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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雪煞 ...

  •   三日后,封竞真的要走了,这期间陆芷清没说一句挽留的话,甚至也面也不曾露过。“也许早该走了。”封竞这样恨恨想着,一手接过了侍从手上的缰绳。

      昨晚下了一整夜的大雪,直至天明方停,雪积于地足有四寸多厚,一阵阵朔风吹来,寒冷异常。封竞牵马慢慢往堡大门走,于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侍者告诉他骑马会快一些,他却只摇头说不。

      就这样一步步走到堡大门,停驻了片刻,才转头对那侍从微怒道:“你家主人不知送客之道吗?我要走了,她没有任何表示?”

      侍从闻言抬头看他,诺诺道:“早上我已通知了堡主,只是她为何不来就不知了。”封竞闻言心中一片灰暗,哼了一声,奋力翻身上马,恨道:“那我走了,请她保重!”缰绳一抖,却听身后一阵颇快的马蹄踏雪声由远及近,一人道:“你真的想好要走吗?”声音清朗,如雪一般冷静高傲。

      封竞掉转马头,抬头朝她笑道:“是。我要走了,你要怎样?”说话间坐下良驹四蹄轻躇,片刻将腹下一块雪地踏得稀烂。陆芷清闻言脸面不变,她今天穿着一身淡紫刺绣华服,脸上扫了层淡妆,琼雪一衬,看着比平日惊艳不少。“那我送你最后一程。”她说着笑了一笑,鬓边碎发微动,脸上的胭脂一瞬间晕染如春,开出一张略显冷情的桃花面。

      封竞垂下眼光,陆芷清一抖马绳径直朝大门而去,出了堡门几丈,侧首笑问:“不走吗?”封竞不语,只催马跟了上去。

      这一程送得颇远,百里有余,直到了长定河边,两人走马慢行,断断续续说着轻轻的话。那河面宽阔,东流不尽,四季安稳。旁边是一路高山,中间隔着一片空地,软草铺陈,望去一片冬青。暖阳下,积雪消融,水珠折射,满目都是亮晶晶的光彩。

      “没有告诉师父你要走了,最后一面没见上,你不会怪我吧。”陆芷清在河边驻了马,眼望水面道,“如果他知道你要走了,一定会要和你一起走的。”

      “怎么会,你想多了吧。”封竞的兴致不高,陆芷清到现在也无一句留客之言,分离在际,进退两难,于是连说话的心思都没了。

      “怎么会想多,他向来喜欢你胜于我的。”陆芷清道,“他一直记恨我父亲废他武功断他双腿的事,却也不想,若不是我,他到现在还在南山寺后山孤身等死呢……”她说着突住了嘴,好似不愿再提这等伤心事,顿了片刻,转头对一旁不知怎样接话的封竞道:“你人很好,与你在一起总是容易快乐,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你的。”

      封竞闻言一愣,惊奇不已地抬头看她,脸上露出掩不住的笑容,侧脸过去微低了头,片刻后,突轻声道:“其实我可以不回去的……”

      “总有一天你还是会想回去的。”陆芷清道,“这些天我想通了,一开始就是我的错,不该存着留下你的想法:你是止剑宫的总司执,从小就在止剑宫长大的,那里有你服侍过的主人,亲密的朋友,熟悉的桌椅花树,怎能么可能为了认识不到半年的人放弃近二十年的过去呢?几个月可以,一辈子……那是不可能的,等你不再喜欢我的时候……”

      “你不信我?”封竞打断她,一时急道,“我可以发誓!”

      “我信你,可我更相信这世间的现实和无奈。”她面朝长河,微笑不变道,“何况,我陆芷清还没可怜到需要毒誓来留住一个男人吧。”说罢突然一个起身,手于马鞍前的剑扣处一抓,腰身一拧翩然落到封竞马前,她手中抓着一双长剑,左手往前一送,一柄长剑脱鞘流光而出。

      封竞顺势握住,问:“做什么?”

      “我说过,我要杀了你。”她长剑一指,笑道。

      此时冬青遍野,薄冰如晶,长河阔远,粉日如虹,陆芷清逆阳而立,是最美的一抹风景,映在封竞眼里,让他的神思有些恍惚。“你不会想杀我。”他笑着跳下马,长剑一指,道,“我赢了,让我随你一起回堡。”

      “好啊。”陆芷轻应一声,剑气骤起倏然朝封竞掠来。

      两人习的都是独日剑谱,陆芷清的剑式几乎全在封竞掌握之内,偶尔穿插其它剑式都是不甚高明的,一挡一避也能轻松化解了。封竞于九华堡四个月,独日剑法习到第六层,他本应不是陆芷清的对手,可他知道陆芷清有隐伤在身,带冲两脉淤滞,不能运气太过,料定她不会动用六层以上的剑术。是以当日陆芷清说要杀他的时候,他敢说:“你没那个本事。”

      陆芷清的剑是带着杀意的,封竞心惊之余,感其剑气越为强盛,剑走越快,开始令人捉摸不到了。他见势不妙,心下一转惊道:“你这是第几层的剑术?!不可逞强啊!”陆芷清第一次走火入魔失控杀死二十多名剑侍的事封竞略有耳闻,心下一转,忙道:“住手,我认输了!”不想陆芷清闻言轻笑一阵,身手不停,一手慢抬真气再提,刹时眼绕红光。手中剑威暴增数倍,行身之处如狂风卷雪,万物不敢沾身。

      短短片刻,封竞身肢已有数处见红。“住手,你走火入魔了!”封竞大喊,陆芷清却如若未闻,赤红双目下寒光一闪,长剑挥出一剑七式直逼封竞正身大穴,封竞转剑急破,但听一阵清响,手中长剑成断,跌退数步还未回气,一抬头,陆芷清的寒剑却已指心而来,眨眼只余三寸之距!

      心下惊惧之刻,那剑尖突得一顿,但听陆芷清轻呃一声,一时间狂风骤停,万鬼静声。封竞知她是两脉真气不接,心电直转,当下翻身而起趁机点闭了陆芷清的膻中。气海虽关,余劲真元犹自翻腾,封竞起手运势,颇有经验地开始为她清脉顺气。

      时过一柱香,封竞方收掌回元,气空力尽,已是大汗淋漓。陆芷清慢慢转过身来,朝他开出一抹疲惫的笑容,道:“多谢你……”封竞见她眉目温柔,心下大舒,刚想回笑一个,却突听“咝”地一声轻响,闻之如最温柔的细语,封竞只感腔腹一凉,好似一捧冷雪猛地灌进了肚中,他踉跄一步低头一看,原是陆芷清的长剑驻腹生寒。

      “我说过,我要杀你的。”陆芷清手握剑柄,声调轻柔依旧,眸中却是十里寒冰盖霜。

      舒水东流,万年无语。遍地冬青煯煯,薄冰晶亮。封竞看着陆芷清,耳边只有血滴在矮草上的声音,眼中陆芷清的身形慢慢与河沿上的厚雪融成了一片,开始模糊不明。心中千言万语,不知该拣哪句来说。

      天空又开始落雪了,第一片雪压在封竞肩头的时候他终于倒了下去。“陆……芷清……”他眼眸半阖,轻语道,“我后悔……喜欢过你……”

      只此一句,再无它话,却胜过千万咒骂唾弃。

      十里无声,鹅毛纷纷,片刻将封竞的身体掩去了大半,陆芷清站着不动,纤细的肩头白雪堆砌,沉沉重重,看着就像一个死去的雪人。片刻之后,她突得一笑,好似又活过来,伸手将肩头的白雪扫净,迈步走过去将封竞腹中长剑慢慢抽出。然后蹲身扶起他,揽着他的腰将他往身后深河里拖了。

      河水冰冷,汲脚如锥刺骨,走到水深过腰处,陆芷清将封竞放下来,河水流动,瞬间将尸体带出陆芷清的怀抱,她只来得及握了一下封竞的手指,便眼睁睁看他飘得远了。她呆站着,想多看一会,但河水太冷,刺激着不允许她多呆一下。

      转身回岸,立到岸边却觉更冷,微风过衣,几乎要将她身上的水吹成冰。她拾起地上的长剑,那剑身上封竞的热血已被冻成冰片,一揩就像树皮一样剥落下来。远处突来一阵疾快的马蹄声,陆芷清抬头望去,脸上不禁露了笑:她就知道这人会追封竞而来。

      马上之人是陆云柏,见得陆芷清急急下马来,开口便质问道问:“为什么不告诉我封竞今天要走?!他人呢!”

      “他死了。”陆芷清答道。

      陆云柏闻言一愣,轻道:“什么?”他几步上前抓住陆芷清的肩膀,用力晃着,大声道:“你说什么!谁杀了他?!”

      陆芷清别过脸,脸面微微低着,皱着眉不说一个字。陆云柏看着她,恍然轻声道:“你杀了他?”他顿了一会,突得有些疯狂起来,大声问,“是不是?!是不是?!”

      陆云柏越见疯狂,陆芷清轻吐了口气,闻之如一声悲叹,手中寒剑一紧,但见一抹凄厉亮光一瞬而逝,陆云柏惊“呃”了一声,颈项处勃然喷迸出一蓬血雾,仰身即倒之刻,才听得陆芷清一声冷语:“是……”

      白雪盖草,陆云柏落地无声。

      “我早与你说过,你的徒弟只能有我一个。”

      .

      辰时为封竞送行而去,午时独身一人回堡。有人为她牵过马,转身即见众卫之首张中则上前行礼,禀道:“陆先生听闻封少侠今早辞行,二话不说硬要追去,众人不敢相拦,却不知堡主可有遇上?”

      陆芷清看了他一眼,慢慢笑道:“他现在和封少侠在一起呢……”声音淡淡的,目光空洞,犹似自语。张中则见她面色苍白半身湿透,不由担心道:“堡主你……怎么了……”陆芷清闻言斜看了他一眼,张中则心中一凛,道了句“属下先退。”便急忙拱手离开。

      一人浑浑噩噩地走回厢菀,听到晚儿的惊呼声,然后是一阵轻问唠叨,陆芷清全不做回应,那神绪好像还游离在天边一样。众人为她洗沐了身子换了裳衣,重新梳挽了长发,陆芷清混沌着只任其摆布。直到被人扶到床榻上坐了半柱香时间,才听到晚儿叫她:“堡主,堡主……方座使她……”陆芷清神思突然一醒,抬头问:“什么事?”

      晚儿一笑,那脸色颇为勉强,轻声探道:“堡主你没事么?”

      陆芷清抚了抚额头道:“我没事,你方才说什么?”

      晚儿递上一封信,道:“方座使今早走了,留下这一封信。”陆芷清连忙接过,展信一看,才知她是追叶还君去了,却连当面辞别都不肯,难道她就料得自己会阻拦她去吗?“照顾水十方?”她莫明怒从心起,突得坐起身来,清声道,“来人!”

      一侍者从门而入,陆芷清看了他一会儿,平声冷语道:“去天下庄,告诉楼重,他想要回‘柳色青’,便在明日拿《上剑遗本》来换。要换抓紧,过期不候!” 晚儿静站一旁,见她胸口起伏,纵然心有别意,却也不敢劝言。侍者领命而去,陆芷清拿过那封留书,两手并用将那薄纸撕了个粉碎,完毕用力向前一扔,扬扬洒洒一片。碎纸不受力,轻轻柔柔飘落间,又有几片绻回到她跟前。

      她缓缓躺下身子,安静了一会,道:“我好累,睡会儿。”一闭眼,竟有清泪落于枕上。

      .

      次日午时,天下庄果然按约过来换人。水十方被人接走,意外地没有挣扎反抗,陆芷清远远站在檐下看着没有近前,那少年上车时回头看她,眼神一如既往地清澈,觅不得一丝该有的恨意。

      《上剑遗本》敬到她的手上,她翻看了几页却提不起几许兴致,只叫人拿去放好了。突又想起好久没有去见父亲了,清明尚早,却耐不住突然重起来的思念,于是撑了伞独自一人去紫竹林上坟。

      细雪轻飘,坟上也盖了一层厚雪,与大地融成一片,好似要突然消隐去似的。芷清伸手将碑顶的雪拂去,于坟前静站了片刻。

      “父亲,小寂她走了,师父走了,封竞也走了……父亲,终于,又只剩我一个……”

      坟无语,林无声,白雪皑皑,万物寂默,冷清着,好像盼不到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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