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月下低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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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甚么从小就想得到的东西？
就是那种，明明它就在那里，但你偏偏求而不得。
不稀缺，却怎么都够不到。
“我有。从小就有。”
缪嘉凌坐在杜方鹤铺好的衣服上，两臂抱膝，下颌磕着膝盖，看着乖乖巧巧的，人畜无害。杜方鹤将铺盖完全展开，尔后指尖一点，在他们身周不远处布下一圈锋锐冰凌，尖刃向外，黯淡月光下折出薄薄几点微亮。
他半蹲下来捧住缪嘉凌侧脸：“冷吗。”
缪嘉凌摇摇头。
杜方鹤便也坐下来，青莲谷的夜比昼里冷得多，他抖开外袍披在缪嘉凌身上，缪嘉凌将自己裹成了个小粽子，往他怀里一钻，蜷作一团。
“我家里……对我其实挺好的。”杜方鹤苦笑，“只是她们好像不关心我真正想要甚么。所以我逃了。”
“你说的是拜师九岳山？”
“对。那应该是我长到这么大，所做的唯一一桩出格之事。”
缪嘉凌在杜方鹤腿上舒服地蹭了蹭，“所以，你真正想要甚么呢？”
“我……”
杜方鹤很久没有继续。他默然想了一会，才不得不承认：“我不知道。”
“你不是想学秘术的吗？”
“那是因为师父说，我有学习临凇的天分，我跟它有缘。”
缪嘉凌追问：“那你自己究竟愿不愿学？”
“比起秘术，”杜方鹤轻声，“我大抵……只是更厌恶软鞭。”
缪嘉凌闻言笑了一下。
杜方鹤看着他：“你笑甚么？”
“笑你呀。”缪嘉凌抓着外袍坐起来，“美人啊美人，你活得好糊涂啊。”
杜方鹤：“……”
“你觉得无所求，这样便好吗？总免不了随波逐流，同那普天之下的芸芸众生一道，一生庸庸碌碌，这样，算是好吗？”
月色昏沉，杜方鹤却好像能瞧见缪嘉凌那双圆眼睛眨动的模样，笑微微的，似能猜透自己所有想法。
“我很小的时候，想养一只哈巴狗。我有一个族妹家里就养了，才这么点大，小小的，软软的，一只手就能捧得住。”缪嘉凌手指一点，柔软藤蔓在他面前平地生长，绕成一只小狗模样。“我都听东叔说了，他明明悄悄地帮我把那小狗弄来了，我父母却没有告诉我，直接将它丢到后门外，不许它进来。我起先不知道，后来下了雨，那小狗摔伤了腿不能走动，不住地叫唤，我在后院背书时听到，去叫家里的仆佣丫鬟开门，没有一个愿帮我开。”
藤蔓绕成的小狗一点点散开。
“隔一道门，我就这样坐在雨里，听那小狗的叫声渐渐弱下去，直到再也听不见。”
杜方鹤低声：“嘉凌……”
缪嘉凌笑了笑：“这样的小事他们不会在乎，我都知道。倘若我说，我今日要吃山珍十八样、海味十六盘，明日的点心要三十碟冷的、三十碟热的不重样，他们一定会准时将餐盘端上我的桌子，因为这些喜好不会长久，他们不担心。”
“而我若是说，想要隔壁阿姐院子里那株桃花上飞过的蝴蝶，他们就不乐意了。他们会把树移走，蝴蝶蜂儿通通驱逐——缪氏子弟可以拥有任何东西，但不能表露出喜好，‘玩物丧志’，这是写在我家书房里的规矩。”
藤蔓最上头开出了一朵小花。花叶舒展，青莲谷的夜有萤火虫，一闪一烁间振翅而来，绕着那小花左右翻飞。
“可我只是想看蝴蝶在桃花间飞舞的模样。”
缪嘉凌用手掌拢住一只萤火虫，微光虽暗，明灭间却能照亮一小块天地，不比烛火、不比月辉，自有它一份光彩。
杜方鹤揉了揉缪嘉凌的发：“后来呢。”
“后来，你能猜到罢？”缪嘉凌松开手，萤火虫倏忽脱逃，溶入沉沉夜色之中。“我这人就是这样，越是不让我得到，我就越想得到。我秘术学得不好，他们硬逼着我学，我便翻出院墙去外面的赌坊里头泡着，到酒楼里同那些江湖客厮混……家里人无可奈何，总还是会生气的。我不愿受气，连夜收拾了细软赶去秀水，后面的经历，想来跟你也差不太多。”
杜方鹤说：“那你想要的，是不受拘束吗？”
“一开始，我也这样以为。”缪嘉凌手掌一压，藤蔓忽地在他们身周疯长，将他们团团围住，愈长愈高，最后竟只能在头顶露出一小块空处。“后来我发现不是的。”
“我想要的逍遥快活，得靠我自己去争取。我想要名师指导传授剑法，那我便自己去求。我要我所思所想能被自己满足，这是我真正想要的，也是最重要的。”
缪嘉凌拔剑出鞘，两道清光划过藤蔓，树墙断折，碎叶扑簌簌落了两人满身。
杜方鹤愣愣地看着缪嘉凌。脸上扬起明晃晃的笑意，从容不迫地站在那里，月光薄薄下照与剑影交映，谷玄秘术在缪嘉凌脚下浮出一层碧色雾气，萤火虫藏在草叶间被骤至的双剑搅扰地不停飞动，带起点点流光。
“……真好看。”他说。
“甚么？”
杜方鹤别开脸：“无事。”然后问道：“平白无故的，你为何突然间说这些话。”
缪嘉凌悲伤道：“我怕我现下不说，等过几日见了丁仪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杜方鹤：“……”
不至于罢。
他伸出手，想掸去缪嘉凌发间沾着的一片碎叶，那张娃娃脸却倏忽间离他越来越远。他有些疑惑缪嘉凌脸上突然出现的惊恐神情，腰间一紧，跟着头皮一痛，盘发的簪子被甚么东西强行拔掉了，身体悬空，离地寸余。
“在我的青莲谷里用谷玄，你们缪家人，可真有意思。”
缪嘉凌：“……”
杜方鹤：“……”
丁仪？！
“你、你、你——”
缪嘉凌发誓他真不是故意露怯，可是丁仪，传闻中杀人无算、喜怒无常的丁仪，此时此刻，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真是太可怕了！
说话的男人穿了一身白，白衣白鞋白腰带，挽发的缎带松松垮垮也是白色，像为谁戴孝似的——缪嘉凌心想；歪躺在平地隆起的巨大藤蔓上，青莲在男人身周怒放，仿佛拱卫，也似装点。
单看样貌辨不出年纪，据缪嘉凌所知这姓丁的成名至少二十余年，可看脸也不过三十岁不到的模样，年轻得很。
“你是缪家哪一房？这么不懂规矩，先前没来过我这里罢。”
缪嘉凌惭愧地低下头：“我……我是长房长曾孙。”
丁仪：“哦，那缪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缪嘉凌：“……”
也真是不客气啊姓丁的。
丁仪又道：“你真是缪氏子弟？谷玄用得跟过家家似的。前几年有个叫缪文渊的来过一趟，我看他比你好得多。”
缪嘉凌：“……”
好了，可以了，别骂了。
这边杜方鹤符印一掐凝冰成刃割断腰间藤蔓，再翻身落地试图反击，冰凌凝出无数与藤蔓势作缠斗；而丁仪只是单手支颐看着他，指尖微动，那些藤蔓活物一般挥舞起来，其中一枝照着他的脸径直劈下，杜方鹤嘴角瞬间破皮见血，四肢也被缠上，一股怪力压制着他双膝跪地，竟是毫无还手余地。
“要你站着你不愿，非要跪着，这下满意了？”丁仪打了个呵欠，起身走下藤蔓，一步一朵青莲托他行走。“临凇四重境，你学得还不错。江北人啊？你师父是哪个，程秋霁？”
杜方鹤修行十几年，生平头一回这么狼狈。脸颊火辣辣地疼，想是肿成一片了，甚至还在这个丁仪面前下跪；他将头深深低下，一句都不想答。
丁仪拽着杜方鹤散乱的长发逼他抬头，这一对视，杜方鹤便明白丁仪那“缠枝莲”的名头是怎么来的了：有青黑莲花纹样在这个男人惨白的面皮上无端蔓生，从眉角到眼底，乃至于瞳眸有一边都变了颜色，简直像是从眼睛里长出了莲花一般，妖冶又可怖。
而丁仪在看清杜方鹤容貌后脸色忽然一变，手掌轻轻一招，缪嘉凌握着的绿萼残雪剑控制不住地落进丁仪手中。
缪嘉凌立时失声大喊：“别别别！丁前辈！”
丁仪不理他，一手拎着剑，一手掐住杜方鹤下颌，冷冷道：“你求医？”
杜方鹤说：“是。”
丁仪说：“我看你好得很，这脸蛋生得尤其好，求甚么医？”
杜方鹤本来不欲多说，可是平白被这样对待，便是泥捏的土人也有火气了。他讽笑一声：“怎么，你妒忌？面目如此可憎，你要杀便杀了，哪来的废话？”
缪嘉凌听了简直魂飞魄散，当即出声打断杜方鹤的话：“丁前辈，丁前辈——！他头脑不清醒的，我这回带他来就是想请您出手治一治这颗糊涂脑袋，您可千万莫要跟这疯子一般见识！”
丁仪反手一剑扎到缪嘉凌脚边：“闭嘴。”
缪嘉凌：“……”
好一个简单粗暴的闭嘴。
丁仪握住剩下那把剑，剑刃抵在杜方鹤身上：“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其他闲话休说，烦。”
杜方鹤只是冷笑。
“为谁求医？”
杜方鹤梗着脖子不说话。
丁仪一扬手，绿萼剑穿透杜方鹤大腿，鲜血只一下便浸透了衣物。
缪嘉凌顿时将方才的警告抛到九霄云外：“为成君！丁前辈，我们为成君求医！九岳山掌门的大弟子！”
“那孩子我前几年见过一面，好好的求甚么医？”
杜方鹤疼得满目昏沉汗流浃背，硬咬着牙，就是不说话。
丁仪将绿萼剑一拔，尽管月光昏暗，缪嘉凌还是看见有汩汩鲜血顺着杜方鹤的腿往下流。
“《龙渊古卷》！”
缪嘉凌把心一横，四个字喊得差点破了音。反正也不是甚么秘密，现在外面人尽皆知的传闻而已，只是南山地偏才少有人知，江北可是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
丁仪好像慢了半拍似的：“甚么？”
“极北亡灵海，《龙渊古卷》！”缪嘉凌尽量放稳语气，“丁前辈，秘术九重境，九重境之上是何等光景，您便不想看看吗？”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章 月下低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