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大海》囧百人

22、终章

　　Takizawa醒来时暗暗把自个儿骂了一顿。在一流的心理治疗师或者不如说是精神控制者面前失去警惕简直不可饶恕。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被催眠睡着的，但愿自己没有在不清醒的时候说出什么不妥的话。
　　他忘记了自己在精神紧绷状态已经有一天多没有合眼。从跟随搜救队前往雷达站到登上shock舰队的旗舰，其间已经过去将近28个标准时。两次抢飞机逃走，其他人还能在飞行过程中小睡一会，作为驾驶者的他却一直不敢怠惰。
　　他似乎是在闭目养神时睡过去的。其间没有人移动过他，他仍然躺在心理诊疗室的地板上——当然，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坐起来的时候，原本堆在他身上的软枕纷纷掉落，那些少年幽灵们恶作剧地用屋里所有的软垫把他给活埋了。
　　Takizawa有些着恼地揉乱原本已经被睡乱了的头毛，随意地挥了挥胳膊，冲着天知道藏在哪里的摄像头打招呼：“喂，我醒了，换个地方关吧。”
　　没有任何回应。
　　“唉，好吧，我自觉点。”他懒洋洋打个呵欠，伸伸懒腰，略略扒整齐了头发，径直朝门走去。
　　门没锁。
　　外面没有看守。——呃，这是不可能的。
　　Machida副官站在门边，不知是刚刚赶来还是一直蹲守在此。他见到Takizawa，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嗨，哥们，你有什么烦恼吗？”Takizawa撑着舱门的门框，笑道。
　　Machida的表情异常肃穆。“你父亲死了。”
　　Takizawa扒了扒额前的刘海，似乎拿不定主意是该任由它垂下来还是该拨到一边去。“意外事故还是突发急病？”
　　“因为得知你的死讯，伤心过度。”
　　“心梗猝死吗？我可真是不孝子。”Takizawa十指当梳，从前额往脑后一撸，露出光洁的额头。他微笑着看向Machida，问：“如何？有没有看到我面带死气？”
　　Machida直面他一脸的嘻笑，无动于衷：“指挥官的命令是，你死够了以后可以去瞭望室见他。”
　　Takizawa微微一僵，垂下目光别开脸看向左侧的通道：“怎么走？”
　　“跟我走。”
　　“那你还等什么？”
　　Machida一言不发，转身带路。
　　“对了，”跟在他身后的Takizawa沉默半晌后忽然开口，“正确的用句是‘皇帝陛下殡天’。”
　　“我明白了，殿下。”Machida头也没回地答道，把一件东西甩过肩抛向身后。
　　Takizawa接住。
　　是半包烟。
　　他捻出一根叼上。咬紧的牙关几乎将烟卷碾碎。
　　——干得好啊，皇兄。我早应该知道那个芯片不该那么容易到手。

　　瞭望室里的Koichi指挥官也叼着一根烟。
　　“正好，借个火。”Takizawa大大咧咧地把脸凑了过去。
　　指挥官巍然不动地等着他贴过来。在两个烟头即将碰触的一瞬，他嘴一撇，烟已经转到了另一边嘴角。
　　被耍了的皇子尴尬地凝在半道。
　　两张脸相距不过十厘米。
　　飘起的烟雾角度正好熏进皇子的眼睛。
　　“老兄，合作一点。”皇子呲牙一笑。
　　“老弟，你这回要说实话。”指挥官一声冷哼。
　　“你想听什么？”
　　“你能说什么？”
　　“时间宝贵，阁下您不是还有任务要完成吗？”
　　“时间宝贵，殿下您快没有利用价值了。”
　　Takizawa退后一步，两手一摊：“您真是太伤我的心了。送我去牢房吧，我得舔舔伤口。”
　　“不如留下来当炮灰，死得有价值一点。”
　　Takizawa敛了笑容：“你要跟谁作战？反抗我的大皇兄吗？”
　　“不。是所罗门星人。”
　　皇子的笑颜彻底消失了。“皇兄他一继位就宣布重新开战？”
　　Koichi这才意识到皇子对事态的理解出现了小小的误差。“关于由谁继位这一点仍有争议。所罗门星人是为塔塔尔而来。”
　　Takizawa的表情要求进一步解释。
　　“塔塔尔基地已经被虫族占领。它们是所罗门星人的首要敌人。”
　　Takizawa突然间明白了。
　　大皇兄故意让他拿到增幅芯片。不知道芯片用途的他一定会寻找帝国星以外的、不受大皇兄控制的技术人员去研究芯片，没有哪个技术人员比远在边境星球上的芯片原设计人更可信。所以Takizawa在提出调到边境星塔塔尔的时候，申请很快就通过了。在行政系统早就布下关系网的大皇兄，自然不会为他的自投罗网之旅设下任何障碍。
　　有了狗笛，还差一个吹狗笛的人。一个幽灵战士，还是他的儿时好友，还有谁能更接近他而不被怀疑？于是Tsubasa被派来执行一项原本或许根本没有必要的工作。
　　狗笛聚集了怪物，怪物引来了灵族。曾经为了消灭虫子不惜摧毁整个星球的灵族，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摧毁塔塔尔。当然留在塔塔尔行星地表的四皇子会跟整个行星一起变成宇宙中的微粒。
　　痛失爱子的皇帝与失去可爱弟弟的皇兄恐怕会愤怒地立即宣战，人类与灵族将再次爆发战争。
　　一直反对与灵族和谈的大皇兄必然会在战火重燃后得到更多人的支持，已经在行政系统结下广阔关系网的皇兄，再有主战派军方的支撑，皇位唾手可得。即使是在位的皇帝，想来也拿他无可奈何。
　　何况现在皇帝已经不在了。
　　“不惜一切捍卫人类的尊严！”那是大皇兄最常用的煽动口号之一。
　　不惜一切。
　　可他要怎么结束战事？
　　Takizawa闭了闭眼，看向摁熄了烟头的指挥官：“你打算怎样？”
　　“火线谈判。”
　　“跟所罗门星人谈？谈不成就打？”
　　“我没有要输的打算。”
　　Takizawa笑了，“让我猜猜看。你是要让我去当谈判代表，而你自己备战。”
　　“不是人人都明白怎么用幽灵战士，也不是谁都能代表帝国出面。”Koichi伸手递给他打火机。“给。”
　　Takizawa瞥一眼那个没有任何装饰的朴素的火机，这递过来的可不只是火机，还是个麻烦的任务。“收到。”他咧嘴，接过来点燃一直叼在嘴上的烟，“我碰巧跟幽灵很熟。”
　　“你带来的人都跟你。Machida中尉会为你安排。”Koichi转身准备离开。
　　“你原本的任务是什么？”Takizawa叫住他。
　　“我要是说了就得上军事法庭。”Koichi毫不迟疑地走到舱门，在门开之前又甩下一句，“只有帝国皇帝可以问我。”
　　为了显示谈判代表的份量，Takizawa得到一艘巡洋舰作为临时座舰。“免得你费力气抢。”这是Koichi的原话。不过，Takizawa对那条巡洋舰只有“搭乘权”。
　　Takizawa礼貌地向在军衔上与自己平级的该舰舰长申请了一间小会议室，聚齐逃亡四人组。
　　逃亡四人组重逢后发生的第一件事就是Yoko揍了Takizawa一拳——当然没打着。
　　“碰上你就没好事！”
　　Takizawa只是直接把手上捏着的半包烟扔了过去。“皇帝死了，你们只能跟着我。”
　　“你……”Hina愣了一会才继续说，“你真是每次开口都像扔手雷。”
　　“每次都情况紧急，我也没办法。另外，Yoko士官长，”皇子得瑟地笑起来，“我现在又是Takizawa中校了，再攻击我，你就是袭击上级。”
　　Yoko正要回嘴，被接下来听到的话噎住了——“我知道是谁害死了Ryo.完成这次任务以后，我们去报仇。”皇子说完，又看向Nino，“还有Aiba的仇。”
　　Nino一副蔫样，连头都不抬，似乎周围发生任何事都与他无关。
　　皇子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立即向三人传达了塔塔尔的现况以及他们要完成的谈判任务。“Koichi上校确定一名所罗门星军官能说通用语，不过Machida中尉还是会给我们带一个幽灵战士作为翻译。Nino你负责保证幽灵的……呃，信号稳定，Yoko你……”
　　Takizawa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分配任务，完全不去考虑如果灵族没有出现，如果无法与灵族沟通会怎么样。
　　他没有考虑的事情没有发生。

　　塔塔尔基地已经被虫族占领。
　　Koichi给Takizawa的不过是这么一句话的总结。某些教派煽动的集体自杀、平民们几无效力的抵抗、风暴城的骚乱、行星基地的哗变……其间的种种，他一字未提。
　　这番惊涛骇浪在宇宙新闻网络竟也无法得见，追随三皇子Junichi来到塔塔尔的大批记者对此维持着可疑的缄默——当然，眼下也没有人关注远在边塞苦寒之地的一颗微小行星，因为杰尼帝国的太阳，帝国的皇帝刚刚去世。皇长子Higashiyama哽咽着向媒体宣布噩耗，并对关于由谁来继承帝位的提问表现出意料之中的淡然。嗅觉敏锐的部分媒体在回顾先帝建国功勋的时候，不无谄媚地宣扬了一番皇长子跟随父亲征战的功绩。未来的发展在他们眼里看来如此明显：四子意外身亡、三子毫无建树、次子早已叛国，唯一能继承帝位的只可能是这位身任国会上议院议长的皇长子。
　　质疑皇帝死因的声音并不是没有，却因过于弱小，无法干扰那些歌功颂德以及催促着皇长子立即继位的呼声。不过此刻出现了让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们心花怒放的爆炸性事件：月球联邦的首脑公然发表声明，指控帝国皇长子Higashiyama为破坏和平罪、战争罪、反人类罪的领导者、组织者和教唆者，以及“最为人不齿的弑亲者”。
　　媒体们当然不会忘记这位月球联邦首脑的身份：月球联邦共和党的党魁Takuya，杰尼皇家的前·第二顺位继承人。
　　而公共网络上最近放出的一段录影更添波澜：在皇宫的花园中，先帝说他从未舍弃过任何一个儿子，也不曾剥夺任何一人的继承权，即使那孩子的作法让他痛心。这段录影被无数专业技术人员分析拆解，并未发现任何作伪的痕迹。更有好事者追踪录影发出的地点，声称此录影的来源地是高级官员聚居区。这段可信度颇高的录影等于承认了Takuya仍有帝位继承资格，为帝国星已经沸反盈天的继位争论大潮扔下一枚重磅炸弹。　　几乎已经没有人还记得在边境行星上的第三皇子，以及正在运回帝国星途中的第四皇子的尸骨。
　　不过世上有句话叫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公众话题仍胶着在“大皇子与二皇子谁更有领导人资格”的时候，四皇子回来了。
　　被认为在塔塔尔意外核爆中丧生的四皇子Takizawa，还活着。
　　不仅活着，而且阻止了所罗门星人对人类星域的再次侵犯。
　　shock舰队救出了躲在塔塔尔基地避难点的所有人，其中自然包括了好几个大媒体的记者。
　　“Higashiyama哥哥，”奇迹般归来的四皇子对着镜头，对着所有在观看新闻记录的人说，“我对你，很失望。”
　　对Higashiyama失望的不仅他一人。就在该新闻播出当晚，帝国星街头发生暴乱，随后遭到镇压。混乱中，月球联邦驻帝国星使馆被个人飞行器炸弹袭击，大使死于非命。月球联邦因此向杰尼帝国宣战。
　　人类内战爆发。
　　此时距离三方和谈达成协议尚且不满两个月。

　　在离帝国星11个秒差之外的Endless Shock号上，Takizawa与Koichi两人对桌而坐，酌杯小饮。
　　“下一段什么时候公布？”Koichi注满自己的杯子。
　　“你说Nino劫持幽灵战士逃跑那段录影？”
　　“他抓狂那段。”
　　Takizawa叹了口气。“我知道他有所隐瞒，但真没想到他能对十几年的好友下杀手。”
　　“要不是我的人出手够快，Sho大概刚救上船就死了。”
　　“Sho本来就是他的同伙，还是Higashiyama的暗桩，你留着他不怕出事？”
　　“不怕。”
　　沉默了一会。Takizawa又开口：“我那个三哥到底去哪了？”
　　“担心他威胁你的位置？”
　　“担心什么，我还没拿到皇位。他是地球教的激进教派……”
　　“少骗人，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教派。Yamada都说了。”
　　“……那个小叛徒。”
　　“他在你跟所罗门星人谈判的时候就已经下落不明。与此同时，轨道防御站丢失一架具有粘附功能的侦察机。”
　　“他难道是临世派的？”
　　临世派是在与灵族发生战事后复兴的一个教派，相信会有地外高等智慧生灵降临人世拯救人类。拜服在灵族飞船的华美及其强大的武力下的许多人类加入了这个教派，他们称灵族为“神族”，把被灵族摧毁的星球叫做“神罚”。他们期待能追随这些从外太空来的神明，得到灵魂的升华。
　　三皇子如果是这个教派的信徒，很有可能利用职务之便窃取侦察机粘附在灵族飞船上，跟着离去的灵族舰队一起消失。那么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舍弃安稳的帝国星的皇子生活，跑到最有可能跟灵族进行接触的边境星来。
　　所罗门星人离开了。他们的整支远征军在一次空间跃迁后消失无踪。但Takizawa永远记得他们远征军指挥官Nargalsse最后留下的话：
　　“我这次被议会召回，但总会有其他人来接替我的位置。”
　　他不知道灵族发生了什么事，也许跟人类一样发生了内斗。但不管怎样，他们在攻击塔塔尔之前离开了。
　　塔塔尔毁于人类自己的炮火。
　　Takizawa不会忘记Koichi下令摧毁塔塔尔时的表情。
　　而他自己以皇子身份通知塔塔尔的幸存者们，他们的家园即将被毁灭时，真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
　　大概是同样的神色。无论做出决定的过程多么艰难，展示给人看的只有坚定的决断。
　　“如果那架侦察机粘得牢靠，而且工作正常……”Koichi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将Takizawa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们也许还能找到所罗门星人的母星。”Takizawa瞧着Koichi亮起来的眼睛，“这事就先放着吧，等我登上帝位，一定封你当远征军元帅。”
　　Koichi笑：“还远征军元帅……”
　　“是是，我现在手里一个兵都没有。我是寄您篱下，受您恩惠的孤儿啊。敬伟大的舰队指挥官。话说你为什么支持我？”
　　“因为你需要我的军力。敬未来的帝国皇帝。”
　　两人干杯。
　　“我现在可以问你，你原来的行动计划是什么了吗？”Takizawa问。
　　“在脉冲星外围造戴森环，建造以整个恒星为核反应炉的要塞。”
　　“这是……疯虹计划？！”
　　“怎么，你连这个都知道。”Koichi显然很有些意外。
　　“这是我读军校时向父亲提出的胡闹计划。我和……Tsubasa，”Takizawa抹了一把脸，“炸掉行星作材料，以整个恒星为核反应炉的巨型要塞。为了在与灵族的战争中取胜，不惜一切代价……”
　　因为要炸掉行星，所以shock舰队中才有大量携带重型武器的船舰。因为要建筑巨型要塞，所以才有负责计算与设计的科学研究船。因为是在会对现有通讯方式造成极大干扰的脉冲星周围活动，所以才需要可以凭心灵能量进行沟通的幽灵。
　　能将这样强大的武力托付给Koichi，他一定是父亲最信任的人。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得到了父亲这样的信任？
　　“世界真是奇妙。”Koichi没有想到对面这人正对他横加揣测，“根据绿岸方程式，人类文明与高等智慧生物相遇的概率应该趋近于零。可我们不但遇上了一个，还打过了，和谈了。不过，大概还要再打。”
　　“也许是两个。”Takizawa纠正。
　　“虫子不算智慧生物。”Koichi重重地放下杯子，“不算！”
　　“你……”Takizawa欲言又止。
　　“什么？”
　　“你，喝的什么？又那么多冰块，可乐吗？”
　　“不，红茶。”
　　“……听说了不起的指挥官都喝红茶。”
　　谈话朝着无关正事的闲聊方向大步迈进。
　　其实Takizawa原本想问的是“你认为被虫族捉走的人还能活下来吗”。不过看到Koichi的反应，他不想问了。虽然他给自己的理由是这种事并不紧急，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不愿意听到否定的答案。
　　Takizawa昨晚做了一个梦，梦到被虫子占领的星球。肥厚的灰紫色霉菌垫遍布大地，如裸露心脏般不断搏动的肉茧漫山遍野，无数膜质翅膀遮蔽了天空，还有数不胜数的尖牙、利爪、刺针、毒液……
　　他看到像白色巨蚕一般卧在霉菌垫中间的一只蛹。
　　他听到在虫鸣嘶吼洪波中一个微弱的嗓音。
　　“飞快一点。”
　　他知道这是警告，但不知道是关于什么的警告。
　　可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去细想了，他在等待时机介入战斗。等待最佳的时机公布证据，证明他的两个哥哥联手建造了邪恶的生物研究所，玩弄普通人的生命，将他们与异星种族的基因混合培育成幽灵，而且妄图豢养危险的虫类，引来整个人类的灾难。
　　快一点。
　　在灵族的舰队再次出现之前，在虫族变成威胁人类生存的力量之前，他要快一点掌握足够抵抗它们的强大力量。
　　“对我们而言，现实是一段战争的结束意味着另一段战争的开始。”Takizawa不禁低喃。
　　“什么？”Koichi问。
　　“我在想你说过的这句话。真理啊。”
　　“我还说过这么了不起的话？嗯，真理啊。”
　　所以战争不会结束，和平永远只是休止符。
　　真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