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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吕武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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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陵崩倾的那夜风急雨骤,自然也掩盖了偏殿里的刀光剑影和血雨腥风。吴章寿将一个抖似筛糠的小内监提至我与祯儿的面前,如是说道:“陛下嫌这猴崽子毛手毛脚的,不配在御前伺候,便命老奴交给娘娘发落。娘娘如何处置全凭心意,只是千万可别再送回寇相处了。”
我只觉得手脚冰凉,眼前明一阵暗一阵。寇准哪寇准,想不到你还留着这样一步暗棋。可惜你的对手不是我,而是咱们那位智如妖鬼的陛下。无论是你还是我,在陛下眼中,那点手段不过是稚童的把戏罢了,你又高明过我几分?
我扬一扬脸,示意金华宫的首领太监雷允恭上前,冷冷问那个小内监道:“告诉本宫,你叫什么名字?寇准把你安插在陛下身边,究竟包藏着什么祸心?!”
小内监被吓得六神无主:“奴才周怀政……寇相叫我、叫我……”
我心里烦躁,放了目色冷冷一眼扫过去,雷允恭会意,一掌重重地扇在周怀政脸上,清脆的噼啪声像年节时放的一串鞭炮,炸出一点点干脆而激烈的声响。
声音的悦耳令我满意,我不疾不徐道:“你把寇准的阴谋说出来,现下死的只是你一个;但如若你硬要与本宫和太子作对,你的父母宗族也会跟着你一起遭殃。想清楚了,再来回本宫的话。”
周怀政一脸如惊弓之鸟的模样,颤巍巍道:“寇相叫奴才趁陛下病入膏肓之际,密召客省使杨崇勋、内殿承制杨怀吉等人,策划谋杀首相丁谓,拥立太子即位,奉陛下为太上皇。然后……”
我连连冷笑:“然后寇准辅政,大权独揽,将本宫这个妖孽困在深宫……”
话音未落,忽见简吟风失魂落魄地从延庆殿出来,一个人行在滂沱的暴雨里,雨水很快将他浇得狼狈不堪,他只怔怔地抬首盯着天空划过的闪电喃喃自语,摇摇欲坠地走出了宫廷。
吴章寿仿佛是被震了一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奔入延庆殿内,片刻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皇上驾崩——”
我想张口再唤一声陛下,却发不出声音。双腿如灌铅般沉重,越是用力越无法挪动。祯儿扑倒在我的裙畔,战栗的身躯为着冰冷如死的绝望,“母后,父皇他……”
轻轻弯腰,跪俯在地上,我细细地摩挲着他的脸颊,英武的气息是他年少的拥有,微弱的悲泣却是对亡父的留恋。
“祯儿,起来。你要到前朝去,去接受臣属们的朝贺。从今日起,你便是新君。”我慈爱地告诫他,却也是哽咽着呼吸。
祯儿稚嫩的脸庞沾满泪水,微微的摇晃,他的目光看向陛下寝殿的方向:“母后,我……”
“去吧,此刻比起灵前尽孝,你父皇更希望你顺利继位。”我幽幽说着,心下一片悲哀。从小抚育教导他,可是我的话还不如搬出陛下的期望管用。在这个孩子的心中,尽管陛下一向少与他亲近,但于他而言的份量却远胜我和袭予。
皇位是天下人的所想,却是炙烫着手心,更是勒命的绳索。然而若祯儿迟一刻即位,我们母子便多一分为人鱼肉的风险。即使再不忍,我也要按捺住一个孩子孺慕父亲的孝心,否则朝局会为了他的人之常情再次陷入杀戮和动荡。
我挽住祯儿的手臂,语气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罕有的温柔,殷殷道:“就让母后牵着你走到那龙椅上去,贺你新皇登基。”我迈一步,他随一步,步步交错间,是我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
殿门推开,外面山呼万岁的声音传来。身后暗黑的大殿里带着浓重的阴霾,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周怀政被诛杀的惨状;眼前却是登峰造极的光芒万丈,我的养子将手握至高皇权,成为这个繁盛帝国的新主人。
新帝登基,万民同庆,高丽、交趾等藩属国及辽、夏、大理等邻近诸国皆派使臣前来纳贡相贺,贺祯儿君临天下,贺我母仪垂范。时人以二圣同朝为由,请定年号为天圣,祯儿下旨准之。
登基大典过后,吴章寿向我辞行,这位内侍省都总管总是低眉顺目一团模糊的脸上头次露出了表情,那是其志不可夺的坚定神情。
“吴总管,哀家和皇帝都念着先帝崩逝那夜你的恩情,你想留在宫中养老也好,归乡由子侄奉养也罢,”我掂着他的辞帖,温言相待,“为何一把年纪了还要去那天寒地冻的辽国?”
吴章寿摇一摇头,道:“周怀政是先帝让老奴处置的,老奴不敢忝受太后娘娘的恩情。至于辽国一行,先帝生前有遗物托老奴交予辽主。天子遗命,岂敢不受,奴才一把老骨头就算客死异乡,也要跑一趟漠北草原了。”
我的唇角渐渐化开一抹清淡的笑意,为他至死不渝的忠诚,也为他不肯为我所用的坚决:“你对先帝,可真是忠到骨子里去了,到底是先帝得人。罢了,你走吧。”
吴章寿眯着昏花的双眼,躬着身子朝我行了个礼,道:“老奴谢太后娘娘恩典。”吴章寿打理内务多年,对宫中诸事了若指掌,自是内侍省都总管的不二人选。如今他远走异乡,这头衔我便让雷允恭先兼着,算是对他多年追随于我的赏赐。
处理完后宫的事,也是时候腾出手收拾前朝。冠上垂下的银丝珍珠络子遮住了我盛妆后的容颜,我的唇边却露出一缕报复的笑意。
二月丙寅,丁谓草诏将寇准的罪行昭告中外,奉的当然是皇太后的懿旨:当丑徒干纪之际,属先王违豫之初,罹此震惊,遂至沈剧。
于是削寇准莱国公头衔,降为太常卿、知相州。又连发敕旨,改迁安州,再贬道州司马。一日之间连遭三贬,已是对他极大的羞辱。
寇准接到贬谪出京的旨意,仍需按例到宫中辞行谢恩。我一早屏退了仆从婢女,在承明殿等着他的到来。
承明殿正堂金石砖铺地,乌黑泛金,排铺到底,中有红色大食羊毛长毯,长毯尽头赤金蟠龙宝座端然在上,落地的青纱遮于座前。宝座两边是仙鹤香炉,鹤嘴中吐着渺渺香气。
寇准却来得慢,自雷允恭出去为他引路,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他才姗姗来迟。幞头的玄色帽翅映着他霜白的鬓发,他袖手站立于阶下,言辞谦卑地依着礼制谢过浩荡天恩,只是眸子下的冷漠鄙夷印证他根本是在做戏。
我含着一缕冷笑看着他,此刻是我高居凤座,而他的身家性命尽数拿捏在我手中。时移世易,终于也轮到这个跋扈半生的老臣作输家:“寇司马这恩谢的可不真,听得哀家刺耳极了。”
寇准的面容平静而深沉:“官样文章,并非发明本心,自然不真。如今太后权势通天,只听得进阿谀奉承,老臣这样的人,怕是入不得太后的眼。”
我怒目向他,两眼喷射出冷厉光芒:“寇准,你是个聪明人,却不知成王败寇的道理?周怀政被哀家处死的那刻起,你就注定输得一败涂地了。若你此刻向哀家摇尾乞怜,哀家或许考虑给你一条活路。”
寇准慢条斯理地端正冠梁,悠然直视着我道:“老臣从来就不是聪明人,不然不会明知太后背后有先帝撑腰还在朝堂上公然与太后作对。老臣能有今日,只是输给了先帝的谋算而已,说来与太后何干?”
我讶然地注视着他,不觉哂笑:“原来你还知道是在与先帝斗法。寇准,你太心急了,在先帝临终前出了一步昏招,才让先帝彻底厌弃了你,为哀家扫清你这个隐患。先帝原本可是很赏识你的,曾遗诏钦命你与李迪可托付国事。不过哀家看到你二人的脸着实碍眼,索性直接也将他贬到衡州了事。”
寇准淡然,说得不紧不慢,面容凛然:“看来先帝终是没被尔等妖孽蛊惑,依旧圣心明断。若我如今境况皆为先帝一念促成,老臣不复多言,唯有以死报君,教先帝明白我对大宋的忠诚。”
我不由得勃然大怒,烧得满脸赤红:“先帝果然高瞻远瞩,知道你忠心的从来都是天下而非主君,真真不算是冤了你!怎么,你目无君父、屡次生非,便是想证明独你一人是忠臣、良臣、贤臣?!”
寇准微微一怔,旋即望着赤金宝座上镶嵌的蟠龙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指着我长久说不出话来。他的笑声太凄厉,如鬼魅一般幽微而振奋。
良久,他止了笑,傲然道:“臣不知君,君却知臣甚深。事到如今我才真正看懂了先帝,也终是可以宽心。先帝深谋远虑,这朝堂上包括太后在内的每一个人无论如何挣扎,也都逃不过沦为他手中棋子的命数。”
我重重地拍案,厉声喝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寇准双目抬视,胸前飘舞着雪白胡须,颈项直挺:“老臣行将赴死,就奉送太后一句忠告吧。先帝的棋局乃是大宋的江山社稷,所以无妨太后今后有任何祸乱宗庙的念头,老臣确信:你最终都不会如愿。”
我掀起纱帘一角,双手紧握捶与御案,对着叩首拜别的寇准咬牙追问道:“寇准,哀家有一事须得问你个明白!你不是反对后宫干政的泥古之徒,庄穆皇后在世时风闻你心甘情愿为之犬马,为她你甚至不惜顶撞先帝。可你自哀家听政时起便猜疑攻讦,如今走投无路也不愿为哀家所用,又是何道理?!”
寇准与我对峙,重重鼻音哼斥出声,不屑道:“太后怎可与庄穆皇后相提并论?先帝乃兴王之主,庄穆皇后堪为最宜匹配的圣贤之后,说咸平治世为帝后二人协成创就,亦不为过。先帝之得庄穆皇后,如周文王之得太姒,上可以配至尊而主宗庙,下可以宜家人而及邦国。三代而下,懿德如长孙氏也不过贤于后宫,与庄穆皇后相比,不足以侪之矣!”
我顿时面容涨得青紫,怒目横视:“这便是你与哀家为敌的原因?”
寇准直直地盯着我,从容道:“太后,吕武之恶成立的前提,是她们均有不逊于王夫的才华。你的才德不足以统御这煌煌社稷,谅也掀不起真正危及大宋的风浪。
老臣从未将你视作政敌,而是拼着一把老骨头阻止先帝将圣朝的江山交予你手。可惜我功亏一篑,不能把珍爱了一辈子的大宋推向它应有的高度……”
宽大的衣袖被风柔软拂起如张开的硕大蝶翼翩然舞动,寇准流下两行浊泪,举目望天:“先帝!寇准理解了您的苦衷,自庄穆皇后和悼献太子去后,您也没得选啊!”
我丢开手放下纱帘,忿恨道:“道州对你而言还是太过富庶,你去雷州作司户参军吧。”
寇准领旨,旋即泰然转身离去,老态的步履带起一点尘风,枯槁的侧脸沐在日光里似抱香而死的寒梅。他不发一言地接受我全部的报复,从容地面对已知的命运。
他跨过门槛的瞬间,丁谓与他擦身而过,彼此并没有任何视线交集。相比寇准单调的青色朝服,丁谓纡金佩紫,裾加横襕,腰佩锦绶鱼袋,正是当朝宰执的官服品级,愈发显得春风得意。
我唤来宫娥,为丁谓在下首添置一把椅子。丁谓也不推辞,拱手谢恩后便施然落座,恭敬地与我闲话政事:“大行皇帝驾崩,太后再伤心也要顾及凤体,如今大宋的二府三司都指着娘娘的懿旨运转,您这般憔悴,怎可使得?”
晨起时我曾在镜前瞧见了自己被脂粉掩盖的容颜,的确如他所言,那种青白交错的衰弱气息,连上好的玫瑰胭脂也掩盖不住。也是因为这样,我才在寇准觐见之时于面前置一幕青纱掩盖我的憔悴面容。
我无奈叹息:“丁卿观察入微,果是个极细心的人。大行皇帝驾崩,哀家与新帝心神俱伤。不瞒丁卿,新帝痛感失怙郁结于心,近些时日已是汤药不离。哀家一边要照顾新帝,一边还要批阅奏疏,也是强撑着罢了。所幸王曾他们拟了个法子,哀家与皇帝五日一御便殿听政,现下倒也还过得去。”
丁谓飞快地看我一眼:“王曾这法子也并不伶俐,臣倒有个主意,太后只管降下手书,令皇帝每月朔望二日会见群臣,遇上军国大事太后召对辅臣裁决,非大事让雷允恭传奏禁中,臣与各位中枢同僚商议个结果出来,再请太后过目盖印可好?”
我心中倏然一跳,却也说不上来什么。雷允恭素来为我所倚重,丁谓一直是我的左膀右臂,这个提议不可谓尽善尽美。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故而我也就顺水推舟地认可了他的建议。
面上只淡淡地笑,我沉吟道:“丁卿一心为哀家和皇帝着想,连日来也是疲于奔命。可有一事,哀家即便挂念着丁卿劳累,也万不敢将此事托于旁人。”
丁谓的身子微微前倾,俯身愧道:“太后言重了,丁谓但凭吩咐。”
我心中一动,念及一事:“修建先帝山陵皇堂的事,就册你为山陵使替哀家料理,并让雷允恭任山陵都监做你的副手,如此你就不必事无巨细地回禀哀家了。”
唯恐他听得不明白,我特意补了一句,在咬字上加重语气:“哀家许雷允恭便宜行事之权,他的行事,便是哀家的意思。”
丁谓如何不精明,神色平静地点头道:“臣遇事一定与雷都监商议。”点到为止,他已明白了我的意思。
退出承明殿,一个看着身手敏捷的中年人向丁谓走来,悄悄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退到一旁等候着他的命令。丁谓神色一凝,沉声道:“先不急,启欑宫后本相再去简修撰府上拜访。”
营建山陵的事再繁忙,丁谓也没有忘记屈尊到史馆修撰简吟风的府邸做客。说是做客也不妥当,因为直到马夫在车厢旁放下脚凳、扶着丁谓下车之后,修撰府门前仍是冷冷清清,不见仆役小厮迎接。
马夫气不过,自家老爷首相之尊,哪次出行不是排场极大、主家极尽谄媚能事的,这简修撰着实没有眼色,于是闷头抱怨了几声。
丁谓不以为意,直视着褪漆的门庭,道:“不打紧,我本就是不请自来的,简修撰不知者无罪。”于是稳稳踱着四方步,独自一人进入简府。
简吟风听到动静,从书房赶到前厅看看发生了何事。他的肤色是长久埋首案牍不见日光的苍白,身上还混着古籍散发的潮湿霉气。
简吟风正欲开口寒暄,不料丁谓直接单刀直入:“听闻简兄府中新请了一家不错的戏班子,不知本相可否有眼福一观?”
如今正值国丧,自大行皇帝灵驾发引至司天监择选吉日埋掩皇堂,群臣应素服举哭,同时禁京城音乐。简吟风在此期间于府中蓄养优伶,按律是当斩的罪过。
简吟风目光一沉,盯着丁谓的身后瞧,丁谓摊开手,示意未带兵卒,简吟风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边转身带路边刻薄丁谓道:“丁相权势熏天哪,军机要务不够管,还管到下官私宅中来了。”
丁谓瞟他一眼,嘴上也不服输:“简兄合该庆幸是我来管,若我将这事交还给皇城司的霍都知,你这府上定会闹个鸡犬不宁。”
“霍都知?什伐卫的统领霍绎?”
“正是。先帝遗诏,什伐卫从此并入皇城司,不受殿前司和侍卫两军节制。谁承想霍绎走马上任办的第一件案子,就是故交的悖逆案。左右他也是难办,我就替他应承下来了。”丁谓跟着简吟风去往后园戏楼,耐着性子解释道。
简吟风撇撇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哼,这家伙也是个油滑的,念着从前我请他喝酒的人情,没把事情抖到刘氏面前去,反而交给了你。”
天香班是新来京都的戏班子,平时赁不起汴京的园子,便走街串户到各家堂会中献唱,名头不算响亮。这家戏班有几个极为出色的武生花旦,容貌唱腔无一不美,按说早该红火。可是经典戏目坊中经营多年的戏楼早已形成了固定的班底和坐客,很少有人会起兴去脸生的戏班子里品鉴。天香楼必得拿出别出心裁的新戏文,方可出人头地。
简吟风示意开场,正在排练的戏班做好了登台准备。锣鼓丝竹嘈嘈切切响起,台上冠生头戴九龙冠,身披四爪龙袍,手持文雅折扇,风流蕴藉,玉面含威,一出场便吸引住丁谓的视线。
这出戏讲的是某朝一对蜀地的银匠夫妻来到京师谋生,丈夫因生计艰难,将妻子卖到襄王府上作侍妾。女子名唤刘娥,歌声婉转动听,还善于播鼗,深得襄王宠幸。襄王即位,封其为美人。多年后皇帝元后薨逝、嫡子早夭,适时刘娥与李妃先后有孕,皇帝允诺二人若谁早先一步诞下皇子,便可册立正宫。
刘娥久怀嫉妒之心,唯恐李妃生了儿子被立为皇后,于是与宫中总管定计,在接生婆的配合下,乘李妃分娩时由于血晕而人事不知之机,将一狸猫剥去皮毛,换走了刚出世的太子。皇帝见怪物大怒,将李妃打入冷宫并赐死,刘氏产下一子如愿封后,但亲子未满周岁便短折而亡。
幸而苍天有眼,刘娥身边的宫人良善,悄悄将太子装在提盒中送到王弟府中抚养。奉旨前来赐死李妃的宦官情愿替李妃殉难,悄悄放走李妃。李妃流落陈州,只能靠乞食为生。后来遇一清官到陈州赈灾放粮,得知真相,与李妃假认作母子,将其带回京都。
此时皇帝已龙驭宾天,生前阴错阳差地立了宗室嗣子即真正的太子为新帝,刘娥做了太后。清官趁进宫之机,将李妃带进宫中,李妃才得以与自己的亲生儿子见面,并道出实情。见事情败露,刘娥自尽而死,清官也因功被封为了宰相。
这就是一出伸张正义、惩处奸佞的戏,但情节起伏,扣人心弦,又将晦涩难懂的皇权斗争暗自融于百姓耳熟能详的仁孝之道,料想日后必是一出流芳百世的好戏。
“不知简某排的这出好戏,可还入得了丁相的眼?”简吟风满意地给戏班子喝了彩,扭过头来洋洋自得地问丁谓道。
“戏文自然是极好的,国丧后戏班子开箱献唱,就算是名满京师我也不奇怪,只是……”丁谓拾起折扇对着台上的冠生遥遥一指,“你既要借旧朝戏讽本朝事,便得寻个形貌相似的戏子来。用那个平淡无奇的后生扮作先帝,亏你也想得出。”
简吟风面上带了三分无奈,对着身侧的人道:“你怎知我不是用了心的?满梨园行去找年轻的俊后生,这已经是其中最拔尖的了。先帝的天容玉色,便是叫新帝来,也学不成三四分。”
丁谓也不意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与他多做纠缠,语声转淡,仿佛是在沉思:“我记得你现下当的是史馆修撰的差事,日历所的起居注和时政记都被你搬来了府上修实录用,你却丢下那些要紧事不管,反倒在这里编排些精致的戏文?”
简吟风的声音与神情一样含笑无波,一字一字都咬得清楚:“正是因为看过了那些发霉的史书典籍,我才知道丁相眼前的这出戏方是真正要紧的东西。史书上写不出的字文,在百姓的口耳相传中流传千载也是好的。”
“这出<狸猫换太子>离奇吊诡,几乎没有一个字是真的,但刘氏是什么样的人,倒是看的很真,”丁谓笑笑,“不过你将刘氏写的这样盛宠,把先皇后当做了什么,九泉之下先帝怕是会找你算账。”
桃花眼微微上挑,简吟风微有得色:“先皇后临终前曾央求我将她尽量隐于史后,我这样写正是出于她的授意。若日后对峙先帝要治我的罪,先皇后也定会护着我的。”
丁谓神色一凛,欲言又止地看了简吟风一眼,好在简吟风谈起家传的修史便滔滔不绝,并未发觉丁谓的异样:“简家世代秘而不传的家训便是,史官修史是给聪明人看的。先皇后确是让我隐去了关于她的事,然而在别处岂能隐而不发?
先帝何以在宋朝兵强马壮的情势下终生仍未挥师北上?她去后,春秋鼎盛的先帝为何会一心求仙问道不理俗世?这么些年宫里又怎会只有新帝一个孩子……”简吟风眉目舒展,神采飞扬,“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史书里的门道多着呢,可不比丁相你治国容易。”
“我史学功底浅薄,自然不能与家学深厚的简兄切磋,说不过你,”丁谓摇头失笑,关切地问道:“可官修的史书你打算何时动笔?”
“我从翰林里挑了一个后学协助我整理典籍,并未耽搁议定的时日。这司马家的后生颇具史学天分,想是太史公遗泽子孙,”简吟风眼前倏忽一亮,似是终于想起了丁谓贵重的身份,“今日正好你来了,我将他引荐给你。管家,叫君实来……”
丁谓伫立在二层戏楼上,透过京华烟柳凝视着窗边奋笔疾书的年轻人,毫无颜色的唇边绽开一抹微笑:“还是不必了,这样前途可期的后生最好不要与我有牵扯,省得带累了他。”
“眼下谁人不晓丁相可是太后跟前一等一的红人,”简吟风扁扁嘴,还是在丁谓的制止下摆手让管家回去,好奇地凑过来,“难道那贼妇人想要只手遮天,准备与你翻脸了?”
丁谓回过头,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唱罢退场的天香班,凝然不动的神情没有一丝波乱,唯有一头青丝夹杂着白发被风吹起,使得整个人透出一股深邃的沧桑和悲凉:“有酒吗?”
事情要从那日太后与权相承明殿议事说起。刘后包藏私心,自恃位尊坤元,欲百年后与庄穆皇后一同合葬真宗墓室。然而永定陵的主墓群臣早已划定范围,仅能容真宗和庄穆皇后棺椁共存。
刘后不忿却也不敢明争,便派心腹太监雷允恭任山陵都监,与判司天监邢中和擅自商议更换皇陵堂地。因刘后提前知会丁谓,丁谓不能明确表示反对,便指点雷允恭山陵上百步可营建更为宽敞的墓穴。雷允恭听后大喜,忙走马入见太后。听闻丁谓并无异议,刘后放下心来,默许移动皇堂位置。
开工不久发现上穴有碎石和流沙,石尽水出,工程被迫停止。此时已是物议如沸,入内供奉官毛昌达自山陵回京向皇帝具奏其事,众臣惊怒指责刘后包庇亲信徇私枉法。刘后失了颜面,不情不愿地敕旨将雷允恭收监,由内侍罗崇勋负责审讯此案,竟查出雷允恭盗库金银珠玉无数。罪上加罪,六月廿二日,雷允恭被杖毙,抄没家产。
简吟风听后微微有些怔忡,问道:“那金银珠玉……”
“当然也是我一手栽赃的,”丁谓幽幽长叹一声,闭了闭眼睛,“皇帝采纳了我的提议复用旧地,先帝和先皇后终是可以同寝而眠,不为外人所扰。”
简吟风不由得神色肃然:“刘氏就是再迟钝,也会想到此事是你在背后弄鬼。就算现在她寻不到由头,日后也不会轻饶你。”
丁谓缓缓放下酒杯,颌下长须无风自动:“我是先帝拨给她制衡寇党的人,总免不了兔死狗烹的下场。该我的事只差一件便做完了,剩下的就留给后人去做吧。”
简吟风默然半晌,方低低开口:“你……可安排好了后人?”
“何须由我安排?咱们那位先帝是玩弄棋局和人心的高手,从头到尾都在他掌中,偶尔有些脱离,也连着不断的丝线,”丁谓含笑道,“我和曹利用他们都是旧时人,刘氏想要我倒台,除了她那些不顶用的亲族,还得再扶植一班新秀。我在真宗一朝得势多年,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她只能去与我作对的那些人里寻找帮手。”
“你的意思是,那些与你作对的……”简吟风后退两步,吃吃地问道,“都是先帝的人?”
“礼部尚书王曾,当年连中三元的人物,一时名重无两。先帝江州治贪后将刑狱之权收归中央审刑院,起复的就是这个他深为器重的状元之才。”丁谓不紧不慢地吐出一个个名字,一字一句皆如数家珍。
“司空兼侍中冯拯,淳化年间拥戴许王赵元僖,坐罪贬官。先帝即位后夺情任用,将他搁在了枢密院任要职。多年来恩遇不断,累迁兵部侍郎、六部尚书,授检校太傅,进封魏国公。”
“户部郎中鲁宗道,龙图阁直学士兼侍讲。天禧元年两省置谏官,他是先帝首批超擢的二人之一。其刚直忠烈,世所罕见。先帝曾在他面谏后抚谕良久,次日书殿壁曰‘鲁直’,以示礼重。”
……
“这些人莫说刘氏不知他们的根底,就是简兄你在先帝身边数年,怕也想不到他们个个都堪称先帝的死士,为赵宋的江山社稷何惜一命,”丁谓唇间溢出一丝慨叹,“至于富弼、范仲淹和韩琦他们,我也无需与你多言了。你我未竟的事业,交给这些后人,简兄可还放心?”
“这些人原本都是先帝给祐儿预备的东宫班底,每个都堪称治世俊才,如今却要用来遏制一介妇人的狼子野心,”简吟风面上浮起一抹冷笑,不胜哀凉,“你现下与他们为敌,等于是在保全他们。丁相的戏,比我台上的这出唱的还要真还要好,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丁谓点点头,起身欲告辞离去,简吟风忽然出声道:“你方才说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做完可有性命之忧?”
丁谓一身半旧的衣衫,容颜清素,但他回过头来凝视简吟风的气度却透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雍容:“数月前我与寇相在承明殿擦身而过,却没有办法告诉他。若我来日有他那般的收梢,想必他会明白,我与他其实从来都是同路人了吧……”
永定陵竣工数日后,我与新帝在承明殿召见群臣。有资格入殿之人按身份位阶落定,文臣以丁谓等一众宰执为首,居殿右首阶,武将则以泰宁军节度使钱惟演为首,立于殿左。
发髻上紫金六面镶玉步摇累累垂下的珠络掩住了我深沉的眼波,听起来我自责的话语是那样恳切。我将擅移皇堂的罪过都揽到了身上,口口声声都是自己识人不明以致先帝魂魄难安。祯儿为表孝道,亦慌忙跪下道母后言重,群臣见他如此,也只好归咎于雷允恭个人贪渎、罔顾皇恩,从此盖棺定论:尊者无过。
我举起宽大的莲袖拭去本就不存在的泪痕,眸光一横给钱惟演使了眼色。钱惟演与我的目光交汇,慢慢地移步到殿中,扬声道:“皇上,臣有事启奏。”
钱惟演是我庶兄的姻亲,更是新帝继位在军方的有力倚仗,故而祯儿待他要比他人更亲厚一些:“爱卿有何事要禀?”
“既然先帝皇堂已掩,名分上的事就不容后议了。太常礼院拟将庄穆皇后与真宗皇帝升祔太庙,臣以为当今太后母仪天下,应依太宗明德皇后例,百年后神主不止祀于后庙,可与庄穆皇后共同配祀真宗。”
御座之上的祯儿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略有些迟疑道:“这恐怕于礼不合吧?”
我并未关注钱惟演接下来的争论,只打量着丁谓的神色。他安安静静地站在文臣之首冷眼旁观,一派荣辱不惊的风范,仿佛与这场闹剧无关。可谁都知道,他的态度,几乎可代表朝堂上全部文臣的态度。我冷目向他,眼光灼灼:丁谓,明哲保身是你最后的机会。
太常礼院院正立刻跳出来与钱惟演辩礼:“夏商以来,父昭子穆,皆有配坐,每室一帝一后,礼之正仪。庄穆皇后著位长秋,祔食真宗,斯为正礼。当今太后若从古礼,止应祀后庙,便从升祔,似非先帝谨重之意。况前代无同曰并祔之比,惟上裁之!”
院正的话音刚落,向敏中、杨亿、曹利用、任中正等人纷纷出列,均大声表示:“院正之言甚是,臣附议!”这些都是分量颇重的朝臣,他们一站出来,后面立即跟了一大批。连素来闲散的宗亲昭成王也拱手道:“众臣所请甚合情理,臣也附议。”
钱惟演招架不住,须发直喷,牙齿格格作颤。我急怒交加,心底似被什么动物的利爪狠狠一抓,痛得心脏肺腑皆搐成一团,漫漫生出一股寒意。是啊,我与庄穆皇后,到底是不一样的。
眼见着我已是孤立无援、颜面尽失,就在这时,一直冷眼旁观、默默不语的首相丁谓,终于在众人的目光中站了起来,纡金佩紫的身姿连带着七梁冠微微向我倾斜了一下,在我的苍白和失落面前显示出一种令人炫目的威仪与力度。
“臣也附议。”
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仿佛带着霹雳与闪电的能量,落地有声,瞬间摧毁了我所有的坚守和奢望。
在首相明确表态之后,剩下的一些尚在观望的朝臣们,霎时也如风吹麦浪般纷纷折腰,七嘴八舌地嚷着“附议”二字。满殿之中,除了王曾、冯拯、鲁宗道这三个我扶植起来的官员以外,其他人都踏前一步,请祯儿驳回钱惟演的提议。
在一番鼓噪之后,大殿上慢慢安静下来,但这份安静中所蕴含的沉默力量,却比刚才那一片混乱的叫嚷更令祯儿感到压力沉重。
“庄穆皇后位崇中壸,已祔真庙,自协一帝一后之文,断无更改之理,”祯儿望着众臣希冀的表情,口气有些绵软地下谕,“朕向众卿家承诺,太后若神主入庙,必序于庄穆皇后之次,以定尊卑。”
闹剧收场,群臣恭敬地跪拜,只有一人越众而出,郑重其事道:“皇上,太后,臣要参首相丁谓窃弄权柄、为祸社稷!”
丁谓蓦地抬头,目光轻飘飘地扫向参他的王曾,唇角的线条稍稍一收,眸色沉凝。我忽然觉得很快意,王曾他们方才并未替我争将的恼怒也顷刻烟消云散。丁谓,你既舍了我留给你的最后机会,那便不要怪我不念旧情。党同伐异,从前你做惯的事,如今换我来做。
祯儿亦是失色,起身斥道:“怎可随意攀诬丁相?”
王曾伏地三拜,振振有声:“丁谓独欲皇上朔望见群臣,大事则太后召对辅臣断定,非大事令入内押班雷允恭传奏禁中。而是否为大事,均为丁谓一人裁夺,至于丁谓所言的群臣一致商议更是无稽之谈。两宫异处,而柄归权相,此其罪一也。
身为宰辅,却与宦官结交,此其罪二也。丁谓曾与雷允恭私吞工匠所造金酒器,雷允恭也找丁谓取过管勾皇城司及三司衙司的凭证,这些在查抄雷府时都找到了铁证。”
“丁相之过何止这些?”冯拯冷冷地插言,“擅移皇堂一事,丁谓包庇雷允恭,依违不决,此其罪三也。内侍毛昌达从山陵回来奏报皇上,今上质问丁谓,丁谓才请求派使臣去调查,足可见此二人狼狈为奸日久,欺瞒皇上和太后!”
鲁宗道也站了出来,昂首道:“皇上,丁谓之罪脉络分明、事实清楚,依情依理依法,都该准王、冯二人所告,秉公处置。”
祯儿皱眉道:“丁相,你可有话分辩?”
所有的声音都沉静下来,殿中人的目光皆凝滞在丁谓身上。丁谓的眼睛黑沉沉深不见底,一一扫过参奏他的王、冯、鲁三人,又游目殿内,环视着沉默的其他朝臣,唇边勾起了一丝淡然的笑意。
“罪臣无话可说。”
这是他留在朝堂之上的最后一句话,一直到祯儿将他降为太子少保,贬作崖州司户参军并籍其家,他都没再开口。权相丁谓的时代,就此落幕。
明道元年,历时十年的真宗实录终于修撰完毕,共一百五十卷。简吟风的身影在汗牛充栋的史籍前格外穆然,扬声道:“仰承太后慈谕,先帝实录今已结笔,恭请娘娘过目。”
殿中只我与他二人,我冷眼片刻,缓缓起身,沉声道:“简吟风,十年前哀家召你入朝,你推病不就,硬是从哀家这里讨了个史馆修撰的差事做。哀家的懿旨你从来都视若无睹,这会仰承的又是哪门子慈谕?”
我的话略有薄责,但简吟风不以为意,衰老的身躯傲然独立:“太后那时有一众左膀右臂协理朝政,微臣只是一介无用闲人,不如拾起家学,修史为业。”
我端坐回凤座之上,端起茶盏轻轻一嗅,眼神带着寒意看向简吟风:“十年间哀家数次召你入宫询问实录进度,你都三推四阻,只一封奏折递进来敷衍应付。如今可是奇了,哀家并未召你,你反倒愿意入宫了?”
无意与我周旋,简吟风跪下,却是仰首直昂,说明来意:“太后,臣听闻李顺容于日前殒身,不知太后准备如何操持她的后事?”
轻忽一笑,我觉得悲凉,原来他入宫来并不是为了见我。我冷冷地扫视着他,指甲狠狠剜住掌心:“只是一个宫人罢了,还要如何操持?薄棺一具,陶俑依制,最多再赏些金银给她的母家。”
他的眸子带着逼迫,笑着却让人寒意陡升:“果然是这样。太后娘娘,李顺容可不是寻常的宫人,她是当今皇上的生身之母。”
我猛地站起身,声音狠厉却隐有颤抖:“你说话要仔细!哀家才是皇帝的生母,李顺容不过是我从前的婢女,先帝恩幸一次便不知将她忘到哪里去了!”
简吟风起身,慢慢地逼近我,凝视着我的双眼:“太后,公道自在人心。娘娘如今权柄在握,旁人自然不敢言语。可是娘娘就担保没有皇上亲政后,宵小之徒不仅会将实情禀告皇上,还会借机将刘氏一族都踩到万劫不复的那一日么?”
他犀利的眼神晃在我的心底,让我彻骨的寒冷,可又不无道理。祯儿谨遵母命,放弃喜欢的张氏转而迎娶郭家姑娘为皇后,这么些年明着不说,其实心里早就与我生了嫌隙。我活着,祯儿碍于孝道尚能隐忍不发;可我的身后,谁来保全刘氏一门?
我颓坐到宝座上,目光慢慢地黯淡下去,低叹着问:“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简吟风的声音让我一震:“臣以为,丧礼宜从厚。请治用一品礼,殡洪福院,冠服如皇太后,以水银养之,使其尸身不坏。”
眼前有些虚浮旋转,这才发现,我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全身。先帝的话言犹在耳:你今日为她求了名分,来日她与你可能就会平起平坐,你将来会为了此刻的心软而后悔的。德妃,勿谓言之不预也。
可笑我当年的一念之仁,为若莹求来了一条生路;如今就要容忍她以皇太后的身份与我平起平坐,以此换取祯儿日后对刘氏一族的庇护。势成骑虎,再不甘心,都要准他所奏。
见我虽强顶着这口气不肯开口,但凄凉的神色早已出卖了我妥协的态度,简吟风轻蔑地笑,抚摸着身后的书简,淡淡道:“臣十年心血皆陈列于此,若太后今日尚有余力可随意验看,臣老迈难支,恕不奉陪。”
“何须此时验看?你修撰的实录,哀家早就逐字读过,”我居高临下地立在高台上遥望行至门前的简吟风,嘲讽道,“都说史官秉笔直书,你的所为实在是有辱先辈。
庄穆皇后占尽先帝一生的恩宠爱幸,你却一笔带过;她薨逝时,前朝后宫被失去理智的先帝杀得血流成河,你只用‘上深嗟悼’四个字草草打发;而她那显赫的身世背景和不弱王夫的文治武功,你竟是提也不提。简吟风,你究竟是何居心?!”
“因为她是皇后,是先帝独一无二的皇后。皇后作为天下主母,必载德言容功,宠妃才强调姿媚专宠。若一味铺墨先帝对她的情爱,难免会给后世留下惑君之嫌,”简吟风回过身来,谈及庄穆皇后,嘴角慢慢溢出温柔的笑意,“劝谏节俭、不问政事、教子有方……既由我执笔,史书只会记得她如何贤德。”
我刻意凛起的面孔下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碎:“她的确贤德,你这样写也没错,可哀家在你眼中就该千刀万剐么?值得你编排一出‘狸猫换太子’让哀家遭万世唾骂?!”
简吟风没有动,甚至连眸子都没有抬一下,丝毫未见筹谋被戳破的慌乱,只是盯着我道:“太后果然手眼通天,微臣的这些小伎俩是瞒不过娘娘的,也压根没想瞒。不错,这出戏正是出自微臣之手,算起来我与娘娘也相识多年,娘娘就不必因为这点子举手之劳恩赏微臣了。”
我不气反笑,纷乱的情绪荡漾于胸:“你在戏里把哀家写成了惑国妖妃,哀家还要谢你不成?!”
简吟风倨傲地站立:“太后娘娘对先帝一往情深,可先帝满心满眼都是庄穆皇后,从未着眼旁人半分。所以太后得势后便想效法娥皇女英,百年后与庄穆皇后共伴先王灵驾。祔葬之计不成,娘娘又想在身后名分上找补,可惜也被众臣驳回了。微臣编排的这一出戏,虽然名声上不好听,可在世人眼里娘娘却是真真切切地得到过圣眷,不正是全了娘娘的心愿吗?”
我高高在上坐着,看着他的冷,将泪锁在双眸。原来,他是这么想的这些事,这么想的我。也罢,如若再不对他言明心意,我们之间还有多少个十年?我情愿他此刻将我视作一个失去了理智的疯女人,也不愿他再以君臣之分待我。
我挺着仅剩的一口气,一股脑地将这些年的情意吐露于口:“先帝那样的男子,若我说从未存过思慕之心那是扯谎。可自我与庄穆皇后相识相交,便绝了这个念想。庄穆皇后那样的妙人,样样都是一等,他夫妻二人天造地设、旗鼓相当,实乃神仙眷侣,我又算得了什么?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我也是个女子,自然也将一个人放在心里过。他在庄穆皇后的灵前出言维护过我,在李顺容难产之际为我解开危局。”
眼见着简吟风的额头已经渗出冷汗,我却依旧不肯饶过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所以他在我这里是不同的,即使他在我孤立无援之时不肯帮我,即使他拿着修史作说辞一再忤逆我,我也愿意把心给他。因为庄穆皇后样样都好,好到她的光芒仿佛遮盖住了这世间的一切,可那个人却在这耀目的光芒之下看见过我。哪怕只有一眼,也足够了。”
简吟风低低地叹息,过了许久,他悲悯地看向我,一番话似乎与我方才的剖白毫不相干:“庄穆皇后样样都好么?可在先帝眼中似乎也不尽然。先帝对庄穆皇后一见倾心之时,她还戴着张人皮面具,面容平凡谈不上貌美;先帝也与臣推心置腹地说过,庄穆皇后性子极执拗,争执起来倔得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常常气得他心口发痛。”
他流转的长眸挑着一丝了然的笑:“先帝是绝顶聪明的人,聪明人大都不喜欢别人逆了自己的意。可先帝偏偏就是爱上了这样的庄穆皇后。他想要爱她,自然就爱上了她。太后娘娘您看,爱这种事情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
他的态度,都在这一番话里说尽了。手指微微颤抖,没了力气,脚下也软绵绵地踩空,我酸楚地道:“简卿也爱上过别人吗?”
简吟风愣了一下,随即目光灼灼地凝向虚空,似乎在追忆着什么,唇边还残留着笑意:“微臣此生心向明月,即使那是轮他人的明月,吟风亦不改初衷。”
“果然是她,果然还是她……”我惨然一笑,用指甲狠狠剜住掌心,缓缓吁出一口气道,“简卿的实录修得很好,哀家就准你所请,回乡颐养天年去吧。”
简吟风真心欢畅地微笑:“微臣谢太后娘娘隆恩。”他行了揖礼,步出殿外。临出殿门时回首,恳切道:“太后娘娘还是多加保养为宜,微臣观您面色,恐时日无多。”
他的话是实情,并无冒犯之意。我的身体自祯儿成婚后便不大好了,多年的心力交瘁使得病势如山倒,谁也无法阻止。我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可是简吟风,就连这最后的快活,你都不愿意给我。
我的脸庞有湿意,抬手去擦拭,却发现红红的血从被剜的掌心蜿蜒流淌,与泪融合:我为赵家的天下操劳了一生,一路历经死亡、背叛和杀戮,到头来我又得到了什么?!
明道元年十一月,我依旧斜撑着身体于珠帘后朝堂听政。殿中丞方仲弓上书,请太后行武后故事,立刘氏宗庙;权知开封府程琳亦献上《武后临朝图》,名为请二圣观画,实则另有所指。
我虽老了,但经的事还是多些,这两人不过是祯儿找来试探我的罢了。这朝堂上立着的士大夫,个个怕我牝鸡司晨、断送大宋社稷,哪里会做得如此明目张胆。只待我流露出一丝首肯的意味,他们恐怕会立刻化身豺狼虎豹将我生吞活剥。
祯儿冠玉般的面庞不起微澜,暗地里却留神着我的反应。他今年已经二十二岁,早该是亲政的年龄,而我却迟迟未肯放权,他的心急不无道理。只是母子之间,怎么就弄到了这般相互猜忌的田地?
我咳嗽了片刻,将方仲弓的奏章撕了个粉碎,又对群臣郑重表态:“哀家不能对不起先帝,不能做这种对不起祖宗的事情!以后凡再有此言者,格杀勿论!”
祯儿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士大夫们也都扑地叩拜,口口声声都是太后深明大义云云。我瞟了眼祯儿雀跃的神色,唇边漫出一丝冷笑:“皇帝也长成了,哀家还算没有辜负先帝临终所托,所以哀家决定翌年二月,着帝王衮服在太庙祭祀历代帝王。”
一语既出,满座哗然。进言表示反对的大臣如意料之中越站越多,就像那一日他们反对我与庄穆皇后共同配祀真宗那样言辞激烈。一开始我还能淡然处之,可直到后来,王曾、冯拯、鲁宗道等人竟也一一站了出来,攻讦和责难如星火燎原般向我裹挟而来,令我不得喘息。
灵光乍现,我幡然醒悟。我以为那一日丁谓转身留下的是与之对立的政敌,但其实他们却是他同仇敌忾的盟友。丁谓用倒台的牺牲换来了王、冯、鲁等人的前程,他们像一颗颗钉子楔在这里,直到今日终于向我发难,使我再无招架之力。
王曾、冯拯、鲁宗道,甚至包括丁谓、寇准,他们从来都不是我的人,而是先帝的人,自始至终,天地可鉴。
举目望去,身侧再无亲近之人,我好像输得一无所有。我已经和朝堂上这群须眉之辈剖白心迹,表示自己绝不会对不起赵家的祖宗。可他们这样咄咄逼人,连我一点点小小的心愿都不能满足。
“此事哀家不是要与众卿商议,而是请皇帝点头,不知皇帝肯不肯满足哀家这个老寡妇最后的心愿?!”我把这桩公案丢给了祯儿处理,见他也是对我此举忿忿不平却又碍于孝道不肯言语的样子,心如刀割的滋味谁还会比我来得更重?
余音未了,我转回了身,眼眶里的泪被顿回,只是将手交给侍女小芊,如今她也是众人口中的芊姑姑了,由她搀扶着准备离开朝堂。
一步,两步,祯儿,我的皇儿,我们母子一路相扶走到今天,你还不相信母后不会夺了你赵家的天下么……三步,四步,陛下,你的儿子终究到底还是像你多些呵……最后一步,浅芙姐姐,我始终还是比不上你……我猛地向前,瘦弱的小芊一把将我拥住,一口血喷在她的脸上,我眼前昏黑,直到混沌。
我依稀感觉到自己是躺在寝宫的卧榻上,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庄穆皇后脚步轻盈,踏莲而来,仿佛周身披着月光。舒展的黛眉间一朵花钿,明眸似溶了星辉,她噙着温柔的笑容轻抚我的额头:“瑾璇,你这些年辛苦了,也受委屈了。”
自先帝去后,我要强了半生,此刻却像个受委屈的稚童般泪如雨下,抽噎着解释道:“姐姐,我穿帝王衮服祭祖,并不是要抢赵家的皇位。”
她颔首,眼神清澈地望到了我心里:“姐姐都知道。你抚育新帝,与士族争斗半生,就是为了将皇位交还到赵家血脉手里,可是他们却这般猜疑于你。你要穿帝王衮服祭祖,是想为这些年的辛苦和委屈讨一个说法。放心吧,姐姐会让你如愿的。”
我怅然含泪,所有的委屈和愤恨仿佛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原来我毕生的追逐,不过是一句她的认可。我以为我恋慕先帝,倾心简吟风,其实不过是一直在追逐着她的影子啊。
比起儿女情长,我的浅芙姐姐给我的是一份施展才华与抱负的机会。置身政治漩涡虽凶险无比,可我却真正短暂地拥有过天下。是否能穿着帝王衮服祭祖还有什么要紧的呢,有她这一句话,我虽死无憾了。
再度醒来,寝宫的侍女们都在依依哭泣,祯儿守在我身侧也是愁容不展。我蹙起眉头:“怎么?哀家的请求就让皇帝这样为难么?”
祯儿见我醒了,急忙忙抓住我的双手,低声道:“太医说母后沉疴日久,怕是熬不到来年春天了。”
我了然地笑,平淡无波。他再恼我,终归也还是母子。若我真的病故了,我弹压那么久的朝臣真的会对这个黄口小儿俯首帖耳么?想必祯儿此刻,也是怕的吧。
尽管我已不在意自己能否穿着帝王衮服祭祖,但我却仍想知道祯儿的态度,凄苦地问道:“哀家知道皇帝近来风闻了不少有关生身之母的传闻,与哀家的嫌隙也越来越深。我没力气再去管那些风言风语,只问皇帝一句,是否答应哀家着帝王衮服去宗庙祭祖?”
寝殿里一时寂静无声。“母后对大宋可谓鞠躬尽瘁,于国于家,朕都该应您所请。母后想去,便去吧。至于朝堂诸卿,朕会给他们一个交代的。”他的声音带着迟疑,却终是准许。
是因为他看我时日无多,不会再有像武周那般取而代之的威胁了么?我还是愿意相信,他的点头背后,是有母子亲情在的。
明道二年辛丑,直集贤院王举正、李淑与礼官详定皇帝藉田及皇太后谒庙仪注。礼官议皇太后宜准皇帝衮服减二章,衣去宗彞,裳去藻,不佩剑,龙花十六株,前後垂珠翠各十二旒,以衮衣为名。诸般仪制均次皇帝一等,算是士族对我做出的最大让步。
我乘玉辂,服祎衣、九龙花钗冠,在太庙行礼。荐献七室之后,皇太妃亚献,皇后终献。群臣为我加上尊号曰应天齐圣显功崇德慈仁保寿太后。
天理报应总是来得这样及时,在返回宋宫的途中我便染病不起,甚至还未来得及脱下身上的衮衣。遵照我的懿旨,祯儿大赦天下为我祈福,将我临朝以来的贬死之人包括寇准、曹利用等政敌们恢复旧有官职,并将丁谓从贬黜的远地内迁。
可这一切终是徒劳,寿数天定,谁也不能违逆。皇帝皇后满眼是泪地跪在我的病榻前,尤其是皇后哭得呼吸都变得急促不匀。她不是祯儿选定的妻子,只是我挑中的儿媳,所以并不得祯儿喜欢。若我一走,这可怜的孩子怕是更没有倚仗了。
我颤巍巍地伸出褶皱的手,擦拭她的泪水,对祯儿艰难地嘱咐道:“祯儿,你年岁也不小了,趁早与皇后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正理。”
祯儿嫌恶地瞥了皇后一眼,并不言语。招招手,我让他离我近些,气息奄奄道:“你若不生下自己的儿子,赵宋的江山迟早断送在你手里。”
祯儿的声音带着愤怒,叛逆地驳我:“母后言重了,就算朕不与皇后生子,自然也有其他宫妃为皇家开枝散叶。”
其他宫妃?是两面三刀的尚充仪、还是矫揉造作的杨德妃?抑或是仙韶院的乐伎张氏?窒息的胸口,带着身体的疼痛,我火辣辣地喘息着,奉上了最后的忠告:“你们俩简直是一对冤家!皇后将门虎女,性子是直了些,可当日先帝也是属意她做你的正妃的。你终有一日会明白,她配得起你。”
见祯儿仍是不忿的样子,我不再多说。儿女之事,做母亲的手伸的再长,也终是有所不及。我无意间拂过皇后的衣带,冰凉湿润,浸满了她的泪水。她会是下一个枯守长门的陈阿娇么?我不知道。将这个单纯无知的女孩子拉入皇廷是我的罪孽,我只盼着她能安然终老。至于祯儿以后定会为辜负了一个真心待他的妻子而悔恨终生,毕竟男儿多薄幸,我劝也劝过了,随他去吧。
迷蒙中,我再不能言,用尽了仅有的力气拉扯着身上的衮衣。恍惚间听到祯儿疑惑地问:“太后临终前数度牵扯身上衣服,是何意?”依稀听到小芊猜测道:“太后是不愿先帝于地下见她身穿天子之服呢。”
她的话对了大半,我确实不愿穿这身衮服入永定陵。只是并不为先帝,而是不愿浅芙姐姐见我如此。毕竟是陪伴在我身边多年的宫人,小芊的话祯儿是会信服的,我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这辈子,不长,却也是一个女人波澜壮阔的一生了。百年万代之后,谁还会记得我?人这一辈子又岂是为了身后的虚名活着呢,不过是被一个个眼下推动着麻木行走罢了。
咽气前的最后一瞬念头,我惊觉梦中的浅芙姐姐仿佛是得道成仙的样子,不然怎会在她许诺之后祯儿和一众朝臣便轻易改口?
浅芙姐姐,忘川河畔,奈何桥头,你可曾与陛下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