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瑞雪兆丰年 ...
-
张知蓝是个爱笑的孩子,宋亚轩捏着鼻子冲他做怪相的时候,孩子一点也不害怕,眯着眼咧开嘴笑,张开手臂就要舅舅抱。那小孩有着和真源哥如出一辙的眼睛,他灿烂的笑脸像是一股温暖的风,迅速地卷走了从66年底以来积压在宋亚轩心底的阴郁:“他好招人爱!”
张真源那时已经从边关换防回了随溪机场,每天中午回家属区抱一抱孩子,见知蓝对亚轩那么热情,他十分开心:“这小子还能认亲呢,知道给舅舅笑,严浩翔上次来看他,要抱他,他就一个劲儿躲。”
宋亚轩抱上胖实又暖和的小子张知蓝,觉得自己像抱着一颗原子弹头。
“小子!你可真沉啊!”
“那是啊!”张真源说,“可不得跟颗炸弹一样嘛!我换防回来见瑞年抱个小子,像炸了脑袋一样,后怕极了。”
宋亚轩闻言笑了笑,他抱着张知蓝就不想放手,觉得这孩子暖暖的,熨贴到心里去了。
张真源说:“树立啊!你还是别回四川了,现在到处都是武斗,我已经写了申请,给你在部队里安排一个职务,你是知识分子又是大地主出身,一个人回去不安全。”
瑞年本来挺着个肚子在烧饭,听见张真源这么说,也连忙附和道:“是啊!哥!你别回去!”她拿着锅铲,指了指家属区另一边的二层楼房,悄声说,“那边楼里的,团长家的,昨天和我们一起去挖防空洞,干着活就哭了起来,哭得死去活来的。这一打听,才知道他弟弟在家乡做中学老师,被□□拖去跪着批斗,他身子不好,跪了一晚上,又挨了打,生了病,没挺住,就去了。”
她把锅里的菜铲了起来,张真源连忙过去接过盘子往饭桌上端,瑞年撑了撑自己的腰杆,见自家哥哥一脸犹豫的样子,一边继续说:“我这怀着一个,还要带一个,也忙不过来,哥哥在这边还能帮我带带知蓝。”
“可是……”宋亚轩掂了掂老沉的侄子,看着大肚子的妹妹,一时间脑子里是空白的。
“怕打扰你们。”他喃喃道。
“没有的事儿……”张真源还没说完就被瑞年接过话去:“打扰什么!?真源哥又不住家里,平时都在训练。一周才回来住一天,家里清净得很,只有知蓝一个娃娃!”
张真源在一边捣蒜一样地点头。
宋亚轩为难了。至于他为何为难了呢?他是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的。
“这样太麻烦你们了。” 宋亚轩又说道。
“麻烦什么!” 张真源帮瑞年把饭添好,一边劝宋亚轩,“地方上闹得那么厉害,你回去找抽是吗?”
“可是,在这也会连累你的。”宋亚轩说。自打66年九院的基地里开始闹,直到他不得不离开,辗转多地来到广东,他的一颗心就起起伏伏七上八下地把他折磨得瘦削了不少。
被宋亚轩抱在怀里的张知蓝懵懵懂懂的,看见舅舅收起笑脸,不乐意了,一双小手挥舞着往前,似乎想要戳舅舅的眼睛,让他们再眯成月牙牙那样。
张真源把孩子抱了回来,说着:“你能连累到我什么?没事,我申请都交了,团长那边我打过招呼了,工作应该很快就能安排下来。本来他们就缺人。”
“退一万步讲,有人指责你的身份,你就说你是在西北农场接受过贫下中农再教育。正和他们心意,谁查得到你这几年做什么去了不成?”
宋亚轩打小就倔强不过张真源,这次也不例外。况且,他也是怕了。在九院最后那段日子,他每天都在担心,担心□□进度被耽误了,担心那些无缘无故被批斗的高级研究员们,担心自己完不成任务就没有资格再做这件事了。
如今他倒是不用担心了。他的未来、他的梦想就像是被三十万吨当量的□□扫荡过,支离破碎。但愿九院的前辈们能挺过来,说服那些搞政治斗争的人。但愿妹妹和真源哥能平平安安的。
但愿自己再坚强一点。
新一代战斗机在投入使用的前期,需要大量的飞行数据和在不同天气下机翼的数据,飞设132厂常驻部队里的研究员兼质检员正好缺个助手,张真源在部队里混得谁都认识,自然知道这一茬,正好设法把宋亚轩给填了进去。
组织上暂时还没给宿舍,宋亚轩就住在妹妹家里,每天妹妹去子弟校教书,宋亚轩就拿背篓背着张知蓝去上班。张知蓝不哭不闹的,还特别喜欢笑,一岁多,话还说不顺溜,老学部队喇叭里的宣传标语:“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准备打仗!” 奶声奶气的,把宋亚轩逗得笑容也多了起来。
132厂的研究员姓李,部门里的领导叫他天泽,北京人,宋亚轩在北京念书几年,倒也能和李天泽聊到一起去。李天泽说话语速很快,但吐字很清晰,一个一个地往外蹦,张知蓝还在学说话,听见大人讲话就在一边地跟着学。
“米格-17机翼是……它受力……歼5是仿造它做的,我国的歼6,防照米格-19,出于提速的考量,他们进行了如下改进……”
李天泽同宋亚轩讲解的时候,张知蓝就在一旁听着,时不时蹦出两个字:“树(受)…….立(力)”
李天泽听见了就会笑得露出八颗牙齿,伸手去拍张知蓝戴着兜帽的脑袋,
“知蓝乖!从小就听这些,长大了以后要设计大飞机哦!”
结果张知蓝小朋友好像只学会了“受力分析”这个词语,乳牙还没有长齐全,说话漏风,等张真源周末回家的时候,知蓝就指着他爹的鼻子说:
“树(受)立(力)飞(分)行(析)”
张真源被自家小子给指得愣住了,抱起来佯装要拍他屁股,一边拍一边说“好小子!树立是你叫的吗?!叫舅舅!还有,飞飞机的是你爹我!舅舅是科学家!记住了没!”
张知蓝才丁点儿大,知道个屁,眼珠子转啊转的,盯着自己不常见面的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宋亚轩和瑞年看见这没能互相理解的父子俩,捧着肚子笑了起来,但也没忘了解释:“是‘受力分析’,知蓝跟着李工学的,我们在那讨论,他就在那跟着学。”
“好小子!不错哈!有前途!”
宋亚轩住在家属区一段时日,逐渐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部队的机场分为内场、中场和外场。内场是飞行训练场地以及飞行员家属住的地方,中场有地勤机务及其家属。张真源是飞行员,宋瑞年住的这间房周围自然也是飞行大队战友的家属。
这一排平房,东西走向,离靶场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每天可以看见飞机起落,听见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宋亚轩第一天来的时候是瑞年把他接进院子的,他们路过那排平房最东边的一间屋子时,见着一名穿花布衣服的女人站在门口啃玉米,那女人当时看见他们来了,十分不文雅地把嘴里的渣滓吐了出来。当时瑞年问了宋亚轩一些问题,宋亚轩就没太注意。
后来,上了班,路过那平房的时日多了,宋亚轩就发现这女人是看见自己就要朝地上吐口水。敏感如宋亚轩,心里渐渐有了一些猜测。
真源周末回家,有的时候严浩翔会帮他搬些部队发的东西回来,顺便来吃吃瑞年做的四川口味的菜。航医贺峻霖知道宋亚轩来部队上工作了,也会跟着来拜访。宋亚轩知道小贺是个心思细腻的,吃完饭就拉老同学以叙旧为借口,同贺峻霖出门散步。
张真源看两人出门,还高声喊了一句:“外面黑,早点回来。”
宋贺二人顺着家属区的公路往贺峻霖住的中场那边走。天色晚,路上没什么人,只有行道树在路灯下的阴影。
“小贺 ,”宋亚轩感叹说,“没想到咱们这么多年后还能遇到。”
“是啊!”贺峻霖虽然是个话多的,但鲜少有真心朋友,“你那时候退学,我以为我们再也见不到了,还好你坚持下来了。”
“还好当时有好心人收留我。”宋亚轩感叹道,过一会他又问贺峻霖,“你是64年来的吗?”
“是63年,毕业就来了。”
“你知道真源哥他们平房最东边那户人家是谁吗?”
“最东边……最东边那户是飞行副大队长家,姓李,叫李非。他老婆姓陈,出身好,家里世代贫农,平时神气得很。”
“真源哥得罪过他吗?”
“不会吧?”贺峻霖摇了摇头,“他们都不是一个飞行中队的,张真源带两架僚机,一架严浩翔的,一架是去年分到部队的航校毕业生叫左航的,都跟李副大队接触不多吧?”
“是吗?”宋亚轩说,“他爱人总是冲着我和瑞年吐口水。”
“如果真要说有的话……”贺峻霖犹豫了一下,左右看了看,招了招手示意宋亚轩把耳朵凑上去,然后他压低嗓音,悄声说:“我听严浩翔讲,彭总司令大练兵的时候,你真源哥是技术骨干,可是你知道为什么他到现在连个连级干部都不是吗?”
“不知道。”
“嗐!还不是嫉妒呗。总有人嫉妒训练记录好的,飞行技术拔尖的,什么天气气象都能飞的。” 贺峻霖说,“那些飞行员其实都知道,这队里飞得最稳的就是老张,而且他的飞行时长比李副大队多多了,有一千五百多小时了,李副大队这官其实是踩着真源哥上去的。”
“还有这样的事?可是真源哥技术到位,他为什么升不上去啊?”
贺峻霖深深地看了宋亚轩一眼,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宋亚轩盯着贺峻霖半晌,觉得他话里有话,但贺峻霖的表情很真诚,他猜测对方是真的不知道,又或者是不忍心告诉自己。
之后宋亚轩也有意无意向严浩翔打听过此事,严浩翔倒是一个心思少的,张口就说:“还不是因为那会儿,李队家的婆娘想把她家妹妹介绍给真源,没介绍得了嘛,记恨了呗,别管他们,书没读过几本,还爱生事。谁要娶了她家姑娘,谁倒大霉。”
如此,宋亚轩便担心了起来。只是他的担心还没有付诸任何行动,一场横在他和张真源命运里的巨大刀子,就毫无预兆地划了过来。
那是1967年十二月的一个下午。离瑞年的预产期还有一个月,那几天部队正组织家属们挖防空洞。她上午正常上着班,下午跟着家属区的妇女们一起劳动。那天张真源随大队飞转场去了天津那边机场,第三天才会回广东。宋亚轩和往常一样带着张知蓝去上班。
宋瑞年身子偏瘦,挺大着肚子干体力活,累得步子都不稳,平时和瑞年关系好的几个军属都说:“让瑞年妹子别劳动了,在一边坐着休息就好了,他男人也不在家,万一出事,可不好交代。”
那边李副大队的老婆陈氏就不高兴了,大声地说:“唉!我们贫下中农就是命贱啊,比不上某些地主家的小姐啊!农村里面种地的,生娃娃当天还要下田呢,那庄稼可是等不了的。现在国家号召大家多挖防空洞,随时做好准备,有些人就是觉得自己还是小姐,不愿意付出劳动。”
瑞年本来想要歇会儿,听了这话就不敢停下休息,只能继续拿着锄头挖土,陈氏泼辣,成分又好,家属们纵然心里向着宋瑞年,也不敢在这种文斗武斗格外敏感的节骨眼上得罪她,于是大家也不吭声了。
那边陈氏骂骂咧咧地还不停了,也不指名道姓,但大家都知道她说的是谁:“有的人就是脸皮厚,拖累得自家老公好好一苗子升又升不上去,当初给介绍成分多好的姑娘都给挤走了,人现在多半是后悔了……”
“唉!瑞年!”
宋瑞年突然整个人倚在了锄头上,站都站不稳,旁边一位年纪稍微大一些的大姐连忙把她抱住,只听见瑞年轻声地说:“去医院,孩……孩子……”
那大姐把手往下一捞,摸着瑞年的棉裤是湿的,心底一惊,冲着那边还在骂骂咧咧地陈氏大吼了一声:
“闭嘴!” 家属们都迅速围了过来,“送医院!赶紧送医院!!!”
张真源记得那一天早上自己才到杨村机场,第二天有飞行表演计划,但晚上他就被团长叫去,说有一项任务让他飞夜航回一趟随溪,回去那边会交代。
部队里本来就一切行动听指挥,张真源不疑有它,立刻就进入一等状态,驾飞机飞了回去。
其实那天很凶险,由于是零时加增的飞行计划,测速员风向没有报对,顺风报成逆风,导致他航速过快,提前了半小时到了随溪。好在他认得机场的灯光形状,果断降落了,不然油门一推开到海上去,油不够就回不来了,夜间海上跳伞存活又希望渺茫。
凌晨三点到达机场。张真源下了飞机心脏就通通通地乱跳一气,作为一个心理素质过硬的人,他自己都觉得实在是不同寻常,想到家里两个大的两个小的,他便惴惴不安了起来。
接机指挥的地勤人员向他跑来,在机场闪烁的灯光下,张真源竟觉得那些阴影是一只一只阴森的鬼怪,张牙舞爪地要将他吞噬。
实际上,张真源早就被结结实实地收拾过了。团里开过□□大会,要端正飞行员的思想,他就被作为反面典型送到台上接受战友们的批评。
一个大队四十多号人,除了严浩翔、左航、何团长,那些平时和他感情很好的战友,一个个都站起来对他进行“批评指正”,说他包庇封建残余,□□,过分专研技术,不重视政治。
帽子一个个扣下来,张真源被停飞了三个月,委屈又憋屈。对于一个热爱天空的人来讲,不让他飞,就是断了他的梦想。尽管如此,那三个月张真源还装得和平常一样,每周回去也没跟家里讲,还嘻嘻哈哈地逗孩子。后来还是因为军长要来视察,队里面要做飞行特技表演,但有些特技动作没人能飞得比他好,才让他复飞。
张五哥这个人,多多少少有些英雄情节,他最喜欢的人物是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金箍棒画个圈就是铜墙铁壁,保护自己要保护的人。那会儿他觉得自己快和孙大圣不相上下了,毕竟喷气式战斗机开出去也是时速成百上千里。
年轻的张真源,天真地以为,自己遭受了什么,扛着什么都不重要,只要家人吃得饱穿得暖平平安安的就好。自己把一切都担着,困难就找不上家里人。可是,老天横在头上万万年了,历史的车轮往前咕噜咕噜又滚了千百年,又有谁是护得了谁周全的?
接机的地勤同志跑到面前,他平时与真源相熟,受过恩惠。同志冲张真源敬了个礼,声音有些哽咽:“张真源同志,请节哀。”
那天夜里天气并不好,狂风猎猎;那天夜里医院的灯光是惨白的,衬托得医院墙上的“肃静“二字血红血红的;那天夜里,宋亚轩抱着知蓝坐在走廊上巴巴地望了一晚上手术室的门。他平时不信鬼神,却教张知蓝一道把菩萨玉帝太上老君如来佛什么的都求了个遍。
张知蓝快两岁了,很乖很听话,他懂事地没有哭着要妈妈。宝宝伸手擦着宋亚轩苍白的脸,断断续续地说:“舅舅不哭。妈妈也不哭。”
直到手术室的门推开,医生说,小孩活着,孕妇血崩快不行了,要他们去见病人最后一面。
四周还有未清理干净的血迹,瑞年整个人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撑着最后一口气。
她看见哥哥来了,张了张嘴要说话,却没什么力气。
宋亚轩怀里抱着睡着的张知蓝,瑞年看见了,眼睛里泛起了泪花,但还是轻声说:“让护士抱他出去吧,别吓着他。”
张知蓝被抱了出去。
宋瑞年说:“哥哥,那孩子活着,是个女儿,儿女双全,我很圆满了。”
宋亚轩半跪在病床前,哭着说不出话来。
“哥哥,你是我的骄傲啊,我不想你难过。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瑞年!你会好起来的,你别睡过去!真源哥他马上到了!”宋亚轩害怕极了她这告别的口吻,想要说点什么拖住死亡的脚步。
“答应我,照顾好两个孩子。我不想让他们再过我小时候那种日子。”
“瑞年……”
“答应我!”宋瑞年死死地拽住宋亚轩的手,用尽了力气。
宋亚轩哽咽得不成样子,被瑞年狠狠地瞪着,慢慢说出了那四个字:“我答应你。”
得到了保证的瑞年不再撑着,她慢慢地絮叨了起来,任自己的意识模糊:“他在天津,别告诉他,他还要开飞机,情绪不好太危险了,等他回来了,告诉他,我宋瑞年这辈子虽然短,但这几年是扎扎实实开心幸福过的,叫他不要难过,早点忘掉……”
声音越来越小,拽着宋亚轩的手也渐渐没了力气……
宋亚轩觉得自己已经很坚强了,但老天爷总觉得不够,要一次一次地让他就那么站着承受着打击。为何自己已经那么苦了,妹妹还能比他更苦?为什么别人生个孩子下午就能下地走了,而他妹妹却连命都丢了?
如果这辈子能活得明明白白了,他一定要弄个清楚。
很多时候,人都来不及悲伤,就要被新的事情淹没掉。有的人从来不会表达感情,他们不说爱,不说恨,不说悲伤,不说难过。只会大笑,不会流泪。
就像风尘仆仆从停机坪直奔军区医院的张真源,跪在那里抱着瑞年的遗体一言不发地呆了两个小时,就站起来。他问护士找到了保育箱里幼小的女儿,还有坐在那里抱着张知蓝哄的宋亚轩。
那天张真源同宋亚轩说,“我想陪她去了,但我得先把孩子养大。”
“写字、念书、上大学、工作、结婚、生孩子,一样都不能少咯,她才放心。”
“欠她的,下辈子补上。”
宋亚轩抬头望着眼前这个满眼血丝的男人,他仿佛一夜之间沧桑了十岁,胡茬冒出来了,心里一阵歉疚:“你不欠她,她说她有你很幸福。”
“替她好好活着,要对得起祖国,对得起人民。”
1967年的冬天,南方下了小雪。
宋亚轩又想起父亲给妹妹取名字的时候,抽着大烟就随口说了一句:
“瑞雪兆丰年。就叫宋瑞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