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死了个戏子》惊露

2、因缘

　　长安城办案之地，大理寺，近期迎来不速之客，便是太子的独女，安康郡主。

　　她总是穿着一身蓝衣便服，丝毫不避讳地闯进大理寺，直奔大理寺少卿的屋子走去。大理寺少卿因此颇为头疼。

　　太子她爹又恰恰觉得让她和大理寺少卿学习学习并无不妥，大理寺上下皆是不好评判，只能敞开大门相迎。

　　她倒是不亦乐乎，得了空闲便往此处奔波，大放厥词扬言要破案立功，却是一桩案件也不曾破过。

　　“我要见大理寺少卿！”

　　前些年，另一少卿突然辞官返乡，无人知道是为什么，所以如今大理寺少卿只有一人当职。饶是谁想都不用想便知郡主找的是宋鹭。

　　“少卿在忙，郡主要不等等？”

　　“我现在就要见他。”

　　“郡主，莫要让小的难当啊。”

　　“让她进来。”屋内传来少卿的声音。

　　郡主略微高傲地抬起了下巴，二话不说地推开了门，竟直直闯入少卿房中四处寻找他的身影。

　　这间屋子中规中矩，靠墙却是沿着壁伸向天花板的书柜，书柜上摆放着无数纸张书页。那靠窗的桌子上乱摊着各种文件资料，和他的茶具茶杯，乱糟糟得浑然不像是大理寺少卿应该有的端庄文雅的架子。

　　宋鹭就立在桌前，纤细的手指翻弄着书卷纸张。他听到动静后微微抬眸，端着三分的耐心瞥向郡主。

　　他的眉眼清澈干净，深褐色的眼眸显露出几分少年的稚气，神情依然是那副常年遇事波澜不惊的模样。他的官服倒是与书桌形成鲜明对比，穿得一丝不苟，官帽边沿露出几丝散发，倒衬出他偏瘦的面部骨架。

　　“郡主是有什么吩咐？”

　　郡主将两手背在身后，装作漫不经心地朝他的书桌看去，“在处理什么案子啊？”

　　“案件涉及的颇多，郡主还是不要插手为好。”宋鹭手中翻阅着暗黄色的卷轴，手指轻触着发黄的边角。

　　“到底什么案件啊？少卿讲讲吧。”郡主不管不顾的翻了翻桌上的文件。

　　“唉，”他微微叹气，“太子送你来协助我查此案的吧。”

　　“嗯，不错。”郡主又点点头，“本郡主就是来查案的。”

　　宋鹭想起城中传言。世人说这郡主是金枝玉叶啊，天生娇惯，又不怎么聪慧，怎么能协助查案呢？这案子说不定还等不到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已经破了呢。对此，宋鹭还是颇有信心的，他相信自己能不借助任何人查清真相。

　　他的手指关节按了按眉心处，连声的叹气从口传出，一时只能用妥协代替冉升的无奈：“好吧，先去检验尸体。”

　　他随手拾起几个文件，就匆匆和郡主一同前往太医署。走前，他不忘吩咐路过的小厮两句。

　　那太阳悬挂头顶，照得浑身闷热难受。常日在外面奔波的少卿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水。这些琐碎的事他无一不细心对待，案件的每个环节他都亲自督查，他在世人口中所谓的平步青云，实则是顶着办事得力的名头才得到的，因而坐上了仅次于大理寺卿的位置。

　　他瞥向郡主，时时留意着郡主的反应，似想着郡主是否会有怨言。

　　她似是注意到了宋鹭的目光，朝他瞥了一眼，不耐烦地说：“你不好好走路瞅我作甚？”

　　宋鹭悠悠地答：“郡主恕罪。宋某是怕郡主在这太阳下受罪，只是眼下事务繁忙，还来不及备马车。郡主如果要跟着去，回东宫后莫要和太子告我一个怠慢的罪名。”

　　果不其然，郡主似是被点醒似的，反过来就开始连连抱怨：“那你还不赶紧走快点，本郡主要被活生生热死了。”

　　宋鹭只能顶着烈阳，脚步加快地朝着太医署赶。

　　“人是被毒死的。”

　　一个小太医正读着报告冷冰冰地汇报。

　　“检测送来的那杯茶水后，初步诊断应该是一味叫‘菊寐’的毒药，泡入茶水中泛有像菊花茶的黄色，毒药潜伏期至多三天，毒发身亡后人会像熟睡一般纹丝不动，仔细看嘴角处才会发现一点白沫。”

　　宋鹭点点头，接过报告认真细读。郡主则是颇为好奇地朝报告探去了头，“人在哪里被发现的？”

　　宋鹭头也不抬地回道：“寝室，桌上躺着一杯带有‘菊寐’的茶水。”

　　还没等郡主来得及想出什么，宋鹭就把报告小心翼翼地卷了起来，夹在胳肢窝处，就起身离开，郡主只好跟随在后。

　　可是宋鹭并没有出太医署，而是拐了个弯往太医署另个房间走去。他敲了敲房门，并未得到回应，愣是等了很久才终于有了回响。一个年纪比刚才那位小太医稍长的太医探出头，环顾四周。

　　那个太医看向了郡主，用惊愕且狐疑的眼神盯着她看。宋鹭查到了他眼神中的变化，这才开口笑笑：“太子允诺安康郡主随我一同办一桩小案子。”

　　太医只是苦笑，“如果真的是小案子你就不会来叨扰我了。”

　　太医瞅了眼四周，步子微微朝宋鹭靠近，又压着声音喃喃道：“太子派独女一同查这个案的目的也怕是不简单，你多留个心眼。”

　　随之，他接过宋鹭手中的报告，翻也没翻开就将二人打发走，“等我消息吧。”

　　宋鹭自然是清楚，也没多问就带着郡主走。郡主倒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像是要开口说什么，却踌躇不断，良久才硬生生挤出一句：“你居然买通太医？”

　　宋鹭不知是因为天气烦闷还是因为郡主而生出的烦闷，只能定定心神，“我是在防止有人买通太医。”

　　他又看到郡主怔怔的反应，才慢吞吞地解释：“刚才拿到的报告未必是真切的，我以防万一有人在报告上作假，就拜托了另位太医好好检查尸身和茶水。”

　　郡主这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又神神秘秘地低头轻声问道：“听刚刚那个太医说，这个案件不简单啊。”

　　宋鹭哑口无言。这太子的目的本来都这么明显了，左不过是想要加深在大理寺中的势力，可是他派这样的女儿来跟进这个案件，倒是让宋鹭看不透了。先不说太子不派嫡子办案却派郡主，光是这郡主的性格宋鹭就摸不透。

　　他点点头，“这可不是个简单的案件，肯定牵扯到某些朝廷官员，不然郡主觉得，为什么一个戏子的案件会被交到宋某手里？”

　　郡主的面部倒是洋溢出自信的笑容，“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宋鹭揉了揉额头，“戏院。案发现场。”

　　自从出事后，一传十十传百，这件杀人案早就传得人尽皆知，戏院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如今打着停业的名头，就等着大理寺还戏院个清白。

　　宋鹭不紧不慢地走向那看着有些凄凉的院子。戏台的绫罗绸缎撤得只剩骨架了，空落落的观众席上浮上了淡淡一层枯枝散叶。他环顾了四周，沉默地观察周围的环境，然后才踏步进入戏院。

　　宋鹭往后院走去，忽地止住脚步，微微侧头思虑了一番才折回来朝着郡主示意。

　　“你先去找那个报案的老婆子套取点信息。她虽提供了口供，却终究是只言片语。如果我没记错她应该是负责戏院打杂的，住后院。”宋鹭朝郡主详细地讲解道，深怕她听不懂。

　　“哦，”郡主擦拭了一下脖颈的汗水，“那你干嘛。”

　　“之前不是说了吗？查案发现场……”宋鹭对郡主颇有耐心。

　　他是想着，太子已禀明想要郡主在此案件查探中学习的初心，故他须得给郡主安排一些事情做。无论太子的本意是什么，宋鹭不想去猜，只要完成了表面功夫就行。他大理寺卿的位置安稳至今，左不过是脚踏实地，不想乘着华丽的快马晋升，又跌落云端。

　　这么些年，池中鱼看不清水的清浊，他作为池外人也该看清了。不趟浑水，不管闲事，安守本分。这是为官数载他悟出的道理，给自己立下的规矩。

　　若是还有一些他的处世之道，那便是秉正无私，赏信罚明，无愧于天。他深知政法之乱，百姓之苦，在分内还给每个案件一个他力所能及的昭然，是他为人的一点信仰。

　　终于打发走了郡主，他就走向前台去找掌柜。不营业了，掌柜自然不在那儿。在一旁蹲着吃杂食的小厮指路到了后院。

　　宋鹭就敲了敲掌柜的房门。无应。又敲了三声，才有一阵懒散的声音响起：“谁啊？”

　　“大理寺少卿。”

　　房门内传来一阵慌乱的声响，脚下的地板发出不小的动静，终于，掌柜喘着气打开了门，笑脸相迎。

　　“原来是官人。不要嫌弃小人的寒舍才好。”

　　宋鹭没工夫陪他客气，直接跳到话题重点：“戏院谁开的？”

　　掌柜又僵硬地笑了笑，“不瞒官人说，是小人的曾曾曾祖上开的呢！正规的店，没干什么肮脏事。唱戏的卖身契还在我这儿呢！咱们莺哥儿突然离奇地就死了，真和小人半点关系都没有。”

　　宋鹭倒也没怀疑他们诱骗幼儿过来唱戏。准确来说，他都把这个当作既定事实。这种店没什么正经的交易，路边看似没爹没娘的都绑过来用作赚钱的器具了。

　　他忆起一件事。听之前那个最初的小太医的报告，毒药潜伏期至多三天。

　　“你说的那个‘莺哥儿’就是中毒身亡的戏子。”

　　“对对，官人聪慧。一个小小戏子的死，怎的劳烦官人亲自跑一趟查案。”

　　“莺哥儿死前三天内顾客的名单给我看一眼。”

　　“这，官人，恐怕……”

　　“拿过来。”

　　“是是，官人容小人找找。”

　　宋鹭已经被他叨叨得不耐烦了，伸出了手作出一副不拿走名单就陪他耗到底的表情，等到干净的纸单交到了手里才肯罢休离开。

　　他拐了弯缓缓走上狭窄的楼梯，往二楼一处偏房走去，也就是莺哥儿的房间。

　　其实这间房间也不赖，毕竟戏子是这里的头牌，戏院又都是些男子唱戏。宋鹭的家庭也不是最富裕，家父不过是一介书生，却是这样饱腹经纶的人也得被嘲笑一声‘穷酸秀才’，所以宋鹭心底其实也挺同情这些为活命而卖艺的。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他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这才缓缓推开门。略有些破旧的木门发出咯吱的响声，周边的门框和地上的木板也有些磨损。

　　房间倒不小也称不上大，中规中矩，正好摆下一张床，衣柜，和梳妆台。

　　翻开衣柜，里面都是些漂亮的戏服，和一些简陋的布衣。梳妆台上也没什么特别，只不过一面镜子，几台胭脂水粉。床底下除了夜壶也再无其他。

　　这也是意料之中，如果有明显的可疑物，早就被呈上来了。

　　宋鹭倚靠在房间内的小窗边，打开了递交到他手中的纸张，透过掌柜潦草的字迹细读。

　　距离毒死前的第三天，都是些商贾商贩，并未涉及到朝廷官员。他又翻了些页，视线轻扫过一行行名字，直到第二天，出现了一个略微熟悉的名字。

　　“阿照？倒是熟悉的……有些对不上脸了。”他自言自语道。忽然房门开开的动静令他惊醒地抬起头。

　　身着蓝色便服的郡主从门后步入视线，她徘徊在房门前，踌躇不前不肯踏入，却是抬眸张望着宋鹭手中的名单。

　　“看什么呢？”

　　宋鹭回道：“死前三天的顾客名单。”

　　郡主挑剔的眼神看了一眼周围，视线落在铺着一层草席的简陋的床榻上，又回过神，“讲讲呗。”

　　宋鹭的视线又回到了名单上，不紧不慢道：“倒没什么新奇，只是有一个名字异常熟悉。不知‘阿照‘这个名字郡主听过没？”

　　只见郡主的神情中有一丝微妙的变化。一弹指顷，她皱了皱眉头，嫌恶地环视了四周，摇着头朝宋鹭说道：“此处不吉利，本郡主先行一步，大理寺少卿好好翻查。”

　　宋鹭没留意郡主的离去，只是细细端详着床榻上。他忽地一笑，快步上前，翻开了草席，底下明晃晃地显现出一个暗柜。

　　宋鹭暗自斥责自己怎么没有早到想到翻草席，又翻开柜子拿出了一本厚重的书。

　　日记。他目光停留在了第二页，读了些内容，确定了此书为戏子所有。他心下想着该回去斥责大理寺办事不力，翻查的不仔细。

　　除非是大理寺故意为之，有人搅局不愿查出真凶。宋鹭这般想，轻轻叹息一声，又翻了几页日记。

　　也不知道是谁想查，又是谁不想查。

　　他快速记住了几个名字，又将日记塞进自己的衣服夹层中，借着梳妆台上的铜镜理了理外衣，背着手徐徐离去。

　　郡主在外站着，看到宋鹭出来朝他一笑，问道：“少卿可发现了什么？”

　　宋鹭缓缓微扬起唇角，并未直接回答：“郡主等候多时，怕是劳累了。我安排了马车过来接应，我们回大理寺再说？”

　　轻瞥后，宋鹭这才发现郡主的额头上溢着细小的汗珠，她却浑然不知。宋鹭心惊了一下，心想这下真的是摊上了怠慢之罪。可他转念一想，郡主居然没有抱怨，倒是出乎意料。

　　见她沉默着，宋鹭当是她默认了。

　　乘着马车回到大理寺中，郡主伴着宋鹭回到他的房间，静静看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厚书。

　　“这是什么？”她问道，面上露出好奇的神情。

　　“日记吧，”宋鹭翻着本子，语速偏快，“看里面写的全是情史。这个戏子倒是个风流情种。”

　　他终于翻到近期的一页，上面明晃晃的‘户部尚书’二字写得极清楚。原话是：她是金枝玉叶，家父本身就是管理财税的，而我卑贱低下，身无分文，我怎么配得上……

　　“这上面提到‘管理财税’，那只有户部尚书了。”他喃喃道。

　　郡主抿唇一笑，作出一副了然的表情。

　　“这就说的通了。‘阿照’这个人我好像是在户部尚书大女儿春熙那儿听过，好像是她身边的人。”

　　宋鹭微微抬眸，“这本也用的是纸张，而非一般戏子支付得起的。按照你这么说，那必然是大女儿赠送给他的。”

　　郡主顿时拍案而起，“户部尚书大女儿与戏子一直藏有私情，必然是逼死他的原因。”

　　宋鹭叹息道：“不可草草下定论。”

　　郡主又恢复了夏日炎炎下那蔫蔫的模样，“少卿，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宋鹭摇摇头，“郡主，一个案件的结论中每个字都需要有直接的证据证明，若是有任何地方是靠着自己的猜测而无证据，那都不能当作定论。”

　　她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道：“那少卿言下之意是？”

　　“证据不足，继续查。每个案件耗时进程都不一样，郡主莫要心急。”

　　她起身拍了拍衣服，“少卿，今日本郡主也乏了，查案的进程我会禀明太子。本郡主改日再来，望少卿这几日多费些心思查案了。”

　　宋鹭作揖，“自然。劳烦郡主禀明太子，这个案件宋某一定会如实查清。”

　　郡主愣了一下，嫣红的唇淡淡一抿，也不多说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