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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五月槐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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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刚过,初入仲夏之期,封竞前日被纪焉那句“不配做封行水之弟”气得一整天没记吃喝,下午两人在花一色的东厢院口相遇,一翻白眼口舌之争又让他倒尽了胃口,心有闷气加上天气燥热,便觉得止剑宫里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今日一早起来,难得日头不在,头顶阴云着有些凉风,便随性散了几步,遇见纪焉的厢院,远远饶了过去,一路沿墙行着,贪享夏日难得的清新晨风。
未及辰时,宫里侍婢都还有未起,一行颇为安静,这光景倒容易勾人心事,细想到纪焉的痛骂,开始只觉义愤填膺,想到后来,竟觉得他所骂所说何尝不是事实如此。这一下,不免觉得人生苍凉得要死了。
不觉行到止剑大门口,远远见得一行三四人往这边打马过来,那马上坐着陈康,这人为止剑二司,与封竞私交甚好,见着他便笑着打招呼。封竞摸了摸马头,随口问:“去哪呢?”
“宫主吩咐,去一趟红叶山庄。”陈康道,“这天气太热,早去可避点日头不是?”
“红叶山庄?”封竞疑道,“去红叶山庄做什么?”
“听说是大护法昨日做梦,梦见红叶山庄有客人来访,硬要遣人去看看。”封竟听闻不禁呵笑,心道这理由真是荒诞新鲜的紧,却道:“你有出宫的令牌,带我一起去可成?”陈康闻言笑道:“你是在止剑宫里呆腻味了想出去散心,我可不带你,宫主怪罪下来我怎担得起,你当还有封大护法护着你。”一语即出顿觉失言,陈康见那封竞面色戚然,干咳几声,只道:“你坐马与我一同去吧,只是万一被大宫主知道,说翻墙也好,挖地也好,别说是我陈康带你出宫的便是。”封竞口中啧啧了几声,那陈康看了,道:“不去便算。”说完打马就走,封竞哎了一声,牵过一旁的空马,翻身便追了上去。
天公作美,行到午时,一路都是阴天,若是别季也许觉得沉闷难当,只现在是在严夏,这样的天气反倒最是受用。去到红叶山庄,快马不过两三时辰,只封竞一行人路上走走停停,颇是来散心的架势,是以到得红叶山庄已是过午时分。
三四人在庄前下马,随意将马栓了,听得陈康道:“倒像要下雨了。”封竞闻言抬头看了看,那阴云越发厚重,好似重重黑烟要压下来一般。
庄门未关,那日天下庄与止剑宫在此一番混战,早将那庄门砍个七零八挂了,里面的墙面厢房一眼看去无一寸完整,东厢那日在重招之下坍塌了大半,断梁残垣露外,碎瓦颓泥漫了一庄。月余过去,现在的红叶山庄看上去只如废墟。
“这里是叶护法以前住的地方?”陈康朝庄内扫了一扫,道,“竟破成这样了,哪有什么访客。”他本就打算来此处看一眼便算,此刻便回身欲走,旁边封竞叫住他道:“先别走,这大雨马上就要来,这离市集颇远,这会儿回去,指定遇雨,连个客栈怕都来不及碰上。”旁边几人闻言称是,便有一人道:“先来屋中躲躲,我看这天,这雨不会下得太久,不过一个时辰便能下干净。”
几人说话间便转身朝还未倒塌的西厢走,近得西厢,竟听厢内传出细碎人声,众人微惊,陈康想起叶还君所说之梦,笑道:“这破败之庄,难不成真有人来访?”封竞也觉新奇,急急推门而入,众人随进,却见屋里分地半躺了三个烂衣乞丐,那三人突见屋门大开进来四个束衣刀客,都慌忙半坐起来,这般大眼瞪小眼看了一时,听封竞道:“你们是什么人?谁叫你们进来的?”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心道这一间破屋,有什么谁叫进来之说?陈康笑道:“都是乞丐,这一间破屋,见里面无人便都进来了。”封竞闻言走上前去拉起一人,道:“走走走!别在这!还真当这是路边破庙了!”那乞丐被他一手拉起,吱吱唔唔似有不满:不都是要进来躲雨的,屋这么大,有必要这样占窝?敢情拿刀的就有理?封竞见他手脚慢滞,口中咛喃不清,心中莫明恼火,一手按了刀柄喝道:“走不走!”那三人见他脸现愠色,势要拨刀,心中一惊,手脚都利索了起来,扭头跑出屋去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封竞又朝屋内扫了一扫,皱眉道:“这屋内的桌椅都上哪儿去了?”陈康道:“行乞的都进来了,这屋内哪还能有用得着的东西,不是被拿去买了便是当柴火烧了。”说话间,屋外哗然一声,暴雨骤至,如水倾盆。陈康笑道:“那被你赶出去的三人可要怨咒你了。”
封竞不答。众人知他心情不佳便也不再说话,各自找个干净的地方随意坐了,陈康见封竞倚坐门槛脸朝门外,以为他心急回宫,便安慰道:“别急,我看这雨一时半会儿便能停的,天黑之前便能回宫。”
仲夏之期,屋外一双高槐分立,一串串洁白的槐花缀满树枝,雨中朦胧中,如雪压枝。
“陈康,这庄子是不是应该修缮一下?”封竞转脸过来道。
“修?”陈康闻言一笑:“为何要修?修了给谁住,那三个行乞人?叶护法已入住止剑宫,止剑宫上下都知大宫主对他尊宠有加,这一亩三分地……以后谁会惦着?”又道,“再说,宫主也没拨我银子,不说这桌椅家具,单就重起那东厢一房,没六七百两也不成是不是?”
封竞闻言轻骂道:“你怎么也是一个刀客,怎么说起话来像个商客?一股子铜臭味倒是正宗。”
“你还真说对了,我祖上便是富甲一方的盐商。”陈康哈哈一笑,“再说我要真有那点银子,我宁愿去买几桌好酒……”陈康说到这突然轻了声音,却示意封竞往屋外看。
这一看不禁让封竞的眼睛亮了一亮:这说话之间,那百米之外的槐树底下不知何时竟多出一个白衣女子。
这般大雨之下,那一身束腰白衣早已湿透,那女子却如不察,任全身雨水淋漓,身板依旧从容欣直。一顶垂纱笠帽微低,雨水顺纱而下,如蒙了一层厚厚的雨帘。封竞仔细看她,却是什么脸容也看不清,只觉她一身素白似雪,如一串枝上落下的槐花。
“她已站了很久,却偏偏不进来。” 封竞只将那女子当成了躲雨之人,心中想唤那女子进来,却先转脸朝一旁的陈康揶揄,笑道,“陈二司大人,你可要去请一请那蒙面的女子?她这般站在大树底下……哎唷,万一打个雷什么的,就麻烦了,变黑了,可是白不回去的。”陈康心道你真是那什么嘴里吐不出象牙,却见那女子身形一动,已一步步往西厢走了过来。
陈康见那女子步态,半晌,定论道:“是个内家高手。”封竞转过头来看他,陈康一笑,又道,“在你之上。”封竞瞪了他一眼,正欲说什么,那女子已有一脚迈进了厢门。
屋内三个男人倚柱而坐,封竞倚门柩而坐,四双眼睛有大有小,全盯着白衣女子看,女子在门口立着,也将屋里的人一一打量了过去,她一身淋漓雨水,脚下早圆了一大滩水渍,那水在滴嗒声中,还在慢慢往外铺陈。
封竞见女子背后背着一古木长匣,里面不知装了什么,见她良久不说话,笠边垂纱冷白朦胧,心道该不会是个如花知落般的绝色美人吧,到时候一句“请问小女子可否借处躲一阵雨?”,那声音定是如莺如歌,婉转溺人得很了。
他心里正兀自乱想,那女子果然开了口,却是问:“你们是什么人?谁让你们进来的?”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陈康记得封竞见得那三个乞丐时也是问了这么一句,不禁哈笑一声,道:“哎呀,这句话,听着好生耳熟。”
虽然听着耳熟,虽然讲的是同一句话,封竞说出来是咄咄逼人的质问,这女子说出来却是一番小家碧玉的认真劲,她的声音不高,不婉转,也不脱俗,声调还带点木讷,这与封竞心中所想相去甚远,却又偏生很是受用,不觉挑衅,反觉可爱起来。便笑道:“这一间破屋,是个人便可来得,都是躲个雨 ,你管我们是什么人?”
女子犹豫半晌,却是回道:“我不是来躲雨。我来找人的。”
封竞抬了眼,问:“你找什么人?”
“此庄庄主。”女子回道。
四个男人闻言面面相觑,封竞一个起身,不信似地问:“姑娘找叶还君?”
那女子闻得叶还君三字,面上抬了一抬,一伸手,却是将纱笠摘了下来,封竞睁大眼睛瞧她,却见她脸上竟还覆着一层绸纱,只露出一双杏眼,温柔认真中带点焦灼愁疑:“你识得叶还君?他去了哪里?”
陈康欲答,却被封竞一手制止了,他饶着那女子瞧了一圈,问:“你是叶还君什么人?”
那女子言语犹豫,半晌,只道,“故人。”
真是活见鬼了,那叶大护法做梦,还真能梦出一个真故人来。陈康道;“此庄庄主现下是止剑宫大护法,我们可带你去见他。”女子闻言一愣,虽然脸蒙绸纱,额上轻浮的“川”字却是显而易见。“止剑宫?”她上前一步,又问,“江南剑门,龙岩止剑宫?”陈康点了点头,一旁封竞道;“雨停了,我们可带你去。”
那女子闻言后退一步,转身驻在了门外,屋檐之下,半晌无言,门外细雨薄飞如雾,虽然稠密,却是比开始小了不少。她突然扣上纱笠,迈步走了出去。封竞一个激灵,上前几步拉住她问:“雨还大着,你去哪里?”
那女子回过头来,认真道:“去止剑宫找他。”封竞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们是什么人,不问问他怎么在止剑宫,不问问这庄子发生了什么事?”女子回道:“我去找他,他自然会告诉我的。”
“那也不至这般心急吧?”封竞道,“又不是久经相思的情人。”那女子本欲走,闻言却又转过身来,轻声问道:“你怎知我不是……”话到一半却又咽了回去,低了头,只回身又走了,不想过了片刻,竟又回来,她抬脸看封竞,认真问道:“你怎知我不是?”
封竞只觉这女子当真有趣,他本就随口这么一说,哪有什么理由,但见她问得认真,心中玩性一起,便信口胡说哄骗起来,道:“我说不是便不是了,他已有情人了啊。”
那女子一听,眼中露出又伤又恼的神色来,片刻低头转身,大步走到庄口,上马飞驰而去。封竞见状一路小跑到庄口,眼见那女子真往止剑宫方向去了,急忙回头招呼了屋内三人,顾不得这漫天细雨便尾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