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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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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1945
重庆慈安县霜河镇宋家新过门一年的俏媳妇生了个娃娃。
是个男孩。
这可把四十七岁的宋老爷给高兴坏了。大烟也不抽了,人精神了不少。
宋家小少爷的满月酒热闹极了,宋老爷大手一挥,在宋家祖宅前大坝子里摆了三十三只大圆桌,九大碗分量也实诚,乡里乡亲们都吃得喜气洋洋的。
娃娃是个可爱的娃娃,抓周礼的时候却慌乱了一场。娃娃面前摆了一堆物件,有胭脂,有珠玉,有算盘,有银元,有笔杆子,还有宋老爷的大烟杆子。娃娃却死活不抓那些个物件,只伸着手在空中一捞一捞地,把宋老爷看急眼了。好在小夫人动作利索,给娃娃手里塞了只狼毫笔这抓周才算顺当吉利地过去了。
宋家老爷给孩子取名字中规中矩,按着辈份,叫宋亚轩。宋亚轩前头有个比他大十六岁的哥哥,叫宋亚辙,可惜前年被土匪撸了去拿枪子给崩了。宋老爷的原配因此悲伤过度病逝了,自那起,宋老爷就颓了,吸上了大烟。宋亚轩的到来,无疑是给这颓唐的宋家大院带来了生机。
可惜,宋亚轩身子骨不大康健,大小病症不断,约莫是小宋夫人——也就是宋亚轩的母亲——身子骨弱的缘故。这孩子三天两头地病,三天两头地请郎中,把宋老爷给愁煞了。
宋家老爷需要一个继承人,一个健康的继承人,把祖上的基业守住,把香火烧下去。但亚轩这小小年纪病灾不断的模样,倒让宋老爷想起村里那些个早夭的婴孩,当他是个活不长的,为此每日提心吊胆,憔悴不堪。宋亚轩一病,宋老爷就唉声叹气,忍不住摸烟杆子,宋家大院里刚冒出生机的苗苗,就这么给灰暗了下去。
宋亚轩三岁的时候,小宋夫人又生了个娃娃,这一胎是个女孩儿。宋老爷看了新生儿一眼,便拿起了自己的烟杆子,到院子里抽上了。当时宋亚轩年纪虽小,却已经能说连贯的话了,精神头好了就会说要帮娘亲照看妹妹。妹妹名叫宋瑞年,是他爹随意给起的,说是瑞雪兆丰年的意思。
宋亚轩五岁那年的春天,病魔再一次席卷而来,而这一次,它尤其地来势汹汹。只见他白生生的脸蛋上长起了可怕的红疹子,连日高烧,人都快糊涂了。宋老爷请来了慈安最大的医馆里、最有声望的老大夫。老人家看了看,抚着山羊胡子摇着头说:“只能开点药,别的听天由命。”
就在宋家夫妇为儿子愁得寝食难安的当口,家里来了个传信的乡亲,说是镇上张家肉铺那个张屠户家里添了第九个儿子,不日请乡里乡亲吃满月酒。张家和宋家倒是认识很多年:宋家生意做得大,清朝年间掌着慈安的盐业,和慈安各行各业的人家都打过交道,如今大清虽然亡了,但宋家诺大的产业还在,慈安县城里半边的街巷都是宋家的铺子,是以宋老爷还有着大把的钱抽大烟,还想着把那金山银山传个世世代代。
宋亚轩病着,宋老爷哪里有心情吃那满月酒。小宋夫人也学了老爷唉声叹气的。传信的人看着这一家那愁困的样子,便好心开口说道:“我看那张家夫妇是有福气的,多子多孙,都第九个儿子了,让你家小子认他们做个干爹干娘,福气便也来了。”
宋家老爷闻言没什么表态,只望着天空发呆,不知在想什么,而小宋夫人听了这话,像是落水的人好不容易抓了根岸边的草,也不管牢不牢靠,也不管有没有道理,便要拼命抓住了。她谢过那传信的乡亲,给了点赏钱,便急匆匆地去后院亲自逮了只鸡,三两下处理了用荷叶包好,将宋亚轩穿戴严实了,背背篓里出门了。
张真源六岁半,坐在自家的土门口玩耍。男孩的胳膊上站了一只鸽子,他对着鸽子发出“咕咕咕”地声音,应该是在和鸽子说话。
小宋夫人是认得张真源的,准确地说,霜河镇周边的村民们都认识张屠户家那个上房揭瓦、下河捞鱼、养蚊子喂蜘蛛的张老五。宋夫人也不好直接进张家的门,怕带生病的孩子进有新生儿的人家,惹主人家不高兴,于是她让门口的老五给带个话:“真源!你爹娘在吗?我能请他们出来说个话吗?”
真源歪着脑袋看着面前漂亮的婶婶,笑得很灿烂,他说话声音中气十足的:“在的!在的!我这就去喊!” 说着就放了手上的鸽子,人一阵风般地跑进屋去,一边跑一边喊:“娘!有人找!有个漂亮婶婶找!可漂亮了!”
额,张家老五就是这样,灿烂得生机得有点过头了。
小宋夫人望着那孩子,忍不住地想:要是我家娃娃能这么撒丫子跑,没病没灾地该多好。
背篓里的宋亚轩醒了,昏昏沉沉地叫了声娘。
张家夫人被真源拉了出来,见来客是宋家的夫人,倒是很热情,把宋亚轩母子俩迎进了屋子。
宋夫人把背篓拿了下来,坐着让背篓靠着自己。张真源过去瞧那背篓里的小孩,惊呼一声:“他好小!”
张家夫人知道自家小子是个动作多且调皮的崽,生怕他把人地主家的少爷给弄伤了,连忙把他扯走,屁股上给了两巴掌:“ 一边玩儿去!不要在这吵到小少爷!”
张真源遇见稀奇的事物,哪里肯走,连忙赌咒发誓:“我不会欺负他的,我就看看!”
“让他呆着吧!小孩子说不定能说到一起去。” 小宋夫人很柔弱,连说话也是温温柔柔的,与张家夫人那气吞山河的模样完全是村东头和村西头那么远的差距。
“那你就别伸手去摸少爷!你就站在一边看着!不然明天就让你去看你爹杀猪!” 张家夫人知道自家小子的脾性,一边同意真源呆在堂屋里,一边使着惯用的伎俩威胁他。
真源得了赦令,便老老实实地背着手弯着腰在背篼边上往里看。巧了,背篓里的娃娃也瞪着双乌溜溜的眼睛把他望着。
“你叫什么名字?” 张真源问。
“宋亚轩。” 娃娃老实地回答。
“我叫张真源!” 张真源高兴地自我介绍道,他又指了指背篓问宋亚轩,“你为什么要呆在里面。”
“我病了,阿娘很着急。” 宋亚轩说。
“你是说你脸上的痘痘吗?” 张真源问。
“嗯。”
“疼吗?”
“不疼。” 亚轩说话糯糯地,很好听。
“难受吗?”
“难受。”
张真源冲他眨眨眼睛:“那就是你病快好了!”
“嗯?”宋亚轩晕乎乎的,也没什么气力,而真源那精神头很足的模样凑在他面前,格外地明朗。
“你会好的!” 真源说,“你知道吗?你身体里有很多个孙大圣,他们拿着金箍棒,在把那些邪祟都敲得粉碎,但因为这些都是在你身子里发生的事,所以也就把你敲得难受了。“
“真的吗?” 宋亚轩很喜欢孙大圣,宋老爷经常给他念西游记的故事。
“千真万确!” 真源竖起四根手指头,信誓旦旦地说道,“骗你我是小狗!”
另一头宋夫人给张家夫人交代了想要让宋亚轩拜干爹干娘的事情。张家夫人倒也没多想,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嗨!这是我们夫妇和少爷的缘分!您也不必专门提只鸡来啊!” 张家夫人乐呵呵地,“ 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小少爷治病要紧,今天我这干妈就当上了,那些礼节啊仪式啊啥的,等少爷病好了再办也行,但愿我这福气能庇佑这孩子一二!”
小宋夫人很是感动,说无论如何让小宋给张夫人磕个头,算是认了干娘了,之后再把干爹的补上,又说请干娘给起个小名,好让阎王爷爷知道。
张夫人想了想,正好瞧见门口那株巨大的桂花树,便说:“宋夫人您瞧那棵桂花树,茂盛得紧。它在那里守护老张家也有百年了,想来也愿意庇佑我干儿子的。这样!我以后就叫亚轩树立好了,像那棵树一样,屹立百年。”
“好!好!好!” 小宋夫人一颗心踏实了下来,连说了三个好。
“我娘是干娘?那我就是亚轩,哦,是树立的干哥哥了?” 张真源竖着耳朵听见大人的谈话内容,自己转了个弯,也插话进来。
“就你聪明!” 张家夫人瞪着眼睛拍了拍自家儿子的脑袋,又和颜悦色地对着小宋夫人怀里的亚轩说:“树立啊!这是干娘家的浑小子,以后就是你哥哥了!”
“哥哥!” 宋亚轩礼貌地冲他挤了个笑脸,不知什么原因,自从得知自己身体里有很多个孙大圣在帮他战斗,他就觉得自己精神头好了许多,没有那么难受了。
“嘿嘿!树立,病好了我带你去抓鱼啊!”
“好!”
走的时候,小宋夫人又把背篓背了起来,张家母子把宋家母子送到门口。张真源趁母亲不注意跑走把自己那只鸽子抓了来,塞给了小宋夫人,并要求小宋夫人弯腰,他有悄悄话要讲。宋夫人便依了他,弯腰听他说话。
男孩踮起脚,在小宋夫人耳边压着嗓子说:“我抓的,给弟弟炖汤喝。补身子。别让我娘发现咯!”
1945-1950
说起宋亚轩的病,也不知道是慈安县那位老大夫开的药有效,还是拜了干妈有了福气,总之就是缠缠绵绵地渐渐好转了。病好的那段时间,前线传来消息说,日本人投降了,整个慈安都笼罩在一片喜气当中。
宋亚轩六岁半的时候,已经可以跟在张真源后面满村跑了。那个时候张真源刚上小学,宋亚轩就在小学隔壁的私塾念什么《千字文》啊,《三字经》啊,《弟子规》的。
午后,放了课,张真源通常会带着宋亚轩玩一阵子再回家。张真源在上游挖了田梗放水,宋亚轩就在下游抓鱼;张真源在树上掏桑果,宋亚轩就在树下兜果子;张真源上山打鸟,宋亚轩就在荒地支火堆。总之就是,真的如了小宋夫人的愿望,她家树立,真的生机勃勃地长大了。
宋亚轩这孩子骨子里像他娘,是温和的,没有真源那么野。他知道打了果子给妹妹带点儿,去了别人的婚宴,喜糖一颗不吃也留给妹妹。而张真源就不一样,有糖他就一股脑塞嘴里,还含糊地同宋亚轩说:“你吃啊!再不吃给你妹妹抢了去可咋整!”
“妹妹想吃,给妹妹。” 宋亚轩说,“你也给你弟弟留点儿。”
张真源翻了个白眼,跺了跺脚,满不在乎地说:“我有四个弟弟,东西不够分他们会打起来。不如我自己吃了,他们不知道,还安生点。”
亚轩便把自己的糖都给了真源,说:“给你弟弟们吃。” 他知道,真源家里九个男孩一个女孩,吃饭都要抢的,不然就饿着自己了。
“哎!不给带不给带!你妹妹多可爱啊!以后哥有吃的都给瑞年啊!才不要给那帮臭小子带的。” 张真源才不接受,连着自己的糖一股脑都塞给宋亚轩。宋亚轩争不过他,只好把糖揣着。于是,亚轩家里三岁半大的宋瑞年,在还不知道什么果珍李奈,什么菜重芥姜的年岁,就晓得张家的真源哥哥,和来自真源哥哥的糖果、鸟蛋、草莓、桑葚还有桂花花。
一九四七年的秋天,宋亚轩上刚小学的那一年。宋家发生了一件大事:宋老爷离家出走了。乡亲们说他吸大烟吸得六亲不认了,还染上了赌,变卖了家产拿钱跑了。
宋老爷出走时什么都音讯没留下,就那么干巴巴地消失了。没过多久,镇上太和当铺的人就来宋家要钱了。小宋夫人拿着字条,瞧着那字迹那手印,差点没晕过去。
顶梁柱走了,面对讨债的人,宋夫人是硬撑着精神打开了家里的库房,任那些五大三粗的当铺伙计将宋家世代积累了的财物一箱一箱地抬走。宋亚轩知道家里遭难了,日子不好过了,他站在母亲身侧,伸出小小的手努力想将母亲颤抖的手握住:“娘,还有我,我是男子汉。”
可惜他握不住。
小宋夫人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淌了下来,她摸了摸宋亚轩的脑袋,母子就这么对望着没说话。宋夫人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死了,她长到十二三岁,被急着娶媳妇的哥哥卖给了地主当养媳。地主婆打人打得厉害,她给逃了出来。跑了几匹山又被个富裕的老爷看上,嫁了填房。后来生了个儿子本以为有了个依仗,儿子却一直病怏怏的。等到老天爷开眼让她儿子的病好了,丈夫却抽大烟上了瘾。家里这根朽烂的顶梁柱跑得不见踪影,顺带着祖宗基业一眨眼就没了。
生活有多苦?没有人能预料得到。人来世间走一遭,怎么,你也得受着。宋亚轩彼时虽然年少,却也狠狠地感受到了活着的艰辛。
太和当铺浩浩荡荡的队伍招摇过市,霜河镇的人都在传:宋家老爷抽大烟把家里的金山银山都抽空。张真源本来在街上帮他爹卖猪肉,听说宋家的事,立马跑了一路去宋家宅子。
“树立!” 张真源还没进屋就大声喊他。
宋亚轩坐得直直地在院子里写作业,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拿支毛笔一笔一画地在写着。张真源站在一旁,支支吾吾:“ 树立……”
宋亚轩放下笔,吸了吸鼻子,然后望向真源:“真源哥哥,你能带我去抓鱼吗?”
亚轩的眼睛雾蒙蒙的,真源只觉心里堵得慌,哪有不答应的道理,直接拉了他就说:“走!哥给抓最大的鲤鱼!”
宋亚轩哪里是想抓鱼,他只是躺在小溪里,从头到脚搞得湿漉漉的,泪水就不会被母亲和妹妹看见了。抓鱼的真源看见宋亚轩红了眼睛,但他好心没有戳穿他,他只是指着不远处坝子里晒得金灿灿的谷子对亚轩说:“树立!你别担心!今后哥罩着你!有哥一口饭,你就不能饿着!”
宋亚轩揉了揉眼睛,看着金灿灿的谷堆有些呆滞:“你自己别饿着就不错了。”
“你不信我?!” 张真源一把揽过宋亚轩的肩膀,另一只手立了四个指头起来指着天,“哥哥我指天发誓!”
“我信你,我信你。” 宋亚轩说。
没了顶梁柱的日子,很难。小宋夫人一边托人寻找宋老爷的下落,一边承担起了整个家的重量。由于霜河镇上的店铺都被宋老爷抵押了出去,小宋夫人用仅有的一些现钱打发了家里的长工。好在家里还有一些田地,秋收之后,她便从佃农手上收了一些回来,来年自己耕种。她本来就是穷苦人家的女子,会过精打细算的日子。
冬天,准确地说是一九四八年的除夕夜,宋家夫人带着两个孩子才吃过年夜饭,宋亚轩带着妹妹剪窗花,虽然冷清,却还算是温馨的。突然有人拍门捎回消息说:宋家老爷死在了重庆城的一家大烟馆里,被同乡拉去乱坟岗给埋了。这消息是一记枪响,整碎了这个家最后的希望,烟灰散尽留下无尽的绝望。
不过,人的承受能力是很强的,只要你度了过去,日子再苦,你也就麻木了,甚至还能品出一丝甜来。宋家老爷去世的消息在宋亚轩的印象里逐渐就蜕化成了春天里的白布衣服,母亲额间的百花,和堂屋里那一只木刻牌位前燃着的白色蜡烛。当然,还有每天上学路上真源哥从怀里掏出来的白面馒头。
“我知道你家田去年都是佃户在种,现在吃的都是买的粮食。” 张真源第一次给宋亚轩递馒头的时候,只说了前半句,宋亚轩自然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可是,亚轩也知道,张家夫妇要养十个孩子,真源每日和兄弟一同吃饭的口粮也是定额的。他不愿意接,也不想让真源哥挨饿。
张五哥从来都是倔强而固执的,他要给的东西,就没有拿回来的道理。从小到大,张真源习惯说的几句话就是:“相信我。我可以。你放心。你别管。我来就可以。”
“我这么抠门的人,怎么可能教自己饿着!” 真源这么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哪个不能吃?”
确实,他都抓得到。
如此宋亚轩才勉强接受了张真源的馒头。不过他会特意去摘野菜,或者碰见了慈安特有的香菌,分给真源一些。这样他才心安。
有的时候,人觉得自己已经在低谷了,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便天不怕地不怕,光脚不怕穿鞋了。然而老天爷马上就会让你明白,还有更荒唐的日子等在后面。
一九四八年的夏天,一场轰轰烈烈的打地主分田地运动随着霜河镇的解放席卷而来。
宋家虽然没了镇上和县城里的店铺,没了祖上积累下来的财产。但是那些田地,那修得颇为讲究的三进大宅院,无一不是地主的标签。
对接二连三到来的厄运,宋亚轩已经麻木了,他只是心疼才五岁的妹妹和连日操劳的母亲要遭此劫难。他们跪在大院里,膝盖下面是冷冰冰的青石砖,听新上任的村长念 “压迫”,“剥削” 和 “封建 ”。那会儿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有罪了,明明几百年来大家都是这么生活的。
村民们也是懵懂的,他们大概觉得,这些田产多的富户的田可以分了,自家的日子该是要好过许多,于是纷纷跟着嚷嚷 “推到封建”,“打倒地主”,“分田地”。既然大家都这么做了,那应该就没有什么不对的了。
整个霜河,乃至整个慈安县,都笼罩在分田地的喜气当中。继一九四七年初秋,家里的世代积累的财物被一箱箱抬走之后,宋亚轩又目睹了一番宋家产业被瓜分的全过程。村长告诉小宋夫人,他们家的成分是地主,而这间清朝年间建的房屋是公家的财产,他们只可以使用其中的一部分维系生活。
而张真源得知消息和张家母亲一起从家里跑来宋家祖宅的时候,那批分田地的村民才从宋家离开。张家属于富农,算是自给自足,勉强在这场风波里避开了浪头,没有分田地,也没有什么好被瓜分的。张家母亲能说会道的,她劝慰宋夫人,教她看开,日子还是要过,娃还是要养大。
张真源坐到宋家兄妹面前。宋亚轩怀里抱着哭鼻子的妹妹,抚着她的背,顺着气息,没说话,看着就叫人觉得揪心。这回张真源嘴笨了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只掏出两颗大水蜜桃,悄悄地塞到宋亚轩手里:“我家后院那棵桃子树上结的果子。我护了好久,没让鸟给啄了,也没让我那几个弟兄给抢了。”
“谢谢你。” 宋亚轩也不知道说什么,他知道真源也帮不上什么忙,这个时候,他能来看他就很感激了。
“说什么谢谢!” 张真源一拍大腿,“永远不要和我说谢谢!”
生活好像没有什么巨大的变化,还是住在大院里,可是不是自己家了;母亲还是每日耕作,可是种的不是自家的田了;还是在学校里上学,可是同学看自己的眼光却变了。从那时起,宋亚轩和宋瑞年被扣上了一顶地主的帽子,大半辈子,摘不掉,也摆不脱。
同年秋天,有媒婆上门来说亲。是给年轻寡居的小宋夫人陈氏说亲。据说是陈氏的哥哥嫂嫂给寻的媒婆,说的对象是隔壁钟翔县的一位木匠,那木匠死了老婆,鳏居。
媒婆说:“你一个成分不好的寡妇,带两个孩子,家里没一个男人怎么能行?”
那媒婆还说:“你一个死了丈夫的地主婆,能有人要就不错了,生活还是得过不是?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那媒婆又说:“你哥哥嫂嫂说可以帮带一个孩子,免得嫁过去带两个孩子遭人嫌弃。”
陈氏想了一段时间,最后答应了这门亲事。至于带哪个孩子嫁过去,陈氏犹豫了,她觉得儿子是个依靠,但女儿又年纪太小。
亚轩并不知道母亲心里的矛盾,他觉得妹妹不能给舅舅家,因为舅舅也是曾经把母亲卖给别人的舅舅,于是他说:“娘,妹妹年纪小,你带着她,我去舅舅家,我会很乖,你不用操心我。”
陈氏泪眼婆娑,舍不得儿子,却也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十月,陈氏再次穿了嫁衣,嫁到了临县的木匠家,而宋亚轩打包了自己不多的物件,离开了宋家传了两三百年的祖宅,告别了他的家乡,舅舅背着他走了整整一天,到了一个叫凉中的镇子。
走之前那晚,张真源抱着宋亚轩哇哇大哭了一晚上。宋亚轩没见过平常爽朗的哥哥这么外放的悲伤,更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自己跟着摸眼泪。
“你就不可以住我家吗?我娘那天都跟你娘说好了啊!”
“我娘说,你家也不容易,不能麻烦你们。”
“可是我舍不得你走,你走了我只能跟真浩那傻小子玩了。” 真浩是张家排行老六的弟弟。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 宋亚轩说 ,“我会给你写信的。”
“ 那你可不能忘了!” 张真源说,“一定要给我写!”
“ 好的。”
一九四八年,宋亚轩才八岁,他才学会写 “天地玄黄”,才会算二十以内的加减法,本该没心没肺地在田野上疯跑,担心作业没写被老师罚抄,却早已晓得:人会离开,家会垮掉,父亲会出走,母亲会改嫁,就像天要下雨,河要决堤,弱小如他,想拦也拦不住。但他也明白,这些都不是过错,这些只是每个人为了让各自的生活稍微有些起色而作出的一些取舍罢了。
至于那个从生命一开始就让宋亚轩的生活有些起色的人,对他来讲,就像烧砖的厂子里运出来的煤渣,在寒夜里只有微弱的红光,却能给衣不蔽体的他带去直达心底的热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