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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霁青 ...

  •   八月的山林还带着夏末的躁倦气,被初秋敲了后窗探进脑袋来悄咪咪的看。雨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饱满蕰氤在浓深浅淡的绿意里,幽幽凉凉泛着墨色,像条蜿蜒带水的龙,犄角尖锐,叱啸搅动山野。
      陈钟涂抱着书倚在席子上咕咕唧唧背单词。字母又多又乱又长,书角又卷又破又皱,嘴里咸津津还残着几分晚饭时吃的小面味道,他皱着眉跟单词大眼瞪小眼,在雨前的低气压里烦躁到不行。
      细长的指捻了页翻过去,窗外却已经落下雨了。陈钟涂放下书伸了伸臂,还没来得及摊成块像样的面皮儿就听得楼下一声叫喊:“娃儿——”
      “做撒子?”
      “下来给客人搬东西!”
      得,又来客了。
      他不情不愿地起身勾过木屐,随手拎了门旁挂的伞下楼。
      陈钟涂虽然还是个十七岁的高中生,但家里的客栈却从祖上一直传到了他父母这辈,还是曾爷爷留下来的大檀木牌挂在大门楣子上头,“弋安栈”三个字描金遒劲,龙飞凤舞。古式的老客栈立在进山口,离镇上也近离深山也近,慕名而来的艺术家和游人多得很,来客是常事儿。
      不知道这次住进来的又会是怎样的神仙大能。他一面哒哒哒跑下木楼一面想着,闪身灵活地躲过拐角大柜。
      像枚子姐那样的画家就很好,跟王含王丕那一对儿逗比一样写文章的也可以,再不济来养老的也行啊,像池爷爷一样会写好看的草书,或者瘦金体……
      黑绸布大伞在雨帘里“哗”地撑开,雨珠迸溅如碎玉,悄无声息地沿着一圈弧度擦滚进无边夜色里。陈钟涂圾拉着木屐快步过了回廊进天井,一个没留神儿被门外的车灯花了眼。车是隔壁徐叔家的,笨笨大大一只面包,帮着自家带货进出山,也帮陈家从镇上带人来。车灯没关,硬是在暗里挤出两条晃亮的路,映得雨丝根根分明。他收了伞站到廊檐下迎着光半阖着眼瞧徐叔和徐文钦急急忙忙搬货下车,又拖下一口黑色的大行李箱。
      ——想必正是那位神仙的了。
      陈钟涂盯着那口在暗里反着微光的箱子,无奈地叹口气,脚后跟对起磕了磕木屐硬着头皮走上前。懒得再去撑伞,他便踩了最末一级台阶蹲下来,伸手去够那只箱子。
      还挺重。
      那头彭期阳拾缀完车上行李乱七八糟的扛下车,措不及防被这只蹲在他箱子旁的不明生物唬了一跳。
      ——偷箱子的小妖怪?
      哦,不是,是个搬箱子的……
      “诶,谢谢你啊,小……孩儿?”
      他的视线落上那只横搭在金属箱盖上的臂,缓缓上移。
      腕骨纤细还沾了雨水,又冷,又白,带着亮色。
      分明是个小孩儿嘛。
      陈钟涂却顿住了。
      雨水顺着褶皱棱线往伞尖上流,洇进脚下的石板阶里,阶下出溜了一溜儿的绿青苔,茵茵嫩嫩。陈钟涂低着头去瞅这一溜溜儿的霁色,将唇抿成一条刻板的直线。
      小孩儿?
      哼。
      说的倒是比唱的还好听。
      他吸了口气,舌尖抵着那团湿润在口中绕了个圈儿,终于还是探指握紧了把手往阶上可劲儿一拨拉,抬起头来笑得无害又有礼:“不用谢啊,这是我应该做的……叔。”
      叔。
      彭期阳惊异尴尬的神情在暗里看不清。他才二十七,应该还不至于沧桑到被人叫叔的地步……吧?
      可是眼前这只小孩儿叫了,还叫的冠冕堂皇抑扬顿挫,叫得人情不自禁要捂脸捋须叹一口人生易老的气。
      他有些莫名其妙,还有点儿愤懑,在噼里啪啦的雨点里仓惶地腾出一根小指来勾下眼镜塞进外衣口袋,提着两手的包袱开口:“其实我……”
      陈钟涂没给他解释的机会。小孩儿“唰”一下站起来拖了箱子转头就走,独独留了乌黑圆润的一只后脑勺给彭期阳瞧,上头还摆着一排大字儿,曰:“没空听你扯皮”。
      可是也不知是小孩儿心软还是怎么着,木屐在石板上踢踏了几下又回了头。
      身后亦步亦趋的彭期阳还沉浸在“我真的没那么老”和“这小孩儿还挺高嘿”的复杂情绪里,冷不丁迎面戳上一截儿还滴着水的伞尖尖,惊得后退了一大步,差点滑倒。
      干什——
      “拿着,天井里没廊。”陈钟涂的脸因为逆着光的关系变成了一片模糊的柔和的虚影,和他生硬的语气一点也不一样。没等彭期阳反应过来,手里就被塞进了一把温热的木柄。等彭期阳终于反应过来,才发现少年早就快步过了天井,正立在廊下扶着雕花木柱就着雨水冲脚。
      屋檐下挂了艳红的灯笼,暖光顺着金穗流淌下来,笼了他一身。陈钟涂冲罢脚撂了水瓢圾上木屐,抬眼去看不远处那个正举着伞小心翼翼避开水洼的叔……哥哥,觉着自己刚刚着实说了错话。
      刚刚迎着光一眼看下去,摘了眼镜还挺年轻。
      然而又有种成年人特有的区别于少年的入世感,见着知道是历了人情世故柴米油盐的,能挺直了脊骨做大人了。
      但是就是……就是烦。烦他,就因为那句“小孩儿”。还有那句莫名其妙的“谢谢”。
      陈钟涂盯着自己被雨水洇深了颜色的烟青褂子,一下午堵在心口的闷气像是恶极的小兽突然抬了头,凶狠又莽撞地呲出了尖利的齿。
      这人是什么地方的口音,“儿”叫的难听死了;我不过就是搬了个死沉的破箱子你就谢谢谢,要你谢什么谢咯,知道你有礼貌哦?
      正在心里碎碎念着,面前突然一暗。陈钟涂不耐烦地撩起眼皮,冷不丁对上了彭期阳的脸。太近了,自己吓了一跳,这个“大人”好像也吓了一跳,连着伸出来握着伞的手都跟着一抖,但还是结结巴巴地把话说完了:“额,那个,谢谢伞,你的。”
      陈钟涂突然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眼前人被晒得略黑,发尾留长扎了只低矮的辫子,湿漉漉搭在颈后。他又把眼镜给戴上了,此刻一双尾曳的颇长的眼正隔着那层玻璃朝着自己望。巴巴的。
      是双眼皮。
      心上突然没头没尾地掠过这么一句。
      伞尖被攥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里,雨水沿着筋络缓缓下流,又滴答坠地。啪嗒啪嗒,就像廊外廊内连着心里,都下了场大雨。
      陈钟涂在这场急雨里被淋得有点儿说不上来话。他有点惊讶,还有点愧疚和后悔,方才耀武扬威的小兽不知道跑到哪里野去了,他只好僵硬地戳在地上摸着鼻尖,另一只手僵硬地伸出接过伞柄,再小声地故作镇定地回一句:“唔。”
      不谢,对不起,唔。
      妈在厅里高声喊着来吃茶,他这才如同得了赦般地飞快转身挂上自己的毛巾,又扯下一条新的,补偿似的头也不回地反手往人怀里一塞:“擦擦。”,这就要抬脚往屋里溜。
      可是余光里瞥见那人接了毛巾解开了辫子,他又有点儿不想走了。他好奇——对没错儿就是好奇,单纯的好奇,想瞧瞧长头发的男人长什么样儿,三只眼睛还是五张嘴巴,浑然忘了自个儿前些天才和妈窝在厅堂小沙发上温习完了天龙八部笑傲江湖,里头披着头发扎着辫子的男人多的是。
      可恨的幼稚的自尊心。明明已经迈开了步子,现在想收回来也是可以的,偏偏——唉,怎么先前就迈开腿了呢!
      更可恨的是就在他犹豫的当口,脚上圾拉的木屐在半空晃了晃,没等他重新圾好就不争气的落了地。“啪嗒”一声,雷似的惊得俩人都扭了头,于是又碰了个脸对脸。
      尴尬,好尴尬,尴尬得要疯了。
      陈钟涂的心里齐刷刷地飘过一排又一排的小羊驼,他攥着伞,另一只手忍不住又去摸鼻尖,就这这个要转不转的姿势讷讷地笑:“啊,那个……”
      要赶紧说点儿什么。可是说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
      彭期阳:“……”
      他抬手扶了把眼镜,趁着小孩儿还在发愣的当儿又把毛巾在头上胡乱撸了几下,这才犹犹豫豫地递出来:“咳。你是不是要毛巾?”
      陈钟涂眨巴了一下眼。
      “哈?——啊,对,毛巾,”小孩儿自然地伸手接过,又猛地塞回去,条件反射地去摸鼻尖,“啊不不不不是毛巾,那什么没事儿你你你用吧我喝茶去了!”
      然后转身就跑。
      木屐在地上磕得哒哒作响,他把人撂在身后,兀自快跑上楼进了房间至席上坐定,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儿来。
      又有点儿心满意足。尴尬归尴尬,他到底还是见着了。
      手心还残着漉漉的湿意,他随手就要往后腰抹,末了又顿住,顿了好半天,最后还是跳起来把门阖了,做了贼似的把手往鼻尖送。
      刚刚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嗅到了山野。
      现在味道淡了点,但依旧是山野。下了雨的山野,苍翠浓得透出墨色,湿漉漉的披在肩头,末梢滚下水珠来洇湿白T后背,黑皮筋在腕上晃来又晃去……还有那双眼。
      陈钟涂盯着指尖看了看,叹口气,发现了一个他不得不承认的事实:那个新来的长得还蛮好看。
      他翻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木板床吱呀响,他在黑暗里嗅到荞麦皮的苦香气,突然想起件很重要的事。
      他居然忘了问那个哥哥名字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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