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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剧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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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着餐桌上的高脚红酒杯,兀自出起神。
酒杯是长夏岛庄园的特别定制款,表面抛光棱面,手柄浅色金属,窄窄一根上刻着细碎浮雕,杯中酒液暗红色的光折射上去,煞是好看。
它正立在我的面前,同时也立在广阔的长桌布绸缎上,桌上还有十几只同样的酒杯,像一排昂首挺胸的皇家卫兵。长桌的中央,是层起彼伏的烛台装饰,看上去不像是菜肴,倒像是精美的艺术品。
“恩希啊,快要毕业了,将来有什么打算呀?”
一个嗲糯的女声从我对面传来,对方听不大出年龄,用的却是长辈的关照语气。
长桌边坐了一圈人,没有人回答她,我意识到她是在问我。
我仓促间抬起头,眼神往其他人的身上游移。正对我的方向,是笑容和蔼的老父,和像妖精一样的母亲。
母亲似乎对我很是关心,正优雅地蹙着眉,担忧地望向我这边。
我只得硬着头皮说:“我……还没有想好。”
手中的餐布攥紧又松开,我缓缓出了口气,突然听见身旁一道餐具碰撞的声响。
我后知后觉地转头,我的右手侧坐着一个湖蓝色衬衫的年轻人,他眉骨修长,褐发蜷曲,好似一颗幽蓝神秘的宝石。
察觉到我的注视,对方正在切牛排的手一顿,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
我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先前那个嗲糯女声继续道:“这可不行的哟,应该像你姐姐那样,去什么皇家音乐学院啊长长见识,反正你爸爸又不缺这个钱的喽。”
我终于对上她的视线,说话的是一个白胖女人,一头洋气的泰迪卷发,穿着剪裁合身的套裙,的确看不大出年龄。
我含糊应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接应。
好在父亲救了我,他主动与那白胖女人周旋。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得知,白胖女人是我名义上的姨妈,也就是我母亲的妹妹。说名义上,是因为母亲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所以,姨妈也不是我的亲姨妈。
我有一位年长三岁的姐姐,她叫庄之槐,是母亲的亲生女儿,母亲对她寄予厚望。
庄之槐十六岁时,她就被母亲送去国外学习声乐,可她不乐意,半途去学设计,又去学作曲,凭借风格独特的小曲,如今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音乐家。
侍应生收走父亲面前的酱汁海鱼,换上一盘大虾。父亲似乎心情不错,开玩笑地对我说:“女儿啊,像你姐姐一样,去学习大提琴也不错。”
先前忘了提,庄之槐自做起音乐人后,就擅作主张改了专业,对外宣称主修大提琴。
我用刀细细碾磨盘底的香草,闷声不乐道:“可是爸爸,我不想学习大提琴。”
“不学大提琴爸爸也不勉强,你把钢琴弹好就足够了。但是,你的未来该考虑起来了,秦粟阿姨挺喜欢你的,不如先去她的乐团长长见识,体验一下乐团的氛围……”父亲嘴上帮我铺着路,手中不忘将剥好的大虾放入母亲碗中,周夫人侧着脑袋,对我温柔地一笑。
我终于鼓起勇气:“父亲,我也不想弹钢琴。”
父亲平静地掀起眼皮:“怎么,你也想跟你姐姐一样自立门户?”
“我不想学音乐,我想彻彻底底跟音乐脱离。”
不知是谁又碰到盘子,发出清脆的叮咚一响,餐桌上陷入安静。
姨妈笑着打圆场道:“你这孩子,真爱开玩笑,从小钢琴学到大,又是顶尖级别,除了弹钢琴,你还想做什么?”
我低头攥住自己的手,注意力突然被旁边人吸引,此时他正优雅地放下刀叉,好整以暇地用餐巾拭嘴,做出一副准备聆听的姿态。
“……”
我颤抖着声音说:“我不喜欢弹钢琴……从小就不喜欢,虽然我从小练琴,但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的意愿。”
“无稽之谈,”父亲皱起眉头,语气不悦道,“恩希,你明明很有天赋。”
“就像是这样,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意愿!”我情绪激动,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僵硬地站起身,只得将刀叉丢回桌上,碍于餐盘脆弱,扔摔的动作略显滞涩。
我旁边那人噗嗤一声,被姨妈的眼神瞪住。
白胖姨妈眯起眼睛:“小丫头,真是被你们给宠坏了。”
父亲也略作停顿,用哄人的语气道:“恩希,如果你考虑清楚,爸爸会尊重你的选择……只不过,姐姐婚礼上的开场曲,必须由你来演奏。”
我眼皮一跳:“为什么?”
“不用问为什么,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父亲的语气不容置疑,我意识到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我无力地瘫回座位,心中感到有种无处着落的脱虚。本想着与他们摊牌,却没有躲过这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钢琴,我居然要在姐姐的婚礼上弹钢琴。准确来讲,不是不想,是根本不会。
迄今为止,我的世界充满着不真实。
我初次醒来的地点,是距离这里不远处的教堂。
高大窗扇外,金色的光线扎进我的眼睛。我抬起自己沉重的脑袋,在光滑漆黑的琴盖上,赫然摆放着一部剧本。
我怀疑自己眼花,但是我没有看错——琴架上摆放的不是曲谱,而正是一部剧本。
剧本上说,我叫纪恩希,正跟随家人来到某个度假山庄,目的是参加姐姐庄之槐的婚礼。
剧本中,我的父亲姓纪名璞玉,是一位海归的钢琴家,在一所知名的声乐院校担任教授。我的母亲姓周,剧本中叫她周夫人,是一位著名的女高音,年轻时曾被誉为“声乐界的雅典娜”。
周夫人保养得宜,即使女儿已经谈婚论嫁,仍看不出她的准确年纪,这点倒跟我的那位白胖姨妈很像。
我能从剧本中感受到,纪恩希不喜欢父亲,不喜欢母亲,尤其讨厌她的那位姐姐庄之槐。
此时此刻,白胖姨妈正将话题转移到庄之槐身上,似乎是明着试探:“之槐和那画画的穷小子,他们真的定下了?”
母亲轻微颔首:“之槐的年龄到了。”
姨妈单手拢过她的泰迪卷短发,感慨道:“你们家的丫头,真是一个比一个倔……之槐挑来挑去,怎么偏偏看上了他?”
姨妈说的是我的未来姐夫——在雪山脚下独自隐居的青年画家冉黎。
据说,姐姐和冉黎在维也纳的金色大厅相识,两人精神契合,对艺术的追求一拍即合,画家当场认定姐姐是他的维纳斯。
艺术家,性格孤僻,的确像是姐姐做出来的事。
白胖姨妈没有改变她八卦的本质,将冉黎从外表到家世议论了一番,最后得出结论:画家本人不太争气,而他的家族很是复杂。冉氏家族神龙不见首尾,内部关系想必不简单,姐姐嫁过去,可能会受欺负。
父亲在一旁劝说,将话题转到我旁边人身上:“祯一啊,你年纪也不小了,考虑什么时候成家?”
蓝衬衫青年显然没有料到自己会被波及,他用对长辈恭敬的语气回答:“姨父,我暂时没有成家的打算。”
白胖姨妈在远处伸手,作势要打年轻人的后脑勺:“一天到晚就知道玩玩玩,也没看你对家里的事情上点心!”
说到这里她还不解气,将自己的儿子——也就是那位年轻人数落一番,而后又唏嘘起来,目光似有若无地瞟向我们这边。
正在这时,父亲开口说话,无意中解救了我:“祯一还小啊,哪里像我们,都一把老骨头喽。”
我有些厌恶地偏过头。
父亲喜欢闻祯一,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因为父亲年轻时候是个浪子,闻祯一也是浪子。
剧本中对于父亲的过去着墨不多,可在其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就是父亲风流成性,导致我的身生母亲早早离世。
我应该是恨他的,我想,连带恨这个叫闻祯一的年轻人。
饭毕,我在女佣的引领下,来到纪恩希的房间门口。
我无声地站在门前,似乎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于是我从口袋里摸索,掏出门卡,滴地一声,厚实的木制门轻轻弹开。
我故作往常,转头向女佣道谢。
女佣是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女人,她低下头盯着地面说:“恩希小姐,祝您拥有一个美妙的夜晚。”
我关上门,开始打量四周。
这是一个宽敞的套间,装修风格偏欧式古朴,屋内光线昏暗,但空旷整洁,带着淡淡的玫瑰香气。吧台上摆放着一支喝了一半的高脚酒杯,书桌和梳妆台上分别陈列着纪恩希的私人物品。
我不知道纪恩希在这里住了多久,房中的物品摆放整齐,也可能是专门经过酒店人员打理,总之,原主在这里留下的痕迹并不多。
在书桌前,还摆放着几本原主的钢琴谱,我随意翻开其中一页,看见琴谱上有数不清的黑色小蝌蚪,顿时感到头晕目眩。
我旋开台灯按钮,在书桌前坐下。无论如何,我拥有剧本,就相当于是在开卷考试。我打算把即将发生的剧情研究透彻。
剧本是薄薄的一册,从纪恩希一家人来马伦山开始,到庄之槐和冉黎的婚礼如期举行结束,似乎只是一小段。
在剧本中,纪恩希内心阴暗,从小嫉妒姐姐庄之槐,想要拥有姐姐的一切东西,包括这场婚礼。
所以,她趁着无人之际,将庄之槐骗到悬崖边,打算将庄之槐推下去。
结局当然是纪恩希没有得逞,庄之槐早对她早有防备,慌忙中躲开了她的攻击,而纪恩希自己,则因为失足摔下了悬崖。
剧本的结尾之处,正是纪恩希的丧命之时。
我看到这个节点上,只感到一阵压抑的窒息,眼前仿佛潮水一般的黑暗将自己吞没。
这种感觉似乎来自于原主。
我的手臂已经麻木,僵硬地坐起身,剧本还摊开在面前,我匆匆将剧本藏在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