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思君》毛毛猪2009

1、一

　　一

　　如果看到唯一的亲人身首异处，而执刀的，正是自己最心爱的人。你会怎么做？
　　我想我会杀了仇人，然后自杀。
　　不，也许不。
　　也许我会下不了手，只会流着泪痛到撕心裂肺，而后落荒而逃。
　　无论哪一种选择都惨绝人寰。

　　燕楚当时的表情很奇特。
　　并不震惊，甚至不意外。
　　似乎我杀死燕云来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因为他知道我恨燕云来，恨入骨髓。这种恨在血液中根深蒂固，无法破解。
　　所以，他凝望我的剑，剑上有血。他以为那是他父亲的血。
　　燕楚以为我杀了他的父亲。
　　他深信不疑。
　　“楚……”
　　我的呼吸艰涩。此情此景，无话可说。
　　燕楚慢慢向我走来。不，他的目光下垂，凝视地面，他是向着他的父亲走过来。
　　在一滩血泊前，他俯下身，跪在地上褪去长袍，将父亲的头颅小心翼翼包裹妥当。然后，他微微抬头，目光落在我脚下的尸体上。
　　他顺着我的长剑向上瞥了一眼。我猝然后退。仿佛被重拳击中胸口。
　　他的眸是锋刃，剑气亦能封喉。

　　燕楚其实不会武功。
　　他的父亲燕云来是天下五大高手之一，他却不会一招一式，只因天性喜静。
　　他的体貌却又并不文弱，骨骼俊奇，容貌清朗。
　　我曾开他玩笑说：“楚，以你的天资根骨，如果自小练起武来，我韩无敌的名头只怕不保。”
　　以为他会大笑，想不到竟叹息一声。
　　“我后悔的，青。如果当初练武，也许真的能打败你。”
　　他当然不是想打败我，他想为我们找一个理由。
　　找一个我不能够杀燕云来的理由。

　　后来他真的练起武来。虽然进步神速，内功进境更是让人叹为观止，但要超过我谈何容易？
　　有时为了哄他开心，让个一招半式，偏他聪明绝伦看出破绽，必不肯依。有时一天过招十几场，场场连输，输得他心浮气躁、咬牙切齿，最后把剑一扔，捉紧我手就拉进房去，誓在床上讨回公道。
　　真的。在床第之间，燕楚力大无穷，我使出浑身解数，到头来还是束手就擒的下场。
　　在民风开放的城镇，有时候走在街上，燕楚拥我的肩或拉我的手，人们不会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他们向我投来善意而艳羡的目光。高大俊秀的燕楚走到哪里都那样出众夺目。

　　燕楚要杀我易如反掌。
　　莫说经过半年来的勤习苦练他已有一等高手的四成功力，就算他只是一个从不习武的莽夫，只要执起地上喂饱献血的雁翎剑，举手向前一送，便足已断送我的性命。
　　我的脑中空白一片。只有当他空洞可怖的眼眸瞥向我之后，才有一些纷杂凌乱的念头如小火苗搬在仿似被瞬间挖空的头脑中次第爆破开来。
　　杀了我之后，燕楚会怎么样呢？
　　他会流泪么？
　　不曾见过燕楚流泪呢。
　　冰冷的泪水与他的俊朗挺拔的线条多么不相称啊。
　　哦。他不会为我哭泣吧。如果流泪，也是为了他的父亲。
　　我是他的仇人呢。
　　但，我也是他的爱人啊。
　　他亲口对我说，他爱我，胜过一切。
　　思绪到这里骤然停了。
　　我弯下腰，用手捂紧心口。
　　因为我突然发觉，比起我，燕楚的处境凄凉一百万倍。
　　报仇或不报仇。
　　两个选择，同一种惨烈的结局。
　　我试图为他找到一个破解迷局出口，但没有。真的没有。
　　我的心脏承受不了这样的折磨，绞痛起来。
　　真奇怪，一个患有先天性严重心脏病的人竟能活到十八岁，又竟然能成为一等一的武林高手。
　　我在想我为什么不在见到燕楚之前就病死？
　　如果那样的话，燕楚就不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在渐渐昏暗的视线里，我看见燕楚缓缓站起身。他左手抱着用长衫小心包裹好的父亲的头颅，右手背起父亲的断尸。他缓缓转过身去。背对我缓缓走远。
　　“楚……不是我……杀了你父亲……”
　　在不省人事之前，我终于说出这句明知道是徒劳无功的话。
　　他有听见吗？
　　我不知道。
　　即便听到，他肯相信吗？
　　我不知道。
　　他的冷漠是世界上最利的利刃，最毒的毒药。
　　我宁愿被他的剑杀死，不要站在夕阳下，被他的背景抛在身后。
　　燕楚渐行渐远。
　　没有报仇，没有流泪。
　　他只是、这样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