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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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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了我这一生,我就去敬老院找你。”
我从小是我爷爷带大的。
我是在我爷爷死后才知道这件事,我爸当时说起的时候手还是抖着的。我知道,他很屈辱。
因为我在那天向他坦白了,我是同性恋,我喜欢女的。
父亲叫陈丘,生于一九五四年,随我奶奶姓。
我当时夸我爷爷多开明啊那个年代让孩子随母姓。
我奶奶当时只摇了摇头没说什么,父亲倒是不耐烦地赶着我出去帮他买烟。我出门时嘀咕着奶奶不愧是那些年的名门闺秀啊这么多年越来越有味道。
我不知道我爷爷叫什么名字,姓张,还是姓温。我和他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我独独忘了问这件事,他走之前给了我一个荷包,上面就一个黑线缝的“归”字,歪歪扭扭,跟蛇爬的一样。边角还有破的,好在粗布厚,倒也没那么凄凉。我爸没说过,我奶奶也没提起过。我问我妈我妈说当年嫁给我爸只有我爷爷同意,她这一生都感激我爷爷,但她也不知道我爷爷叫什么。
我妈是我爷爷的学生,她说当年称呼我爷爷都是叫他的字。
青山。
一个生在乱世的垂死之年的人家里给了他多大的抱负。
我爸终于告诉了我他的名字,不姓张也不姓温,叫秦玉书。
我吸了一口凉气,因为我脑海中突然出现一双清澈而温柔的眼睛—我爷爷的眼睛。
不过我爸只说了那么一次,那名字好像脏了他一身,厌恶的不想再提起之后全用他代替。
“他啊,就是个神经病。”
奶奶突然迈着被裹了的小脚走到堂屋前,敲了一下门,清脆而沉重的声音出奇地响亮。父亲闻声“啧”了一声,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过了一会,他还是说:
“他就是有病。”
即使他知道我奶奶还站在门口没有走。
奶奶的泪突然从浑浊的眼眶里流出来,攥在手里的手帕终于不是给因为穷苦而哭泣的妇人拭泪,第一次慌乱地给自己擦泪水。
父亲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扶住奶奶,安慰道:
“娘啊,他不正常。”
“啪”的一声,奶奶抬手打了父亲一巴掌,厉声道:
“你父亲正不正常是你说了算的?!”身体因为气愤而颤抖。
这是我看见温柔的奶奶伸手打人,她是我心中最后一个名门闺秀。
我父亲还想说些什么,却看到奶奶的倔强都哽在了喉咙里,被硬生生憋了下去。
良久,她摆了摆手。转身去了正屋。
我知道,她是去擦爷爷的灵位去了。
父亲回来坐好,沉默许久:
“他喜欢男的。不喜欢我娘。”
“他一九一零年腊月初八生于一个官宦家庭,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从小就是个少爷。但他和我不一样,他是真少爷,我是假的。”
“那个时候还有私塾这玩意,家里还给他配了个书童。”
“结果他就跟他那书童给搞起来了。真不是人。才过了几年那些军阀就打起来了,他家想着把他送到了国外去躲躲风头,他还不要。他说要死就死在这。”
“啧你不要觉得他爱/国,扯淡。他就是想跟那书童在一起,草包一个。”
“他一个文人当时战乱不断哪还有人读书,他去给那些军阀的儿女教书。教他们儒家,教他们无为而治,教他们非攻,教他们天下为公。”
“差点没被那些军阀给打死。”
“就这样还带着他那小书童呢。把那书童买了多好,几十块大洋啊。”
“他们还是被发现了。”
“两个都没好下场。一个拉去充军一个只能一天被关在房间里抄什么‘推翻明国统治,恢复大青王室’,白天黑夜的抄啊,字要写得工工整整一笔一划谁知道大多都拿去给人包吃食擦屁股去。”
“后来狗日的小日本打进来,书童趁乱逃出来。那军阀被小日本的大炮炸死了,他们他娘的重逢了。”
“他们这次一起被拉去充军打鬼子。”
“胜利了,又一起打内战,解放南京。”
“新/中/国成立过后又抗/美/援/朝。”
“有些杂碎看着眼馋嘴上不留门说他们俩男的搞在一起。其他人也嫉妒啊就附和。”
“他们差点被打死。最后他们一个调到新疆一个留在北京。他临了找了我娘结婚,这辈子就这么完了。”
“所以说啊,违背伦理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的。”
所以……我是错的。
我立刻说:
“没事我就随便说说我怎么可能喜欢女的。”
父亲不说话,就静静看着我。
“那就好。”
“我先出去了。”
一出堂屋,我看见门口就站着我奶奶。她微微颔首,表示道歉。然后拍了拍我的背,迈着小脚走了。
我打开了那个荷包—一张字条—
“北京怀柔区东安县昌平镇养老院”
铿锵有力的字。
我要去找他。
我正要出大门,奶奶递给我个包裹,说:
“带给他吧。”
“好。”
养老院真的离我家很近,五公里的距离。
骑自行车很快就到了。
我敲了一下门,一个中年妇女来给我开门。
“干什么?”
“带爷爷看妻子。”
“神经病……”她嘀咕一声,“进来吧。”
真的很漂亮。园里的植物都被打理得很好,紫色的藤萝从棚架上倾泻而下,连老桃树旁的野花都被欣欣向荣。大缸里的睡莲一如古朴沉重的睡着,墙角的柳树下还有一台石磨,经年无人用一层青苔攀附而上,上面几簇葫芦藓还携着露水,温软的阳光一透,清澈极了。
还有几个老头在气定神闲地打太极,几个老太太围在一起织毛衣。
我走了一圈,一直走到这胡同的最里面。
一个老爷爷在修草木,胡子很长,穿着青灰色的长褂。
他听到声响,朝我这边看了一眼,缓缓一句:
“呀……好像青山啊……”
他放下剪子,朝我走来。
“请问你是……”
我把荷包递给他,他笑了下:
“哈,我记得这个,青山呢……他怎么不来……”
荷包还有暗格,两缕头发—
一黑一白。
他小心翼翼地塞了回去,把荷包贴着心口放着。边放边道:
“我叫阮郎归,其实我是没有姓的,青山说就叫阮郎归吧。”
阮郎归……
“青山让我把这个给您。”我把那蓝布包裹递过去,“他让我告您一切都好。”
“辛苦了。”他点点头,我这才看清他——仙气飘飘,眼睛晶亮,老了我也能看见年轻时的那股秀气 。
难怪。
“进来喝口茶吧,劳烦这么长路迢迢过来,真是麻烦了。”
“哪有。”
比外面打理得更细,更费精力。
一方小天地自有另一番清明。
蓝花布包着一块小灵位,一个纸包。
“节哀……”
“请问青山那天……走的……”他愣了一下,茫然问道。
“八月初七,很圆满。”
“享年九十一岁。”他喃喃道。
他看了看灵位的背面,忽然泪流满面—
秦玉书,字青山,北平秦氏,宣统二年腊月初八生人,其妻陈婉盈,挚爱秦阮氏。
他看得出开,这是秦玉书自己写的。四平八稳带着不舍。
他把那木牌拥入怀里,一别经年,这样的拥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不过这次的拥抱比任何一次烽烟中的抵死相依都更宽容,没有反动,没有谩骂,没有天灾人祸。
他颤抖着双手去打开了那个纸包,里面是十几个小纸包。每个纸包都用牛皮纸和尼龙线细细包着还标注了花名。
蔷薇,玫瑰,君子兰……
我时刻爱你所以我让一片花海来代替我陪你。
“……爷爷,八月十四我来接你……”
他的眼睛依然无神。
“青山一定想你来看他。”
一个仙气飘飘的老人突然痛哭流涕。
我带上门,加急着回家。我想知道,还有没有安慰人的东西。
我刚进门,奶奶就招呼我过西堂屋去。我过去,桌上放着一个大盒子。
“下次过去,带上这些。”
时间也打磨不掉世家小姐的气质。
“好的。”
至此,郎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