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取权臣十一年》青疾

14、与君无缘

　　胥采薇带着微醺中猛的清醒，隔着一条街，他似乎看到对面窝在其他人怀里的沈行止。

　　晃了晃头，更清醒了几分，正神再看，果真是沈行止。

　　他裹着披风，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颗脑袋，脸色也苍白得如同白纸。

　　他这一正神恰巧对视到那双眼睛，那是一双神色复杂，寡淡又缱绻不清的眼睛。

　　恍惚间，胥采薇才想起，前世这时候似乎也是看见过这样的沈行止的。所以那是他们第一见面吧。

　　只是，只是自己一直忘记了而已。

　　在脑海中，记忆的深处，如今场景相融，他才意识到。

　　还是那样莫名其妙的感觉，就像后来沈行止会去牢狱中见他一样，胥采薇实在不明白明争暗斗的贵公子为何总是这样奇怪的态度。

　　他忽然就想去问问，在这与前世一般无二的该是初识的场景里，这个时候的沈行止在想什么。

　　那种莫明的原因又是什么。

　　正准备上马车的老太太原本想回，可见胥采薇忽地跑走心头一慌，本能抽出手去拉扯，只是抬头间也看见了沈行止。

　　她身体瑟缩了半分，什么都没说，也没有拦着胥采薇。

　　在众宾宴几于走光的长街上，暗影深处那个少年的目光太冷，冷得没有希望。

　　而小姑娘的发带随着奔跑的步子在空中舞动，沈行止一时入神看痴了去。

　　这是一个美好的人，他想。

　　这样的美好不会出现污点的吧？毕竟谁都猜不得，有些人是不是表里如一。

　　就像谁也没看见方才他爹是瞧见了他的，可那看过来的目光是没有温度的。他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也没有半分心疼。所以，沈韶以，他那愚忠缺根筋的父亲真的是表面这样嘛？

　　这样的漩涡中，他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小姑娘跑过来了，她似乎闻到了少年身上这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身体自己做出选择的后退两步目光中也浅浅带了厌恶。

　　胥采薇凝眉，这么大的血腥气，也不知道去杀了谁。这贼子果然从小就不是省油灯。

　　“你来做什么。”沈行止大概可以从胥采薇的神色中猜测出他的想法，只是开口声音沙哑喉，咙滚着疼痛。

　　此时的胥采薇早已没了带着微醺的冲动，只能随意找了一句话：“我看见沈公子在瞧我。”

　　你看我，我才过来的。这样的说辞放在孩子身上很符合，胥采薇想。

　　可谁知那少年轻动下唇角，眸底闪过几分嘲弄：“自作聪明。”

　　明摆着在胡言乱语的扯谎，明明知道他是个黑心的还装得一点都不高明。

　　在半夏怀中，沈行止已经没有再动的力气了，但他还是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向胥采薇伸去。

　　他们是有婚书的，他年是同床共枕的夫妇。胥采薇将会是这世上除了父母唯一和他有纠缠的人，沈行止还年轻，渴望有人去拥抱接纳。

　　即使心中清楚自身处境，可还是难以控制心中的渴求。就比如卫冉，难不成卫冉就不知道自己危险吗？

　　就不想按着陛下的意思将他就地正法吗？

　　可是，人心好恶，总是难以预料猜测的。

　　沈行止不想成为一个没有感情只会布局算计的怪物，今夜身心俱疲，心神溃败之际前所未有的寂寞孤单。

　　甚至产生了想要把是自己的东西牢牢握在手中的疯狂想法。

　　而胥采薇就是他的东西，这是他的未婚人。

　　因为知道乔装改扮不易，沈行止心中怜惜胥采薇为了自己戴上钗环的忍辱负重。也清楚婚书兑现，他们二人就是坦诚相见，生儿育女，虚凰假凤的夫妇。

　　将来并骨在一起，想必在地下也是一处的。

　　所以，他想赌一次。

　　面前的手掌苍白，手腕处似乎有着一块淤青，握刀时的虎口伤口也再次撕裂，这么一看也只是个孩子。

　　可胥采薇犹豫不决，他懂得或许这是沈行止在向他求盟的信息。自己握住就是要和他统一战线，在接纳他。

　　其实沈行止不知，自打自己伸出手掌的第一秒，胥采薇就不打算握住。

　　他只是在想沈行止向来是个不吃亏的人，骨子里满是诡诈疯癫，自己是不是已经在他的网中。

　　就像这只手，看起来柔弱还有些病态的苍白。但它了结了多少人的性命，又用了多么腌臜的手段拨弄棋盘…

　　就这么一分一秒的过去，那只手还在空中悬着，苍白的，无力的。

　　像是从深渊中伸出来的，一只孤立无援，溺水人的手。

　　就是向来不干预东家的半夏都想将东家的手放回来。

　　正此刻，胥采薇开口：“沈公子今夜没有赴宴呢。”

　　没有，他没有握住自己的手。

　　胥采薇拒绝了…

　　沈行止眸光暗淡几分，转瞬即逝般的恢复神采，将手自己收了回来。

　　没关系，事不过三，这只是第一次而已。

　　他这么告诉自己，面上还是笑意盈盈："厌烦了而已，自己到街上逛逛不是更好吗。"

　　宫宴哪里是自己能够做主的，胥采薇也不拆穿他。本来的想法也问不出口，此时剩下的只有一片静默。

　　“半夏，走吧。”

　　最终还是沈行止差了半夏离去。

　　半夏的身手很好，很快原地就没了两人的身影。

　　胥采薇长舒一口气，只是鼻息间的血腥味还是很浓。

　　杀人的血腥味能够保留这么久吗？

　　他疑惑时垂首却发现地面上一摊液体迎着寒月散着冷意。

　　胥采薇瞪大眼睛。

　　那是…血？

　　“东家，你这伤口再不处理怕是要出问题。”出血量太大，抱着沈行止分明都已经裹了披风，但侧腰和腹部流出的血早就浸透了棉质披风以至于半夏都已经感受到手上布料的粘稠。

　　再不处理，真的会出大事的。

　　“急什么，回到府里我爹会来给我想办法保这条命的。”

　　半夏脚下一顿，本来他是没有资格去过问东家的事的。只是听着东家话的意思，相爷是知道的。可相爷怎么可能知道，要是知道的话为什么眼睁睁看着东家变成这个样子？

　　“东家...”

　　喉咙处不由自主开口问询，却在喊出东家二字时恢复理智，硬生生吞回腹中。

　　沈行止浅笑，却没有回答。

　　所以沈韶以真的知道吗？

　　是的。

　　沈行止肯定。

　　那种表情，沈行止从未在沈韶以身上看见过。是骗不了人的。

　　他的父亲啊，才是最表里不一的那一个。

　　沈家培育出来的怪物一个接着一个，宫墙之内是地狱，沈家之中就是深渊。

　　灯火如豆，在沈行止的房间内忽明忽暗。分明才是年关夜，却异常静默。

　　半夏身子紧绷，一只手护住怀中少年，另一只摸向腰间佩剑。

　　“放我下来。”

　　“东家！”

　　“屋内是父亲。”

　　“……”

　　半夏沉默，联系到方才的话，自然明白相爷和东家之间该是会有一场对峙的。

　　如此多年，相爷的表现都是恪尽职守的忠臣形象。

　　这种形象入木三分，否则也不会陛下单单只敲打东家而忽视沈家真正的当家人。

　　所有人觉得沈韶以老糊涂，愚忠，无害。

　　少年咬牙紧了紧腰带，以此来箍紧伤口，阻止血液肆无忌惮的流个不止。

　　推开门，留下一道血痕在门边。

　　他是做了他爹这么多年的挡箭牌吗？

　　屋内灯火昏暗，沈韶以的神色瞧不清楚。

　　虽然瞧不清楚，可那目光炙热的感觉是不能被隐于昏暗之中的。

　　血腥气在一点一点侵占屋内空气，还有轻微的水滴声：

　　滴答——

　　滴答，滴答——

　　沈韶以将医箱放在双膝，直视沈行止：“过来。”

　　声音沉稳浑厚，不容置否。

　　沈行止确实也听话的走上前去，这一靠近，对方都能看清对面人的样子。

　　“这样狼狈，倒真的不大像你了。”

　　“父亲觉得怎样才像我。”

　　沈韶以打开医箱，一股药香就这么散在血腥中。

　　“怎么着也得体面的全身而退，不会是现在这样，管人家叫爹，还弄的遍体鳞伤存了死心。说起来，也是你过于冒进，有今天这档子事，也算是警醒。”

　　条理清楚，毫无怜惜。

　　沈行止死死盯住沈韶以，试图看到其他东西，没有…

　　什么都没有…

　　“我娘呢？”

　　“放心，你我父子第一次促膝长谈自然不能让其他人打扰。你娘最近睡得不好，我吩咐下去特意燃了安神香。”

　　此时，沈韶以刚找到想要找的伤药。

　　少年也移开目光，失血过多的脸色在昏暗中就像是索命的冤魂。

　　“恐怕不是什么安神香，而是迷.药吧。”

　　“是什么有那么重要吗？只要不来打扰，不就好了。把衣服脱了吧，爹给你上药。”

　　将纱布，伤药都找出，沈韶以含笑。

　　这笑意不像慈祥，更像是好整以暇带着幸灾乐祸。

　　就如此看，沈行止偶尔的恶劣与沈韶以像了七七八八。

　　外衫褪下，中衣上皆是斑驳的血迹。

　　可沈行止没有继续，双膝弯曲咚的一声倏地跪下。

　　仰头肃穆而视，又从胸腔中发出低低的笑声。

　　笑声低沉，加之伤痛嘶哑的嗓音显得凄厉破碎。

　　沈韶以脸色变黑了一些，连带着狭长凤眼也渐渐眯起。

　　而少年笑得够了，自嘲轻啧一声，背脊挺直倒显得无所畏惧。

　　“爹是从何时知道，孩儿是个姑娘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