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小姐的故事》星柒8

3、蛙

　　A小姐是一只青蛙，一天到晚只会“呱呱呱”。
　　A小姐不知道自己的家，也不记得自己的妈，从它长到四条腿起，它就一只蛙占领了这片小小的瓜苗地。
　　这一小片的瓜苗地依靠的是一面泥砖矮墙，瓜苗是“荷兰豆”的瓜苗，矮墙是一对老夫妇家的墙壁。A小姐觉得这对老夫妇的年龄应该很大，因为他们的头发都是白的，脸上还有明显的老人斑。老夫妇家里还有个小女孩，应该是他们的孙女，因为老夫妇两人天天都骑三轮车载这小女孩进出，车上还会放一个小书包。老夫妇两人看着年纪大，但是又意外的身体“矫健”，都还能骑个三轮车，天气炎热的时候还能单手骑车，用另一只手撑伞。
　　夏天天气热又黑得晚，到了晚饭时间，老夫妇和那个小女孩总会坐在门口的大石凳上，然后一人端一个碗在门口吃饭。那个小女孩吃饭总是很快，也吃很多，她的碗比夫妇俩的都大出许多。而且每回都是小女孩先吃完饭，然后把碗放一边，再从屋里抬一张小凳子出来，屁股坐在小凳子上，在石凳上摆上一本书，就在书上垫着写作业。老夫妇一家吃饭都很早，可能是没有灯的原因，A小姐从来没在天黑后看到屋里亮起光。
　　小女孩在一边写作业，老夫妇两人就坐在隔壁，偶尔吃一口饭，又斗一句嘴。内容无非就是老奶奶嫌弃老爷爷今天做的饭哪里不好吃，一点都没有用心，老爷爷也总会回击让老奶奶去做饭。但是A小姐从来也没见老奶奶做饭，每天的吃饭时间老夫妇两人都重复着同样的斗嘴内容。A小姐曾经偷偷看到过老爷爷做菜，发现他蒸鱼连鱼鳞都不刮，连青菜都放进电饭煲里蒸，就连它这只青蛙都知道这样做出来的菜不会好吃到哪里去，它也一度怀疑小女孩怎么会这么地不挑食。
　　老夫妇一家的吃饭时间，其实也就是A小姐的进食时间。每到他们吃晚饭的时候，A小姐就会在旁边吃蚊子，它觉得至少不能让蚊子打扰到小女孩做作业，这是它对老夫妇让它住在瓜苗地而做出的报答。
　　老夫妇的家在一条巷子里，偶尔家门口还会有其他的三轮车经过。A小姐从来没在巷子见到过年轻力壮的青年，都是些年纪很大的爷爷奶奶，其次就是些跟小女孩一样大的孩子。老夫妇家的对门住的是一个独居的老太太，性格实在古怪，别人都叫她“疯二”，一天到晚总是对着别人家骂骂咧咧的，A小姐从来没有听懂过她说的话。
　　夏天的晚饭时间，巷子里会比平日白天发出更多的杂音。有“大葵扇”煽动的声音；有老夫妇俩人拌嘴的声音；有小女孩写字发出沙沙笔划在本子上的声音；还有A小姐偶尔发出“呱呱”喊叫的声音。白天里，小女孩去上学，老奶奶会骑三轮车出门，老爷爷也要去田里照顾他种的烟草，巷子里就只剩下A小姐在放肆高歌，不停地发出聒噪的“呱呱”声。听多了自己的歌声，A小姐也感到厌烦，每天最期待的就是晚饭时间的到来，它需要更多的声音洗刷它的耳朵。
　　A小姐在瓜苗地待到第四个年头的时候，小女孩已经长大了许多，它想也许是小女孩太过不挑食吃很多的饭，不然她怎么会高出其他跟她同龄的孩子这么多。小女孩不能再称为小女孩了，应该称为女孩，又高又壮人也长得朴实，是个好养活的孩子。
　　这几年来，老爷爷的眼睛好像越来越不好，不再每天出门看他的烟草，而烟草地的照料就自然落到了老奶奶的头上。但是每到周末，女孩还是按着以往的惯例拉着老爷爷出门。A小姐住在瓜苗地的这四年里，每到周末都会看到老爷爷和女孩出门，从来没有断过一次。女孩总是背着她那个小书包，再挂个水壶，高高兴兴地出门，只是前两年还是老爷爷骑车载女孩，这两年变成女孩牵着老爷爷的手，老爷爷要驻拐杖才能出门。
　　A小姐知道老爷爷和女孩去做什么，它听到过无数次女孩出门前的欢呼，也见到过无数次女孩的失望而归。每到周末，女孩都要老爷爷陪她去机场，她会在绿道那里看大半天的飞机，看着一架架飞机起飞又降落，女孩想着总有一架飞机上面会载着爸爸妈妈，她已经很久没见到过爸爸妈妈了，久到完全不记得他们到底长什么样。
　　又到周末，女孩一大早就起了床，收拾好奶奶给她缝的小书包，烧水把小水壶装满，拿过拐杖，扶起爷爷，就这样再次出了门。女孩今天一共数了1028架飞机，她现在已经能数到过千的数了，她之前还没学会数数时，只能每数到10架飞机就摘一根“狗尾巴草”来做记录。机场绿道边有很多的狗尾巴草，女孩每数10架飞机就摘下一根，每每到她回家时，口袋都装满了狗尾巴草。
　　从机场回家的路很远，他们走得又慢，以前还能骑三轮车，现在老爷爷只能拄着拐杖走路，往往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女孩其实很懂事，她读了书，知道来看飞机也不会见到她想见的人。但女孩还是要来，老爷爷也从来都顺着她的意思，女孩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从机场回家要走很长的一段公路，大约有7到8公里，女孩站在外侧，让爷爷站里侧，就这样慢慢牵着爷爷的手回家。
　　A小姐是一只注重睡眠质量的青蛙，从来不会主动“熬夜”。但是每到周末，它总会一直陪着老奶奶在门口等女孩和老爷爷回家。大老远看见人回来，A小姐还会发出“呱”的一声来通知老奶奶，接着才能安心地入睡。
　　又过了两年，A小姐几乎没见到过爷爷出门。到了吃饭时间，也只有老奶奶和女孩两人在门口，即使到了周末，出门的也只有女孩一个人，她也会在天黑前就回到家。
　　终于有一天，A小姐忍耐不住，问了它的宿敌“爬山虎”，问它能不能爬进去看到屋里的老爷爷，已经很久没见到老爷爷出门了，A小姐有点担心。爬山虎没有理会傻青蛙的话，它要是能长到屋内，它早就“爬”进去看了，它也在担忧老爷爷的情况。
　　日子一天天过去，突然有一天，老夫妇家里来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这是A小姐第一次在巷子里见到“壮汉”。还来了一个穿着奇怪服装的老汉，他进屋里后，屋内就传出了接连不断的奇怪的声音，一直嘀嘀咕咕了好几个小时。奇怪老汉的话异常催眠，嘀咕的时间也久，久到A小姐完全睡了过去。
　　第二天，A小姐在天微亮就醒了过来，老夫妇屋里已经没有了奇怪的嘀咕声，门口也紧闭着，它想老夫妇一家可能是还没有醒。A小姐觉得这些天也真是够奇怪的，女孩也总是偷偷躲在瓜苗地里哭，它根本不知道女孩在哭什么，也想过难道是饭做不够女孩没吃饱所以哭吗？
　　这时，一只早起织网的蜘蛛落了下来，给青蛙汇报“晨间新闻”。蜘蛛说昨天早上的时候，这家的老爷爷走了，所以昨天找了人来做法事，这家的老奶奶很安静，也没有哭，倒是这家的孙女一直哭个不停。
　　A小姐不懂老爷爷走了是走到哪里去了，难道比去机场还远得多吗？是远到不知道怎么回家所以女孩才一直哭吗？它只是一只青蛙，如果真的是这样它也很难过，它只能不停地发出“呱呱呱”的叫声，希望老爷爷能够听到，帮他找到回家的路。
　　老爷爷一直没有回家，A小姐很久没见到老爷爷了。女孩又长大了不少，是又高又壮的，现在上学放学已经是由女孩来载老奶奶，有时候还能多载几个小伙伴回来。
　　可能女孩真的成长得足够大了，应该要到好的学校读书，得到好的教育，要回到父母的身边，所以A小姐第一次见到了女孩的父母。A小姐还见到那对衣着朴素的年轻夫妇进屋不过十几分钟，就把女孩带走了。
　　女孩走的那天，老奶奶在家门口的石凳坐到天完全黑透，也没有进屋里睡觉。A小姐也不知道老奶奶是什么时候进屋休息的，它已经熬不住入了梦。
　　只是到了女孩走的第二天晚上，屋里第一次亮起了灯光。A小姐才知道，老奶奶是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所以昨晚才一直不进屋休息。以前有老爷爷和女孩陪着她，后来老爷爷走了也还有女孩，现在女孩也走了，只剩下老奶奶一个人，她就没有了依靠。老奶奶是一个很怕黑的老太太。
　　老奶奶一直是一个很爱“漂亮”的老太太。A小姐每天看到老奶奶的头发都是梳得很整齐，用黑夹子别起来，每天出门前还会问老爷爷她今天的头发梳得好不好，偶尔还会让女孩帮她剪头发剪指甲。现在家里只剩下老奶奶自己一个人，她也还是会搬一张小凳子到门口，然后把镜子放在石凳上，自己对着镜子打扮梳妆，梳得好了就笑一笑表示满意。
　　老奶奶现在不用再接送女孩上下学，她的“工作”就只剩下照料烟草地。之前老爷爷种烟草是为了买钱，同时也满足自己抽烟的需求。但是现在人们已经不兴抽卷烟草的烟，烟草的销量不好，几乎没有人种植了，全村里只剩下老奶奶一个人坚持着照顾这片烟草地。
　　A小姐发现老奶奶很会做菜，每次到做饭时间，屋里就传出来很香的饭菜味，引得它的肚子都呱呱叫。它不明白为什么老奶奶这么会做菜，老爷爷在的时候怎么也从来没有真的让老奶奶动手做过菜，真的很奇怪。
　　老奶奶年龄真是够老的了，也不再像前几年一样可以单手骑三轮车，用另一只手撑伞。她现在即使抬水浇瓜苗地，都只能抬装到半满的水。唯一还在坚持的“体力劳动”就是运烟草回家，然后还要一一摊开来晒，每天早上晒出来晚上还要收回屋里，明明现在的烟草已经卖不出钱了。
　　有一天，A小姐在瓜苗地里等到月亮已经高高挂起，都没见到老奶奶回家。自从老奶奶一个人生活后，她都会在天黑前就吃好晚饭，然后早早地入睡，这是A小姐第一次见老奶奶这么晚不回家。它回想了一下，老奶奶没有骑车出门，应该是去了烟草地，所以打算不再等待，起身跳到烟草地去。
　　老奶奶在烟草地里摔倒，她想要给烟草浇水，走在田梗上时滑倒了，头撞到了水泥建的水沟边，头上冒了血，直接昏迷了。A小姐跳到烟草地时，一下就发现了老奶奶，它很担心，它看到老奶奶在流血，它又只是一只青蛙，它用尽声嘶力竭的叫声呼喊，希望有人能听到它的求救。
　　老奶奶是幸运的，有夜晚来田里探田鸡的人听到了A小姐的叫声，赶过来烟草地，发现了老奶奶，好心地送了她进医院。
　　A小姐回到瓜苗地里，它只是一只青蛙，做不了什么，只能在家里等老奶奶回来，它会请求上帝保佑老奶奶平安无事。
　　A小姐在瓜苗地等了一年又一年，瓜苗地早早已经枯萎了，它的宿敌爬山虎已经爬满了整面泥墙，泥墙变成了一面“绿墙”。A小姐从一只年轻有活力的青蛙等到变成一只老得快要叫不出声的青蛙，都没有把老奶奶等回来。它也想过离开瓜苗地，毕竟这里早就枯萎了，要是到田里去，一定“丰衣足食”。但是A小姐到底没有离开这片枯萎了的瓜苗地，它总觉得自己能等到老奶奶回来。
　　A小姐最后还是成功了，成功地等到了老奶奶回来，在它生命的弥留之际。老奶奶是回来了，但她是坐在轮椅上的，脸是歪的，头发也不如以往一样刷得整整齐齐，整个人更是瘦得不像样。A小姐知道自己也到时候了，作为一只青蛙它真是活得够久的了，整整有十年，在这片瓜苗地里活了一辈子，也不曾离开过这对夫妇的家。
　　老奶奶当初在烟草地里摔倒，更是昏迷了大半天，后来人送到医院时，医生诊断出老奶奶已经是重度的中风，整张脸已经瘫了，之后更是再也不能说出一个清楚的字音来。女孩的父母收到医院的通知后就把老奶奶接到身边来照顾，但是由于老奶奶中了风以后不能用正常的方式进食，只能靠在鼻子上插管来进食流食，人更是越来越瘦，现在甚至已经到了皮包骨的地步。
　　老奶奶这个月到医院复诊，医生说她可能熬不过这个月了，让家人完成她未了的心愿。因此，女孩把老奶奶带回到泥屋房来，这个老奶奶和老爷爷结婚起就开始住的老房子，这个住了大半辈子的老房子。
　　A小姐看到老奶奶在家门口落了泪，她歪着头，眼泪就这样从她的眼角流淌下来，流过她消瘦干瘪的脸庞。它不曾看到过老奶奶落泪，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最后的一次。
　　A小姐要不行了，它知道老奶奶也要不行了。它还知道老奶奶是喜悦的哭，因为它看到老爷爷找到回家的路了，它看到老爷爷回来接老奶奶，它看到老爷爷伸出了手，然后老奶奶笑了…
　　A小姐到底是满足了，成为了一只老死的青蛙。
　　后来，老奶奶去世不久，泥屋房就拆了。拆房子的那天，女孩从泥屋房沿着公路到机场的路，用很慢很慢的速度走了一个来回，她想这是最后一次“爷爷陪她”走完这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