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碰瓷 ...
-
碧纱橱,沉香帘,冰绡裘被竹骨簟。
正是午后太阳最毒的时候,桐云若斜倚在榻上养神,手边是已经下了半碗的冰酸梅汤。忍冬站在近处,手下有一搭没一搭的替她打着扇,脑袋一点一点。
“忍冬姐,忍冬姐!”
窗台下面突然有个低低的嗓子唤道。
“珍珠!你可来了!”
原本困得眼都睁不开的忍冬突然精神了,三步作两步跑出去推窗子,带进一室的热风。
“宁王府的人知会老爷,说是殿下定了大小姐。我惦记着姐姐你要消息,趁着换茶水的空偷跑出来的。”
“是大小姐?”忍冬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又强作无事,“你大热天过来辛苦,点心盒子在外间,去捡了喜欢的吃吧。”
“谢谢忍冬姐。”珍珠是廊间侍奉的粗使丫头,见有吃食高兴得很,“我脚程快先跑来,但路上见大小姐房里春玉姐也正往这边走呢,可也是来报信的?”
“你管她作甚,快去选点心,仔细耽搁太久嬷嬷查问。”
忍冬脸色更难看。大小姐房里人来干什么,还不是来看笑话。
“小姐!”见珍珠一蹦一跳走远了,忍冬跺脚抱怨,“这下好了,人家要欺负上门了。”
身后却传来‘噗嗤’一声笑。
桐云若从榻上支撑起来,理一理发髻,从从容容的,“不怕。忍冬,替我更衣。反正今天家里一团忙乱顾不得,咱溜到御街上吃酒听戏去,让她扑个空。”
“啊?”
忍冬发了一半的牢骚直卡在嗓子眼里。
……………
“冤家,怎能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罗殿前,由他。只道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汇煌楼是京城里最好的昆曲班子,不仅唱堂会要价不菲,连厅堂茶座都比别家贵几倍。
桐云若面前摆着一壶橙花酿,并三碟不同口味小瓜子。现下不过未时过两刻,她已喝得微醺,正摇头晃脑跟着月琴打拍子,惬意得很。
忍冬哆嗦着站在后面,眼神惴惴,竭力想挡住小姐身影。
尽管今日不是休沐,大堂里没几个人,她们又要了屏风遮挡。可桐云若一个未出阁的闺秀,竟敢点《思凡》这种淫戏,还听得击节赞叹,搞不好就要名节不保。
她不知,自家小姐心中现在正是大彻大悟,通透舒爽。
回来这半日多,桐云若一直内心纠结。前世结局太惨烈,哪怕有机会重来,她也忍不住怀疑自己能否破局。阴差阳错推宁王下水,又没见到文珩,她其实存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想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若此番宁王真选了自己,她认命。
好在天可怜见,仍是长姐为宁王妃。横竖距离那场惨祸还有十年,重来一遭,她要还不敢放手一搏,岂不是天下头一号的傻子。
随波逐流,懦弱糊涂的文夫人已经死在二十六岁,她现在是十六岁的桐三小姐,心里又藏着痴恋的郎君,理应活泼明艳,肆意妄为一回。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且顾眼下。文珩,这戏文说得真好啊。
桐云若又仰脖灌了一杯酒,整个人越发显得艳色浓郁,绽放的娇花儿一般。
“哎哎哎,这位姑娘,这桌是我们小姐订下的,你怎么擅闯。”
杯子还没放下,就听得忍冬嚷嚷起来。
“实在是事急冒犯,还望姑娘宽恕则个,借我主仆暂避。”
桐云若醉眼朦胧,只见明晃晃的丝绸钗环颜色从面前一闪,带起一阵香风。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姑娘,身后跟个丫头,麻利躲到屏风后面去了,全似有鬼在追。
“程小姐,程小姐!求你见妾身一面,赏条活路吧!”
这姑娘看着面熟啊。桐云若手托下巴,心下还思索着,冷不防有女子尖着嗓子悲悲切切一路哭进来。那哭声清亮的绕了大堂一圈,好像在找目标,过了片刻,终于向着她们一桌来了。
“程小姐,佩娘终于见到你了。”
一个茜色纱衣的清丽女子,鹅蛋脸儿惨白,斜挑的凤目里泪珠滚滚,配着银簪黑发,惹人怜惜。她颤巍巍走到桐云若主仆面前,突然膝头一软,跪地便拜。
这是哪一出?桐云若惊的一把瓜子皮从指缝里漏下去,还有几颗落在了那女子衣襟上。
“妾身跟了将军三年,就是个侍候起居的婢子。只是因偶然有孕,将军仁善才给的名分,和小姐贵重出身那是云泥之别。若是因妾身让小姐与将军起误会,耽误大婚,妾身不如今天就一头撞死去。只是可怜腹中孩儿。”
原来是这种主母妾室戏码,难怪正主儿头疼,避之不及。可既然这妾室认不得新夫人,两方怎能碰见?
“这位娘子快请起,好好说话。”桐云若起了兴致,使个眼色堵回了忍冬想要解释的话。
“妾身就是想求小姐恩典,容妾身和孩儿在后宅有一席之地。妾身自当做牛做马,终身侍奉。”
清丽女子不仅楚楚可怜,更是身娇体软,忍冬伸手搀她两回,硬是扶不起来。不仅如此,还更往前凑了凑,一把抓在桐云若裙摆上,抽泣不已。
倒像是来碰瓷的。
“你叫…佩娘是吧,可认识字?”
对方不愿起来,桐云若也不强求。
“妾身家道中落,可女德女诫也是学过,并不是那恬不知耻之人。”
佩娘咬着下唇,一脸忍辱负重,神色悲戚。
“我没有轻视你的意思。”桐云若叹口气,“读了那些书你就该知道,天下女子,不论出身贵贱,皆是身不由己。
为仆为婢,伺候主子有了身孕,高门贵女,听从父兄媒妁出嫁,都是一样的仰赖主君。
你要是得主君爱重,又有所出,当家主母也奈何不了你。要是主君视你轻贱,为别的女子就想轻易打发了,你求得主母一人,还能撒泼逼着全家上下善待你不成?后宅多得是拜高踩低,你日子还是难过。
左右事情关键都在主君身上,女子何必为难女子?”
“将军…待妾身是极好的。”
佩娘显然没想到对方是这番话,嘴里打个磕巴,但很快神色又定下来,还浮起点娇羞红晕,“正是因着将军待我情意深厚,妾身不愿意让将军有丝毫为难,才来约小姐一见。
乞求小姐千万不要因着妾身和孩儿迁怒将军。”
“我明白了。娘子是说自己还得宠,你家主君也未想为着迎娶贵女就抛弃你。”
桐云若慢慢给自己斟了杯酒,“那好的很啊,原不是身怀六甲又被逐出门墙,来求公义的。可娘子既然万事顺遂,那不在家安养,非出来找正室相谈做什么?
横竖这娶与不娶,嫁或不嫁,都不在女子自身上。你大热天的追到这里,哭了一场,我只听出两件事来:一是你侍奉你家主君日久,身怀有孕又有名分;
二是你对主君体贴入微,这都替他理事了。主母尚未进门主君就有子嗣这种事,哪家不是藏着掖着。你偏要亲自来告知一声,若主母有不豫之色,那就是不给你活路。”
“妾身不敢…”
佩娘嘴唇微张,可啜喏半天也没接出下文来,只是泪珠滚滚。她容貌清纯动人,衣衫朴素又哭的悲切,跪地一会儿,已引了不少闲人围观,指指点点。
反观桐云若,衣着锦绣,样貌昳丽,端坐不动在哪儿,十成十像个刁蛮小姐。
“把这个娘子扶起来。”
她酒喝多了经不住吵,这会儿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程小姐!妾身自知微贱,只求你垂怜稚儿。来日生产,若是姑娘就罢了,若生出男孩,妾身就在房梁上一脖|子|吊|死,孩子送到小姐房里养,绝不敢给小姐添一丝堵。”
忍冬正要扶起,突然佩娘眼里精光显现,一把推开忍冬,又扑在桐云若裙子上,凄厉的哭了一嗓子。
“佩儿!你身子重,跪在这里做什么!”
突然人群从两侧分开,大步走来之人一身箭袖黑袍,宽背窄腰,面貌深邃,泠泠有杀伐之气。
他走到近前时,忍冬本想替小姐拦一拦外男,却被他一瞥之威吓得倒退两步,只能眼见他半扶半抱把佩娘揽了,又皱着眉头打量她们两个。
“我人在这里,看谁敢让你一脖|子|吊|死。”
“将军,是妾身自己惹程小姐生气了。”
怀中美人柔弱无骨,只见低垂睫毛下泪光盈盈。
原来如此。
桐云若对来人有些印象,左车骑将军潘时萧,静王的属下。
她心中有了计较,平平一点头,“潘将军安好。”
“你是程二小姐?你我婚约既定,家宅之事自有章程。怎的还未出阁,就迫不及待替我收拾起后宅来了?”
潘时萧相貌冷厉,说话也直,当着一圈游手好闲的围观之徒,丝毫不给人留面子。
“将军息怒!程小姐今日传唤妾身,不过是勉戒妾身安分守己,并没有旁的话。”
佩娘挣扎着自己站直了,眼见又要跪。
戏看到这里也够了。
“忍冬。”桐云若觉得那正牌程小姐知道早早躲开,真是天纵英明。
“两位说话还请审慎!我们家小姐姓桐不姓程,什么婚约既定的浑话,空口白牙平白毁人名节,管你是何人,看我们这就报官去! ”
忍冬忍耐了这好些时候,得着准许开口,立刻插着腰跳出来。
私下的嘈嘈切切立刻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热闹半天搞错人了?
“佩儿,这是怎么回事?”潘时萧一张冰块脸,已经丝丝缕缕冒出了寒气。
“她她她分明是!还与我训话了半天!”
“将军不若听我一言。”桐云若慢慢起身。那橙花酿虽不醉人,但喝多了上脸,她坐在绸缎椅子里被一圈人围着,燥热得很。
“我带着丫头吃酒看戏,不成想这位娘子扑上来就跪,拉拉扯扯不松手。
偏我今日出门没配护卫,年纪又轻,担心是什么行骗拍花子的花样,不得不任她拽着,顺着话说。本来懵懵懂懂,现下一闹也明白了。”
她盯着潘时萧,“幸亏我不是程小姐,和佩娘子也素昧平生,否则真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立刻担一个欺压妾室的恶名。
将军家事我不便置喙,只是史书说过,情有爱憎。憎者唯见其恶,爱者止见其善。将军只想着高门女子骄横,定会恃强凌弱。却不见还有那以弱凌强,装着柔弱栽诬人的。
还望将军爱憎之间,所宜详慎。”
“既不是程家,敢问小姐为何认得我?”潘时萧被不留情面批驳一番,倒是收了戾气。
“幼时宫宴曾有一面之缘。”桐云若信口就编。
“今日之事多有唐突,还望桐小姐恕罪。”
潘时萧点点头,也不深究,长揖一礼就拽着那面色惨白的佩娘走了。
“行伍之人就是粗俗!”
忍冬尚觉不过瘾,兀自在那跳脚。
“就是。”桐云若在心里也附和了一句,只是面上不显。“程小姐,事情了了,你出来吧。”
连唤三声,却不见人影。
“小姐,那程小姐主仆不知什么时候溜了。只留下这个。”
钻到屏风后面查看的忍冬捧上一个信封。
桐云若把信拆开,只见里面是眉粉写的一张条子:
多谢桐小姐相助之恩,只是今日时机尴尬,不便深谈。妹家中后日设流觞大宴,万望赏光。
程清余 拜上
“程清余,程清余…”桐云若把这名字翻转几番,猛地回想起来,原来这是兵部尚书之女,京城贵女中少有的英姿飒爽,研习兵武之人。
只可惜前世婚后不久就染病去世,难怪她一时想不起来。
更重要的是,这位程二小姐生母是文珩母亲之亲妹。她原是与文珩一起唤表妹的。
表妹!那后日的流觞宴席,文珩岂不是很可能去?
“小姐?”忍冬见她捏着字条,满脸酒晕红霞,毫不矜持笑得粲然,忍不住好奇道,“那程小姐在信上说什么?可是许咱们金子了?”
“有什么金子,老实吃瓜子吧。”
有了盼头,桐云若觉得心神放松,和忍冬打趣起来。
……………
“爱憎之间,所宜详慎。桐三小姐小小年纪,没想到还有这般见识。宁王今日是把她挑了去?”
桐云若与忍冬在大厅里笑笑闹闹,分吃点心瓜子,并不知道楼上包房里,还有几双眼睛盯着。
“启禀主子,宁王选的是桐大小姐。”
“不识货。”端坐之人呷口茶水,缓了一会儿又道,“不过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