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笺录》宋枝子

1、第 1 章

　　一
　　这是我来到天启的第二年整，在永都我已经把所有好玩的地方逛完了，阿娘说过的，明年就接我回去的，可是已经第二年过去了，阿娘什么时候才会接我回家啊。
　　其实天启也没什么不好，好玩的地方真的好多，春馆的瓷器比南坊的瓷器精致，糕点不仅好吃，而且花样也很多。那个糖人也是，有好多好看的形状。
　　小皇帝已经十五岁了，在宫里他总是板着一张脸，对着别人也是一副面无表情的脸，动不动就训斥人，可是我知道从前私下的他不是这样的，他喜欢小兔子，他的那只被我吃掉的兔子。我还把兔子腿当礼物送给他，他那天一直待在房间临摹，临摹了好久。
　　其实那只兔子我并不是特别想吃的，我也觉得它很可爱，我已经放弃要吃它的念头。可是太后说玩物丧志，不思进取，就让人把那只兔子给炖了，我怕小皇帝还想留下一点念想，我就把兔子腿偷偷藏起来给小皇帝送去了。
　　小皇帝好像从那个时候才开始板着脸的，对我也开始十分冷淡，之前还送我纸鸢的，现在理都不理我，我知道那只兔子是很可爱，不应该被吃掉的，可是做主炖了它的又不是我，我只是吃了一点而已。
　　去年中元节的时候他还拉着我晚上偷偷去登高楼看月亮，还送了我糖人，那个糖人真的好甜。那晚的月亮也好圆，可是没有我们北荒的月亮圆。
　　这天他又来了，我想他定是为着那只兔子报仇来的，说我把花园的花给摘走了，让我临摹二十张，临摹不完不准出门，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的宋昭仪也摘了花，我却没有听过她要临摹，小皇帝就是小心眼。
　　二
　　那年初冬，我穿着阿娘给做的襦裙去找阿姊炫耀，其实她不是我的亲阿姊，她是陈夫人的女儿，陈夫人很喜欢跟阿娘抢父王，阿姊就喜欢跟我抢东西，只要是我喜欢的东西，她总会让父王转送给她。父王赏我的琉璃盏，她就瞧了一眼，便让父王派人从我寝殿拿走了，父皇若不想给我，为何要先赏给我再拿走。
　　一定是因为她有弟弟，我没有。
　　哥哥死了，死在了战场上，哥哥是最疼我的，我爬到树上摘果子，掉了下来，我哭了好久，哥哥每天都会给我买糖人吃。哥哥每次回来都会带我出去玩，去看我最喜欢的瓷器。
　　我还记得他走的时候穿着白色的盔甲，抱着我在他的怀里，他的盔甲真的好扎人，他蹭蹭我的头，笑着跟我说，湘湘，等哥哥回来，哥哥回来带你出去玩，听说南坊的陶器又有新样式了。我就在房里一天天等，等着梧桐花开了又败了。想着哥哥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定是不会骗我的，可是，他还是骗了我，将士把他的尸身抬了回来，那具冰冷的尸体就静静的躺在棺材里，一动也不动，他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带湘湘去看南坊的陶器。
　　我好喜欢那盏琉璃盏，我就想去问问父王为什么要赐给我琉璃盏之后还要带走，可我刚到寝殿门口，却听到父王对阿娘说要我去天启，说是我作为王室公主享受着国民的敬拜，就要担负起一个王室公主的责任。
　　阿娘哭着求父王，说她已经没有了阿若，为什么还要带走我的湘湘，那般的哭求，也是无用的。
　　可是我在想不通阿姊为什么不用去，他也是父王的女儿，他也是这北荒的公主。她明明比我更受宠。
　　那晚，阿娘抱着我哭了一整晚，那晚的月亮好圆。
　　走的那天好冷，簌簌的寒风刺的我好痛，好痛，寝殿里的梧桐树的叶子已经落光了，还有几根光秃秃的树干。
　　我还记得那天阿娘穿着紫色的襦裙，那是阿娘最喜欢的襦裙，阿娘从小就像做一个平常家的母亲，儿女绕膝，过平常人的日子。
　　我踏上马车，阿娘跑过来，摸着我的头，微笑着跟我讲，湘湘，阿娘明年定会接你回家。
　　我在想也是无甚关系，不过只有一年的期限，等我在天启玩够了，好吃的东西吃够了，阿娘就会接我回家，我还是阿娘的湘湘。阿娘从不骗人。
　　三
　　小皇帝已经十六岁了，太后把她的侄女子衿接近了皇宫，说要和小皇帝一起读书，要给小皇帝找一个陪读。太后看着子衿总是一副温柔的样子，像极了阿娘同我讲话的样子。
　　子衿真的好美，笑起来眉眼总是弯弯的，身条纤细，手指也是细细的，静静的抚琴，琴声总是清远悠长。她静坐就好像是一副画像，仿佛与这景融为一体。我想，如果我是男子定要娶她做媳妇的。
　　小皇帝刚开始对待他这个妹妹总是彬彬有礼，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天他竟然冲着子衿发脾气，子衿的眼中含满了泪珠，那样娇弱的女子，怎好大声的说话呢，子衿又没有摘你花园的花，又没有吃你的兔子，凶什么凶，小皇帝真是又小气又暴躁。
　　子衿总是在书房陪着小皇帝读书，会时常给小皇帝磨墨，会给小皇帝做糕点吃，我去的话总是能蹭上几块，那个糕点做的真的好吃，可是子衿却从没有送过我，我身边的喜儿说那是太后娘娘给给小皇帝找的小皇后。
　　又到了七月，小皇帝要大婚了，没有意外，子衿便是皇后，小皇帝又在书房练了整整一天没有出来，那么好看的媳妇，嫁给他白瞎，还要闹别扭，真蠢。
　　小皇帝可能是有气无处发泄吧，总是来找我的茬，说我把清泉池的鱼给喂死了，让我临摹三十张字，狗皇帝，就喜欢挑软的欺负，你有证人吗，那鱼在哪呢。
　　那天，红色铺满了整个宫殿，歌舞响了整整一晚，每个人都十分的忙碌，每个人脸上也带着喜色，子衿成了皇后。
　　我本来以为她成了皇后不用去陪小皇帝，那她就能同我一起玩了，可是我一到她的寝殿，她总是淡淡的看着我，她的侍从也是对我淡淡的，日子久了，我知道她讨厌我，我也就不去找她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着，我好想阿娘，我在想阿娘是不是也在想我啊，阿娘什么时候接我回家啊。
　　四
　　等着等着，等来的不是阿娘接我回家，小皇帝要娶我，让我做他的良娣。
　　那天小皇帝来到我的寝殿，坐了一会，一直盯着我看，我害怕他又找什么由头来欺负我，我便同他讲我要去皇后的寝殿，你要一同去吗，他走了，第二天我成了他的良娣。
　　我成了他的良娣，可我还要回家的，阿娘还在家里等着我。
　　那晚他来到我的寝殿，同我一起吃的晚饭，我怄他为什么要封我为良娣，我便让喜儿做了一桌子的兔子肉，让我回不了家，气死你。可是他还是坐下来，并夹着兔子肉放到了我的碗里，我也并不是十分想吃兔子肉，吃了两口便放下了。
　　他上了我的床，握着我的手，闭上眼睛睡去了，他的手是温热的，湿湿的。我睡不着，想挣开他的手换个地方睡，可是他握的好紧，我真的挣脱不开。想着不就是一晚上吗，一会就过去了。可是等着一会肚子便饿了，真的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好想吃东西。
　　第二天晚上他又来了，小皇帝真真是烦人，为了我的肚子我选了一桌子我爱吃的菜，怎么着也得先吃饱不是嘛。他又上了我的床，我把手藏起来不让他握，可是他却附在了我的身上，他身上的龙涎香真的好闻。
　　被封为良娣之后，早上自然要去给皇后请安，皇后对待我好像变化也不是特别大，还是淡淡的，让人没有办法亲近。宋昭仪看我的眼神却好像要吃了我一样，我又没有抢你的东西，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宋昭仪是和我一起走的，她笑着对我说，本来以为那位子上坐的是我，不过现在到跟她一样，不过是个妃子而已。
　　五
　　一连七天，小皇帝都宿在我的寝殿，晚上他会握着我的手教我临摹，还会逗我笑，我的身上满是他的气息。
　　小皇帝早上走后，我被叫到太后寝殿，伺候太后梳洗，我虽然总是跟阿娘住在一起，可是我从来没有伺候过阿娘梳洗，我只能靠着喜儿服侍我的记忆去服侍，可小心翼翼还是把太后喝茶的被子打碎了，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手滑了，那一声响后，太后发了好大的脾气，说我目无尊长，让我跪在那反省，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到杯子会碎。
　　第二天，小皇帝早上走后，我又被叫到太后的寝殿，我格外的小心，生怕又做错了什么，我拿着杯子总是紧紧的拿着，生怕杯子又碎了，可是没想到，伺候太后吃食的时候，我的筷子碰到了盘子边缘，我又被罚跪了，昨天回去的时候膝盖已经青了一片了。
　　小皇帝晚上没有来，真好，终于可以轻松一点吃饭睡觉了。
　　小皇帝已经七天没有来过了。
　　又到了三月，皇后召我去他的寝殿，说是要给皇上再多选几个妃子，要我去看看，我看着那些姑娘的画像，想着给小皇帝选个丑的、胖的，让他这么多天也不怎么来看我。可是这百张画像中，皆是眉眼弯弯，身条纤细，姿态端庄，我想，那便选几个好看的吧，就当做善事了。
　　当天，他来找了我，怒气重重的看着我，我在想着，也没有给他选很丑的妃子给他，这样看着我干什么，真是喜怒无常。
　　他什么都没说，让我临摹一百张好好反省，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我错在那里，一百张，我要临摹多久才能临摹完。小皇帝说完便转身走了，还让我不要出宫门一步。真是一番好心也是白白糟践了。
　　小皇帝好久都没有再来过，院子里的梨花已经败了。
　　六
　　我最近总是嗜睡，可能是没有事情做越来越发懒了，东西也是看着没有什么滋味，总是恹恹的，一定是小皇帝给我气的。
　　不久后开始呕吐，吃什么都要吐出来，喜儿害怕我是得病了什么病，焦急的不行。急急忙忙去寻了太医来。
　　我好想回家，好想吃阿娘做的酒酿丸子。
　　太医来了，说我没有病，只是怀孕了，已经两个月了，还给我煎了安胎药，让我喝，那药是真的苦啊，我明明没有病，只是怀孕而已，真是个庸医。
　　我抚摸着我的肚子，还是扁扁的，想不到那里已经有了生命，我马上要做阿娘了，阿娘看到现在的我一定很欣慰吧，阿娘一定很喜欢我肚子里的小宝宝。
　　小皇帝知道之后便急冲冲的来到我的寝殿，他的眼角掩饰不住笑意，他想碰我的肚子，可是又不是很敢碰，他轻轻的抚过我的肚子，眼睛里充满了温柔，我想，他一定很喜欢小孩子吧。
　　那晚，小皇帝一直在我的寝殿，把被子给我盖好，说我总是喜欢扔掉被子，这样会冻坏他的小皇子的。
　　以后的晚上，总会来我的寝殿，哪怕只是坐一会。陪着吃饭，我不愿吃东西，他也愿意静静的陪我闹，我好想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啊。
　　我的肚子开始一天天的变大，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多，肚子像是鼓起了的球一样。有时腰痛的要死，我的脚也肿了，走路走的都费工夫，可是喜儿总是要陪我去花园走一走，说是这样对小皇子好，我想，阿娘怀我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的艰辛吧。
　　又到了一年的中元节，我已经有六个月了，肚子已经大了，小皇帝带着我去永楼看月亮，他的手一直握着我的手紧紧的，一步一步踏着楼梯，小皇帝说等明年中元节一定会带我去登高楼看月亮，看最圆的月亮。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雪也下了好几场了，花园的腊梅也开了，白雪红梅真好看。
　　快到腊月了，喜儿开始比我还要忙，喜儿忙着给小皇子做衣服，可是我不会，阿娘没有教过我。喜儿说肚子里的小皇子快要出来了，我快要做阿娘了，我心中不知到是怎么样，我好像他快快出来，可是又怕他出来之后小皇帝就再也不来我的宫殿了。
　　我的肚子开始好痛，喜儿看到吓坏了，急着去叫太医了。真的好痛，那年到树上摘果子摔下来都没有这个痛。哥哥，湘湘想吃糖人了。
　　喜儿说，是个小皇子，生下来很安静，是个能耐得住性子的，眼睛大大的，像我。可是我是喜欢闹腾的人，这性子大约不是随我的。
　　小皇帝听说我要生便放下事务急匆匆的来了，小皇帝把小皇子报到我的身边，小皇帝抱小孩的姿势蠢蠢的，那么点小孩子在襁褓里，轻轻的抱着，怕压着，也不敢不太用力，怕摔了。小皇帝说小皇子叫韶初，期望初年祥瑞，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小皇帝应该是顶顶喜欢韶初的吧，每天都会抱着孩子看一会，拿着布老虎逗他，我看着他在逗孩子，原来这就是阿娘想要的平常人的日子啊。
　　我有了孩子，我做了阿娘，我是一个母亲了。
　　小皇帝在孩子生下来还是依旧会来看我，同我依旧很亲密，还会跟我一起逗孩子，说以后一定是个顶顶好的孩子。
　　七
　　韶初死了，死在了那个寒冷的夜晚，怎么会呢，那个孩子明明眼睛那样有神，他都会笑了，他会一直看着我，还会吐奶泡，我还没有听过他叫我一声阿娘，他就要离我而去，太医说小皇子因为呼吸不畅死了，可他才刚四个月，他还没有认真的看看这个世间是什么样的。
　　小皇帝在韶初死后一直陪着我，说孩子以后还会有的韶初只是去了天上，他会一直看着我的，他握着我，我感觉不到，明明那样真实。明明那个孩子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死呢。
　　我总是喜欢坐在梨树旁边的秋千架下，有时一坐就是一天，手里还是那只韶初喜欢的小老虎。想着韶初大了应该会叫阿娘了，韶初会走了应该可以跟我一起玩的。
　　小皇帝每晚还是宿在我的寝殿，只是我不再向从前那般喜欢应承他了，可是他有的时候会抱着我，什么都不说，就只是抱着我。
　　那天，小皇帝急匆匆的拿着信件来我的宫里，他紧紧的抱着我，我阿娘没了，阿娘在三月去世了，阿娘，湘湘再也没有阿娘了，阿娘，说好要接湘湘回家的。
　　都是骗人的。
　　来到天启已经三年半了，我想回家了。
　　我想小皇帝应该不会放我走的，他们都说做了这宫里的人再想踏出宫门是不可能的，可是，我想阿娘了，我想北荒了。
　　八
　　我偷偷收拾行李，我没有告诉喜儿，喜儿是我最后亲近的人了，我怕事情败露会连累她，我只带了阿娘送给我的东西，那是阿娘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
　　逃出宫真的好顺利，顺利到我刚好遇到要出门的马车，我终于可以去见娘了。
　　我一直走走停停，有时根本走不了很久便浑身无力，我的身体还是太虚弱了。韶初把我所有的力气都带走了，哥哥教过我骑马，说女儿怎么不可以骑马，可是阿娘不会。
　　我好累，我实在是走不动了，便找了个客栈休息，可是我才刚坐下，外面的官兵就到了，我想我应该是跑不掉了。
　　又回到了我的寝殿，宫里十分的冷清，宫里的人都被撤走了，他跟我说喜儿被杖毙了，我疯了，恶狠狠的喊着，为什么要杀喜儿，喜儿什么都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亲近的人阿。
　　他就看着我，眼中什么都看不到，问我为什么要离开，我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可是喜儿是人啊，是活生生的人啊，可是她再也不能呼吸了。
　　太后令人给我送来了酒，说要送我上路，我想这下可以去见阿娘和韶初了，我刚要把酒喝下，小皇帝把酒杯打落了，他恶狠狠的看着我，说死没有那么容易。
　　太后的人走了，小皇帝也走了，我被关在寝殿里，每天最喜欢的还是去梨树下的秋千坐着，太后再也没有来，小皇帝也再也没有来过。
　　皇后来看我，她坐着冷冷的问我为什么走了还要回来，我也不想回来阿，可是我是被抓回来的。
　　皇后说让我放过小皇帝，我一直没有再见过他啊，为什么说让我放过他，他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
　　喜儿不在了，喜儿如果在一定会给我做杏子酱，喜儿说杏太酸了，不能多吃，可是我真的好喜欢啊，喜儿便做成了杏子酱。喜儿一定会让我别这么快脱衣服的，我总是怕热的。喜儿，再也不会来了。
　　我已经在宫殿里待了半年了，没有人敢跟我说话，只有两个人在我旁边负责打扫，她们收拾完便会出去，太后的人没有来过，小皇帝也没有。偌大的宫殿静的可以听到沙子落地的声音。
　　九
　　到了这年中元节，桂花香依旧，我坐在床边，摸着那只布老虎，跟负责洒扫的人说，小皇帝说过要带我去登高楼的。
　　那晚，小皇帝竟然没有骗我，他带我去登高楼，他的眼中还是什么都没有，看我的眼神也是淡淡的，他在前面静静的走着，我在后面跟着，登高楼的台阶真多啊，第一来怎么没有发现啊，多到怎么都爬不完，天空中还是只有月亮，又大又圆，星星可能也回家团圆了吧。
　　我跟小皇帝说，韶初每天晚上都会来我的床上，陪着我，他的眼睛真的好大，可是他的性子真的好安静，一点都不闹，应该跟你一个性子，他还会叫阿娘了。阿娘也会来我的床边坐着，阿娘总会唱着歌哄我睡觉，唱着那首眠歌。哥哥带我去南坊看瓷器，那里的陶器真的好好看啊
　　祝容，你说韶初和阿娘是不是变成星星了，可是他们今晚怎么也不出来啊。祝容，我好怀念你抱着韶初的日子。祝容，下辈子我们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吧，我穿着嫁衣嫁给你。
　　我越下了那道栏杆，我想，韶初，阿娘来哄你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