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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生铃(短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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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叫白柒柒,是一只修炼百年的狐妖,我不知这名字从何而来,许是我毛色通体雪白,又在家中排行第七,姐姐们便胡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不过,她们通常都唤我“小七”就是了。
人分善恶,妖也有好坏,我们家姐妹几个修行千百余年,从未做过伤人之事。
得以修炼成人,靠的可都是做好事积下的善缘,但偏偏就有那么些个捉妖师,笃信万妖皆恶,非把我们一网打尽不可。
好在有大姐庇护,我们生活在深山中,日子倒也算太平。
只是自打我记事以来,便从未见过二姐,大姐对她的事亦是绝口不提,更不许我们再去招惹捉妖师。
后来我才听姐妹们说,那年山洪暴起,不少人进了山便再没出去过,城中百姓称是有妖物作祟,召集一伙捉妖师进山降妖,二姐为了替姐妹们断后,被击散元魂,就此灰飞烟灭了。
此事我并未亲眼所见,但望着姐姐们咬牙切齿的模样,猜想她们定是很透了捉妖师,我便也同她们一般,暗自决定此生要与捉妖师势不两立。
却叹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我未曾想过,有朝一日竟会与捉妖师结下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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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灯会,城中一派灯火通明,好不热闹。
我同姐姐们一道下山游玩,却不想在人潮中走散了去。
好巧不巧,方才在酒楼那会我又喝了些酒。我才修成人形不久,自是不胜酒力,本想着同姐姐们在一块便不用担心醉酒后会现出原形一事,却不想……
妖气显出,自会吸引不少捉妖师,此刻的我无疑置身于危险中。
我踏着虚浮的步子摇摇晃晃地想要离开市集,不料早已被人盯上了。
右手腕子上系着红绳的小铃铛随着我的动作叮当作响,格外清脆。
我用尽力气要将灵力汇聚丹田,以维持人形,不知是修为尚浅,还是酒在作怪,不多时便大汗淋漓,难以承载。
遭了…尾巴,快要收不住了……
“小东西,你灵力浅薄,却还敢饮酒过后大摇大摆走在大街上,不怕被人捉了去?”
极限将近,耳畔却忽的飘过一温柔女声,我无心理会,只快步朝前走去。
“别逞能了,瞧瞧,这尾巴都露了半截,跟我走吧。”
我还未来得及反驳,便被这女子强行揽进怀里,奔着城外去了。
这怀抱竟如此温软,还透着女子淡淡的体香,我只觉得这味道似曾相识,能令我如此安心。
松懈时,汇聚的灵力便四散而去,我便化作一只雪白的小狐狸,就这么躺在她臂弯里。
神识模糊间,她似是低头笑望着我,轻喃一声:“柒柒。
2.
她叫符璃,是一位道行极深的捉妖师,这是我住在她家修养时,听那些上门请她出手捉妖的人说的。
她却是奇怪得很,有时,别人出再高的价钱也不肯出手相助;有时却分文不取便欣然答应了。
我却不理会这些,反正横竖都是捉妖,她在我眼中便算不得好人。
因此,尽管出手救了我,我对她却无半分好感。
“哼,你们这些捉妖的没一个好东西!”
白衣女子闻言,顿住了笔,抬眸望着我。
“你这小狐狸,不感谢你的救命恩人就算了,却还反咬一口?”
“还救命恩人,谁知道你是不是要害我?到现在也不肯放我回家。”
她轻叹一声,起身来到我跟前,低头望着比她矮上些许的我,眼里装满柔情。
“纵然这世间千人万人想要伤你,独我不会,你可知晓这是为何?”
眼见这女子眉眼如画,乌发如墨,我竟一时忘了作答。
“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她的话弄得我云里雾里,纵使我再如何寻遍记忆,也找不到同她有关的部分,便只觉她是在胡言乱语罢了。
“我为什么要记得你?你这人莫名其妙的,我们好像是第一次见面吧?”
见我如此,她似是有几分失落,沉默片刻方才缓缓道:“或许吧。”
“你调养的也差不多了,过两日我便送你回家吧。”
我未曾料想她竟答应的如此爽快,莫非她是真想救我?
不管了,能回家便好,姐姐她们一定担心坏了,早日回去报个平安吧!
想到这儿,我便开心得不得了。
两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过着过着便到了离开的时候。
前天傍晚有一男子火急火燎寻上门来找她收妖,她想也没想便应了下来,这几日变得异常忙碌。
见她早出晚归的,我便打算自己回去,却不想她并未忘记此事。
“你身子还没恢复,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让我送你吧。”
她应是刚从外面回来,神色满是疲惫,脸上却强带着笑。
“……好。”
面对这样的她,我却是再也说不出带刺的话了。
一路无言,夕阳洒在林间小道上,透着几分薄凉。
我用余光偷瞄着她的侧颜,残阳余晖与其交汇之时,她竟真的像极了记忆中的某个人。
“回去之后,要照顾好自己,莫要再做危险的事,尤其要记得,休要再饮酒了。”
临近家门前,她又嘱咐一句,步子却未停下,我见她意图要跟我进去,立马出手阻止。
“到这里就好了,我大姐向来不喜捉妖师,你进去只是自讨苦吃。”
她愣了愣,笑着牵过我的手:“无妨,她会见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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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真是担心死我了!”
“是啊,大姐差点把我们都煮成汤喝了,说我们没照顾好你。你怎么样?有没有事啊?!”
刚一进家门,姐妹们便一拥而上将我团团围住,所忧心的,无非就是我这几天的遭遇。
我只得哂笑着回应她们的关心,注意力却全在一旁同大姐交谈的符璃身上。
隔得太远,我无法听清她们在说些什么。
疑惑的是,大姐一向讨厌捉妖师,对她却为何一见如故?
回过神时,白衣女子已不在视线里了。
我追出门去,望见的是她离去的背影,我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结果,到嘴边的“谢谢”二字却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彼时,与捉妖师之间的深仇大恨似乎淡去许多,原来日日行善可以得到回报,这世间亦是存在如她那般温柔的人。
一时心中波澜四起。
符璃,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3.
都说缘由天定,分在人为。
我第一次听说“缘分”二字,还是在大姐那儿。
且是关于我手上拴着那个小铃铛的来历。
她告诉我,这个铃铛是有缘人赠与我的珍贵之物,能时刻护我周全,若是铃铛碎了,便是有缘人已不在人世了。
至于为何会再度提及此事,便要追溯到那日符璃送我回家时,所询问的关于它的事。
我自是只得将大姐这番话重新叙述一遍,她听后,却只淡淡一笑:“看来那位有缘人很爱你,否则也不会将她最贵重的东西赠与你了。”
“既是有缘,自会相见的吧,到时问问她不就好了?”
我不懂有缘人的定义是什么,是像姐姐们那样,耐不住深山寂寞,便去城里同男子寻欢作乐,还是……
我与符璃的那场偶然邂逅?
念及此,眼前浮现的竟都是她的脸,纵使我再不懂何谓春心萌动,却还是为自己的行为红了脸。
我心里藏不住事,念的想的都会写在脸上,又鉴于近日我时常望着窗外发呆,不难引起一向心思细腻,又同我走得较近的四姐的注意。
“若是想了,便去瞧瞧。”
“可她…是捉妖师。”
“何妨?于我而言,只要心里喜欢,那便没甚不可以的。”
是了,我险些忘记,四姐的心上人也是一位捉妖师,她是位痴情女子,不顾大姐反对,毅然同那男子私定终身。
但面对她直白的话语,对情事尚且懵懂的我还是生出些许女儿家的羞涩。
“……我还没说喜欢她呢,只是…只是想见而已。”
言罢,我身子一颤,猛地打了个机灵。
“瞧瞧,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还说谎呢?”
四姐捏了捏我身后那条雪白的毛绒大尾巴,调笑道。
“好了,不逗你玩了,过几日我要去城中找他,你若是想,便同我一道去吧。”
我思索片刻,终是点头应了,伴着我的动作,那红绳铃铛亦是作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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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四姐下山那日,风光正好,满城桃花竞相开放,明媚日头下,她终是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心上人。
那男子星眉剑目,好不俊郎,只是望向我的目光深邃而略带考究。
我不禁背后一凉,那是不同于符璃的,令人胆寒的眼神。
不知怎的,心底竟莫名升起几分厌恶,连带他同四姐的亲昵举动都变得虚伪几分。
“你们听说了吗?城西那位高人前几日替人接下一桩捉妖的活计,却险些丧了命!”
“你说的可是那位叫符璃的高人?不会吧,她替人捉妖那么些年,可从未失手过。依我看啊,怕是得罪了同行,遭人暗害了。”
我不知道心底泛起的苦涩从何而来,我是在后悔曾对她说过的狠话,还是在后悔那日没能留下陪她。
与四姐草草分别后,再见符璃时,她已是比那日瘦削许多,脸色苍白如纸,有些虚弱地靠坐在榻边。
至此,我才明白,市集里偶然听见的闲谈是真的,她受了很重的伤。
“你怎的来了?忽然想起来看我,是不是……”
她面上带着惯有的笑意,为什么那么温柔的女子,却有人舍得伤她?
痛,大抵是心痛了,脑袋一热,我便将她揽进怀里。
“符璃……对不起。”
我不知自己为何要道歉,许是太多愧疚无以言表,最终只化作一句歉言。
此时此刻,在我心底,有什么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4.
人妖殊途,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大姐也时常对我念叨。
可现在,我不愿遵循,符璃也不愿。
留在这照顾她的几日里,许多我曾坚信之事,竟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日我离开时,她受人委托除去一山精小怪,本只打算将它说服驯化后便放归山林,未曾料想那家人竟私下找了其他捉妖师,她为了护着它,便被那人重伤于剑下。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捉妖师会为了保护妖怪而受伤,同样的,捉妖师为达目的竟不惜残害同伴这件事,也令我震惊不已。
作为前者的符璃,只让我觉得她是一个怪人。
我曾问过她,为何要那么做?
她只淡淡道:“善因善果,妖本无罪,险恶的向来是人心,倘若能用心感化它们,不是比屠杀一条性命更好吗?”
届时,我并不能深究她这番话作何意味,眼珠只滴溜一转,反问道:“那我呢?你救我,也是这个原因吗?”
她笑了笑,指尖轻抚过我的脸颊,吐气如兰:“不是。倘若是你,我便不愿感化,只想直接把心给你,因为…我喜欢你。”
一语既出,如静潭碧波起,心跳蓦地加快,我一激动竟连狐狸耳朵也跑了出来,惹得眼前女子笑的花枝乱颤。
“瞧你都羞成什么样了,快把耳朵收起来。”
“还不都是你……突然说这种话。”
我有些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万一是逗我玩呢?”
她沉默半晌,眸光沉静地凝视着我,而后柔声道:“你大抵是真忘了吧……?我喜欢你,早已喜欢了百年,又怎会是玩笑话?”
心跳忽的漏了一拍,她语气里毋庸置疑的认真令我不得不信这句话。
一时,陌生情愫涌起,却又有几分熟悉,恍惚间,我竟觉得早已同她相识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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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念念不忘的片段,反而最容易被遗忘。
诚如符璃所言那样,我时常觉得自己大抵忘记了许多重要之事,否则也不会在午夜梦回时惊醒,方觉那是我曾亲身经历的往事。
譬如,二姐的死,右腕上的小铃铛,或者……与符璃初遇时的事。
今夜无好眠,许是因着符璃白日同我说的那些话,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不知为何,我只觉它无比真切。
梦中女子白衣胜雪,身姿飘逸如仙,怀中抱着一只雪白小狐狸。
画面一转,她将被红绳拴着的小铃铛系在小狐狸的右前爪上,话语温柔:“好好戴着,倘若再遇险,便将它摇响,我自会护你周全。”
嗓音温柔入骨,好听的宛如姐姐时常哼唱的那曲小调。
“叮,当”
清脆的铃铛声在我耳畔响起,女子却已没了踪影,而我,自始至终也没能看清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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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符璃说我睡的极不安稳,总是抢她被褥。
我一开始不信她的话,直到清晨发觉尾巴耳朵全跑出来了,才有些尴尬地向她道了歉。
不过这人向来得寸进尺,只见她笑着揉了揉我的尾巴:“无事,下次把尾巴给我盖着就好,瞧瞧,多暖和。更何况,趁你睡着,我该占的便宜都占了,也不吃亏。”
“流氓,信不信我咬死你?”
我白了她一眼,威胁般地露出两颗尖尖的犬牙。
我知道,她只待我这样,因为她喜欢我。
而我大抵也是喜欢她的,否则也不会时刻都想伴着她,毕竟动物向来只会粘着亲近之人。
也许不仅仅是我,那些曾被她救助过的小妖怪们,亦是想要回报她的善意。
我住在符璃家这阵子,几乎每日清晨,推门时都能瞧见石板路上放着不同的东西,有时是几条小鱼,有时是山上的药草。
而今日,又是一筐新鲜野果,我将它们提回来,放在符璃跟前。
“那只小山精带给你的,我拿果子时,它正躲在不远处望着我。”
“是吗?看来,它也是个可爱的孩子呢。”
听着她亲昵温柔的话语,我有些不满地蹙了蹙眉。
“是是是,符大善人。有那么多小妖怪喜欢你,我看我也该回山上了。”
言罢,她指尖轻点过额间那抹朱砂,我便瞬间化作一只白狐。
“……你,你做什么啊,快把我变回去!”
“谁让你胡乱吃飞醋?就惩罚你这个样子陪我待一天吧,不也挺可爱的?”
“…………”
这女人竟就这样把我抱在怀里自顾自的地吃起野果来,着实可恨。
不过,只要能陪着她,怎样都好。
心底暖意横生,也许我也在为符璃曾说过那句“善因善果”的应验而感到欣慰吧。
5.
传闻道法界有一上等法宝,名曰三生铃,是捉妖师们梦寐以求的宝物,只如今,宝物失传,就此隐匿于世间。
三生铃,化执念为力量,所结之缘越深,与所念之人的感应便越强。
故前生缘起,今生缘劫,来生……
我待在符璃家这阵子,时常翻阅她的藏书。
这些书,有关于药理的,也有关于道术的,而像这本关于法器介绍的书也是有的。
我不明白符璃是如何将这一本本枯燥乏味的书尽数看完的,我只随意翻看几页,便有倦意袭来。
“嗒。”
额头传来一阵轻微痛意,方起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我抬头有些幽怨地望着身前正笑眯眯地盯着我的女子。
“柒柒,学习用功的时候犯困可不好,若不小心趴在书页上,你那张小白脸可就成小花脸了。”
我瞪了她一眼,心道,还不是你昨夜闹我闹到那么晚,害得我一整天都没精神。
她捏了捏我因赌气而鼓起的腮帮子:“你大姐给你来信了,她问我你在这可还安好。”
闻言,我顿住了捉她腕子的手。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为何一向敌视捉妖师的大姐,与符璃之间的关系更像是故友?
我也曾问过符璃,她只告诉我,她们几百年前就认识了。我虽心有疑惑,但见她似是不愿再说,便也没有追问下去。
这世上,有太多不为我所知的事,许是缘分到了,便会知晓罢。
“只是……”
我缥缈的思绪被她略带迟疑的话拉了回来。
“只是什么?”
“已经很多天没有你四姐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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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几日前的事了,你大姐应是担心得紧了,才会将此事告知于我。我已让几只小精怪在城中四处走访探查,你先不要太担心了。”
回想着符璃对我说的话,心口便宛如压着一块巨石,眉间紧锁的,不知是担忧还是愧疚。
四姐竟连续多日音讯全无,我却浑然不知。丰州城就那么大,她能去哪呢?
脑海一片混乱,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走在万人空巷的市集上,失神间撞上一彪形大汉,他回头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你他妈眼瞎啊?不知道看路?”
我没理会,只兀自朝前走去。
“臭娘们,老子跟你说话你听不见是吧?”
我回头冷冷盯着他,眉宇间已是显露出野兽的凶狠。
“你…你做什么?”
“大…大哥,我看这娘们像个妖怪,前…前几日,城东不是才发现死了个狐妖吗?”
听见这句话,我心里猛地“咯噔”一下,上前一步揪住他的衣领威胁道:“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什么狐妖?!”
那人许是怕极了,连连向我讨饶:“姑…姑娘饶命啊,就…就前些日子,城里来了一伙捉妖的,说是要把丰州城里的妖孽一网打尽,那…那狐妖估计就是……”
“…该死。”
我将那瘦弱男子重重扔了下去,转身快步朝来路跑去。
周围人都在小声议论着,不用想也能猜到,所言之事无非就是我是人是妖,方才那番阵仗,我大抵已是暴露妖气,否则也不会将那两人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我无心理会,满脑子都是那人方才所说的话。
天空阴云汇聚,没有一丝光亮。
我本只是出来替符璃抓些补身子的药,未曾想,却听见了关于四姐的噩耗。
一路狂奔,我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凛冽的寒风将脸刮的生疼,我才发现泪水不知何时竟涌了出来。
右腕的铃铛伴着狂风叮当作响,这声音扰得我心神不宁。
符璃……
心里想的,是快些见到她,便开口轻唤着她的名字。
——————————————————————
到底是人妖殊途,天道无情,还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倘若此生能再见四姐,我定要问她一句,这一切,值得吗?
关于四姐的事,我是从那个自称是符璃师兄的男人口中得知的,而他,也是四姐的意中人。
我见他时,他正同符璃在家门口激烈争吵着,下一瞬,竟出手将她推倒在地。
许是出于动物的本能,我想也没想,近乎怒吼地冲上前去将他推开,一把将符璃揽进怀里,凶狠地朝他露出獠牙。
符璃有些慌乱地推搡着我的身子。
“柒…柒柒,你来做什么?此事与你无关,快进屋去!”
“哟,我当是谁呢?师妹,想不到几百年前被你救回来这小狐狸崽子,还挺护主的啊?”
他眸中顿生一股冷冽杀意,剑锋在我脖颈处比划了几下。
“你命可真大。不知这斩妖剑,能否再让你魂飞魄散一次呢?”
符璃脸色大变,起身猛地将我护在身后。
“师兄,这是你我的恩怨,与她无关,你休要动她!”
他嗤笑一声,将剑收了回去。
“身为捉妖师,你竟做出此等可笑的事。不动她也可以,我再给你几天时间,若是再不把三生铃交出来,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言罢,他挑眉望了一眼我右腕上的铃铛:“还有你,小畜生。到时候我会让你好好陪着你四姐,不过,是在地狱里。”
听着这句话,我脑袋一阵轰鸣。
“你…你什么意思?我四姐她…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不过她倒是痴情得很,临死前还说此生不悔爱上我,当真是可笑至极,不过是个妖孽罢了,也配谈情说爱?若不是为了接近你,我早把她给杀了。”
“你这…你这混蛋!!”
我暴喝一声,手上青筋暴起,气血一股脑涌上来,抡起拳头朝他打了过去。
“柒柒!不要!”
男人抬手一挡,我只觉眼前一黑,就此失去了知觉。
6.
用孤苦无依、漂泊不定形容符璃,一点也不为过。
昏迷期间,破碎的记忆竟奇迹般的拼凑在一起,令我回想起许多被遗忘的往事。
那时我尚未修成人形,由于生性顽劣,又不懂人世险恶,便不听姐姐们的劝告,偷偷溜出家门,误打误撞闯入一道法门派,险些丧了命。
妖怪误入捉妖师的地盘,无疑一条腿进了鬼门关。
果不其然,方才进了山门,我便被那领头大师兄模样的男子困在八卦阵里动弹不得。
我抬起脑袋望着洋洋得意的几人,凶巴巴地嚎叫几声。
“哟,大师兄,你看这小畜生还冲你发脾气呢,让我给它点颜色看看!”
彼时,只觉自己许是要亡命于此了。
“住手!不过是只小狐狸罢了,你们又何必如此?”
我抬眸望去,只见那白衣女子又出现在我眼前,只是这次,我看清了她的脸。
符璃是门派中唯一的女弟子,自幼父母双亡,却天资聪慧,深得掌门喜爱,便被收入门下,又因样貌极好,不少男弟子亦是仰慕于她。
这是后来,我从那些个弟子口中听来的。
道法门派里住进只妖怪,这是一件无比荒唐的事,但符璃却并不在意,反而对我宠爱有加。
刚把我救回来那会儿,我时常会对她龇牙咧嘴扮凶样,没少咬伤她那一双手,但无论怎样,她总是笑着同我说着话。
“从今日起,我便唤你柒柒可好?”
许是早在那时,我便已沉沦在她无尽温柔里再难自拔。
我不懂什么人心险恶,我只愿这一辈子都伴在她身边做她的小狐狸。
但我永远忘不了,火光冲天的夜里,几十道锋利的剑光将我这场美梦撕得粉碎。
我始终不明白,为何凡人都怕妖,口口声声要斩妖除魔,自己却比妖可怕千倍百倍?
掌门临终前,曾把门派至宝三生铃传给符璃,怎料他尸骨未寒,大弟子墨炀便带领一众师兄弟意图将其夺走。
那天夜里,符璃慌了,慌得眼泪都从眼眶里跑了出来,我从未见过她露出那样的神情。
可是,一片血光过后,我竟连抬起小爪子替她擦去泪水的力气都没了。
“柒柒!!”
撕心裂肺的叫喊格外刺耳,我躺在她怀里,却再也无法做出回应。
——————————————————————
“符璃……符璃……”
噩梦终会醒来,当我那双不住挥舞于虚空中的手被人稳稳握住时,我睁眼便瞧见眼前女子正一脸担忧地望着我。
一梦恍如隔世,心中酸涩顿起,我起身便扑进她怀里。
“符璃…我…我好像都想起来了……关于你的…关于我的……”
她回拥着我,安抚般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好了,我都知道,不必再说了。”
为何…为何你总待我这般温柔?我好怕这又是一场梦。
“对不起……”
又是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只化作一句歉言,其间又包含了多少愁情与思念。
“傻瓜,不要和我说对不起。无论千年还是万年,我都等你,你永远都是我的柒柒。”
世如瀚海,奈何缘分浅薄,又有多少人在轮回里错过?
而我能做的,只有将她紧拥在怀,此生再也不要分开。
7.
我以为余生还长,我同符璃苦尽了,甘就来了,尚有大把如胶似漆的岁月,未曾想过,我以为的,便只是我以为而已。
近几日阴雨连绵,城中风声鹤唳,四处都有捉妖师设下的埋伏,加之前些日子墨炀已是寻到此处,符璃便不许我再出去了,同时,也在院落各处都设下符咒阵法,除非我从内将门打开,否则没人进得来。
她最近很忙,白日都不在家中,我只得百无聊赖地摆弄着院里那些花花草草。
许是有了雨水的滋润,不必怎么照料都显得生机勃勃。
昨天夜里,大姐来了,她大概是听说四姐出事的消息,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山下。
姐妹相见,应是格外亲切,却未料想分别许久,再见竟是为了替四姐报仇雪恨。
一时百感交集,我便与大姐相对而坐,互诉愁肠。
我却怎么也想不到,打断这场长谈的,竟是浑身带血,跌跌撞撞跑回家的符璃。
她背上被人砍了一道极深的口子,虽勉强止了血,但一定很疼,否则,一向平静的她怎会将唇都咬白了?
而眼前这面露倦色,脸色苍白的女子,只轻拭去我眼角溢出的薄泪,虚弱地笑了笑:“乖,不哭,我答应你的,我把你四姐带回来了。”
原来这几日,她都在寻找四姐的尸体,她没有忘记答应我的事,她真的从那几十把剑下,将我四姐带回来了。
心口被狠狠撞击一下,我从颤抖的薄唇间挤出两个字:“傻子。”
“别愣着了,快替她处理伤口。”
直到大姐喊了一声,我才松开抱着她的手,慌慌张张跑去找上好的金疮药。
——————————————————————
不知怎的,那天晚上我很想黏在她怀里睡觉,却又怕碰到她伤口,便只得小心翼翼的将脑袋搭在她胸前。
“符璃,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怎么突然问这种傻话?当然会了,我说过要护你一生一世的。”
黑暗中,我望着右腕上泛着光泽的小铃铛,深深埋进她怀里,叹息一声。
大姐替她伤口上药时,我无意间听见她们的对话。
“符璃,我很感谢你为我们姐妹做了那么多。但世间之理,终是人妖殊途,你同小七,许是不会有好结果。”
“百年前,我已错过她一次,现在算我还她的,不走到最后,我绝不会轻易放手。”
“……哎,我只是不愿你二人再受苦,小七的命…还是她二姐……”
她只长叹一声,终是将话咽了回去。
8.
来此数日,大姐终归放心不下山上的姐姐们,打算返程之际,符璃也要同她一道去。
因着前几日,她探听到墨炀手下几位精英弟子已上山去了,届时,刀剑相向恐是在所难免,她忧心那伙人使诈,便也要跟着去。
“可你还有伤在身……我怕你……”
“无事,已经差不多好全了,相比这个,山上的事更重要。”
见她执意如此,我便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赌气地背过身去不愿理她。
见状,她笑着揉了揉我的脑袋:“等我回来。”
望着她同大姐消失在雨幕中的身影,心底没来由地泛起苦涩。
我没有料到这是符璃最后一次对我说这句话。后来,我不止一次问过自己,若是那时,我态度强硬些让她留下,结局是否会有所改变?
——————————————————————
距两人离开已有三日之余,天公却依旧不作美,雨一直在下。
天色灰蒙一片,我的心情也很闷,动物向来不喜欢下雨天,过于潮湿的空气只会让皮毛感到黏腻。
而这似乎也是一切不好预兆的开端,雨下的最大那天,墨炀来了。
尽管已有数日之隔,但再次听见他声音时,我却依旧厌恶。
他自是知晓门外被符璃设了阵法,便隔着高墙同我说话。
他告诉我,大姐和符璃都在他手上。
我本不信他的鬼话,直到他将那带血的荼白剑穗扔给我时,我便慌了,这确确实实是符璃的东西。
与此同时,右腕上的铃铛响声大作,不好的预感层层翻涌。
面对如此情形,我不能不信,也不得不信。
“若想要她活命,就带着三生铃来城西树林同我交换。我耐心有限,若晚上一刻,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看见她!”
或许我是只愚蠢的妖,或许我满眼满心都是符璃,即使知晓这可能是陷阱,却不敢拿她的性命做赌注。
我咬了咬牙,想也没想便猛地将门踢开,朝城西树林一路狂奔而去。
掌中紧握剑穗,迎着风暴般的骤雨,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符璃,等我。
9.
人活一世,不过转瞬;妖活百年,只余寂寥。
在这世间停留久了,见得多,忘得也多。
我亦是不知,如今我苟活于世,是多少人用命换来的。
暴雨倾盆,将我从头到脚淋湿了去,而那一颗心也凉得透彻。
我跌坐在墨炀事先设下的八卦阵里,眼神空洞,回想着那一番令我跌入万丈深渊的话语。
“白柒柒,你大姐一直在骗你,符璃也在骗你,你早该在几百年前就死了,是你二姐散尽元魂才把你从鬼门关换了回来,她根本就不是死于捉妖师之手。还有你四姐,也是因你而死!你害太多人丢了性命,只因你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自然要为此付出代价!”
我不怕死,也不怕为谁而死,可我害怕有人因我而死!
她们都是我最亲近的人,可我却抛下她们独活于世!
“列阵!”
失神间,墨炀冰冷地话语落了下来。
紧接着,浑身一阵剧痛袭来,直击得我心神溃散。
“啊!!!”
凄厉的叫声划破天空,钻心的疼瞬间涌向四肢百骸,犹如被人抽空了皮骨,我整个人蜷缩起来,神情痛苦扭曲,元魂似乎逐渐脱离了身体。
从未有过的害怕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我不知我在怕些什么。
神识模糊间,我看见符璃向我伸出手来,笑靥如花。
原来,我怕我死了,她会伤心啊……
是了,我舍不得丢下她一人……所以,我还不能死。
我用尽全力反抗着,却不想,越是反抗,疼痛越是剧烈。
直到我遍体鳞伤,倒下前一刻,一抹白色身影从天而降,直直劈开上方笼罩的法阵。
“柒柒!!”
自我被困那一刻起便不停作响的铃铛,终是随着她的到来止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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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铃,前生为缘起,今生为缘劫,来生…为缘灭。
当我回想起曾看到过的这句话时,一切都回不去了。
“今日谁敢动她,我便将他碎尸万段!”
林间狂风大作,骤雨倾盆。
白衣女子持剑伫立在那儿,神色冰冷。
面对无数不长眼的刀剑,符璃自始至终护在我身前,没有离开半步。
刀光剑影里,她身上逐渐被划出几道血痕。
墨炀用刀背狠狠击打符璃背部,终是旧疾未好,又添新伤,痛得她整个人半跪下去,长剑勉强支撑着身子,鲜红的血迹很快从背部渗透出来。
“符璃!!”
她紧咬着唇,转身又挡下向我攻过来的几人。
俄顷,一道惊雷劈过,白光乍现。
在我惊愕的目光里,符璃的剑刺入了墨炀胸口。
与此同时,无数把利剑朝她刺了过来,明明可以闪躲,但她却只是站在那儿,温柔地望着我。
“别怕,我在。我说过会护着你的。”
我就在她身前两步不到的位置,若是她躲了,我必死无疑。
“符璃!!你在做什么!!快躲开啊!!”
伴随着眼前大片大片绽放的绯红,符璃就这样倒在我怀里。
届时,右腕上系着红绳的铃铛,毫无征兆地碎了一地。
我怔怔地望着那一地碎片,想起大姐曾说过的话,若是铃铛碎了,那便是你的有缘人离开人世的那一天。
“柒柒…你曾…问过我,你的有缘人是否爱你…?答案…就是……我爱你。”
我的泪落满她的脸,她像从前一样,想替我拭去,手却只抬到半空,便重重落了下去。
这一次,她兑现了承诺,好好护我在怀。
雨还在下,浸湿了她染满鲜血的白衫,亦是,吞没了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自此,佳人逝去,三生缘灭,终是没能走到白头。
那年,城西树林金光乍起,其间铃声作响,继而一狐妖暴起,屠得半片山林染尽鲜血。
那年,城西貌美捉妖女道人无故失踪,自此再没人寻得她踪迹。
再后来,山中修起一座无名新坟。
有人称,雨天时能看见一白狐徘徊墓边,若是向她许愿祈福,必能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