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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人间夜楼台惊骤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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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间两日,也满满地折腾了两日,法力尽失,精疲力竭,风信给慕情涂好了药,也没听他的话去后厨要姜汤喝,只是自己回房脱了湿衣服,胡乱睡下了。几个时辰里倒没听慕情再咳嗽,直到天明时分,风信端了早餐去隔壁,才发现他又发起了热,烧得人都发昏了,便连忙放了碗,跑出去又敲医馆的门,不由分说拖了郎中来。
老大夫蓄着副和药王一般无二的胡子,凝眉切了会儿脉,惋惜道:
“年纪轻轻,身体怎么糟践成这样,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几年的老兵也不过如此了。”
两人垂头不语。慕情自然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只不过不是几年,而是几百年。他从来最恨别人叫他“小白脸”,一旦□□有出鞘的机会,逞凶斗狠乃是漫天武神都自愧弗如的,因此也总爱孤身犯险,惹一身的伤,如此经年累月下来,本来细瓷一样的身体上像是刮擦了无数裂痕,白璧微瑕。
从前每每慕情滚了一身殷红狼藉回上天庭,风信总讽他心胸狭窄爱出风头,眼下也习惯性地张口,忽然想起前日下凡时候,这人浑身是血,一条腿被鬼物钉在地上几乎撕断,仍不知退避,一柄长刀往来击挡,虽已是强弩之末,犹自威风不减,再看面前他靠在枕上,失了神力,新伤旧疾齐发,一副鲜见的病弱样子,竟怎么也说不出幸灾乐祸的话来,只是搓搓手,询问道:
“那他的咳疾……”
“咳疾是自小坐下的,已经深入肺腑,不可能根治,先吃九仙汤调养试试吧。”老医师捋着胡子揭开慕情腿上的衣物,取块棉布沾了药粉压紧溃烂的皮肉,继续道:“咳嗽是肺气积弱,高热带了起来,发烧又是因为伤口感染,且看他这条腿,如果不好好治,发热事小,正骨要是没正好,以后怕是路都不能好好走。”
慕情细白的手指在被褥下猛然一蜷。
他本是武神,力量最强的神系,又是争强好胜的性格,如今堕入凡世,受困于此,法力不再,除了不会老去之外,全身上下一如凡人脆弱不堪,若真因腿伤从此不良于行,将来回了上天庭,在武神一列也难有立足之地,与其到时候屈辱地慢慢陨落,还不如以殉职之名消亡在凡间。
风信倒没想这么多,只觉得慕情确实比寻常人或神官聪明些,即便真的不幸不能再动武,那么做个文神也一定不逊于人的。自然,慕情生得那样挺拔好看,若真坏了一条腿,可就真是美中不足一大憾事。故而送走了医师,风信也没问慕情的意思,与客栈掌柜换了更大一间房,回来便径自收了两人的东西,扛着慕情搬了房间。
慕情一直冷着脸,直到风情将他从肩上放到被褥上,才拧了眉毛,道:
“你干什么?”
“怕你一个人半夜摔死了,你们玄真殿诬我仇杀。”风信将不多的随身物件随意丢到房间里侧一方榻上,四下看了看,又拖过一架屏风挡在两人中间,学着慕情阴阳怪气的样子道:
“玄真将军,你睡床,我睡榻,半夜里你就把帐子一拉,屏风隔着,你乐意在那头脱光了洗澡脱光了打滚脱光了做什么,只要你不把自己作死作残了,我都不会偷看的,这总可以了吧。”
慕情修无情道童子功,何曾有人对他连着说三个“脱光了”这样孟浪的话,当即气得满面飞红,正要反唇相讥,风信却不给他机会,抢先道:
“我操了,你那是什么贞洁烈女的脸色?你以为我愿跟你住一起?我真的操了,我才应该是这个表情吧,就你这差点拿茶壶把自己给烫死的作派,我要不是怕太子殿下来找的时候只能找到你的坟头,我会管你?”
慕情还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嘴,只觉得想咳,腿上也疼得紧,便破天荒地噤了声,放下帐幔,自己朝里睡下了。风信气哼哼地卷了被褥到榻上,半晌没听到慕情回嘴,竟有些不惯,悄悄绕过去,见他侧躺的背影,颇有些不忍,沉吟一会儿,最终极生硬地撂了一句:“半夜再要喝水就喊我。”便自己到外间去了。
然而他们没能等到谢怜。
不知是否是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的缘故,夏秋流过,冬雪消融,直到第二年草长莺飞,春风开道,又过了一个清明,谢怜还是没有来。
夏日闷热,冷秋干燥,深冬苦寒,慕情的腿伤一直没有好全,到第二年初夏,只能勉强给风信扶着走,咳疾也断断续续时好时坏,经不得累。
倒是风信发现,慕情特别怕苦,虽然面上不说,但喝药总不喝完,剩个乌黑的碗底子就叫拿走,因此硬着头皮和客栈老板娘讨教,摘了新鲜枇杷叶,自己煮坏几次,只好去求后厨,贴补银钱,每日拿冰糖炖了枇杷叶来,多少给他喝一些。
直到立夏那日夜里,天阶夜色格外明朗,夏风轻柔,漫天星宿光华流转,美不胜收。风信扶着慕情到窗边去,他们所居客栈在东京最繁荣的地界,富丽豪华,楼高拟可摘星辰,两人看了半个时辰,星罗棋布的空中依然找不到仙京的位置,便只好又各自回去睡下。谁料后半夜,风信正睡得香沉,隔着屏风猛然听见慕情那头“砰”、“哗啦”响了几声,迷糊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光着脚跑过去,见茶壶和茶杯又碎了,遍地的白瓷片,不过好在慕情没再烫着自己,便松了口气,好声好气道:
“不是说了要喝水就喊我吗,你又自己瞎动弹什么?”
慕情指着窗口的方向道:
“刚刚,有贼进来了,握着匕首摸到我床头,刀太远了我拿不到,就用茶壶和茶杯丢了他两下,没有灵力砸得不重,还是给他跑了。”见风信光着脚就要去追,便忙拉住他道:
“别追了,你把鞋穿上,瓷片扫一扫……别……划伤了脚……别怪我没提醒你。”
风信也不与他辩,借着月色扫了碎瓷碴子,一面听慕情絮絮道:
“我们……下来,过得也铺张了些,在皇都最贵客栈的上房一住就是一年多,平日里吃饭添衣,都是比着……上面的规格办。”他忍不住咳了一声,接着道:“特别是我吃那药,里面人参、阿胶、罂粟壳三样便很难得,价又贵。虽然下来时带的钱财在人间是三辈子也用不完,但我们平常只是吃住,难免让人觉得我们是哪家不经事的纨绔,跑到京城享乐,因此时候久了,在这天子脚下也遭了贼惦记。”
那边风信已扫完了瓷片,找出新的茶具,在床尾坐下来,给慕情倒了杯水,听他斟酌着道:
“明日你去离这一街坊远些的地方,最好是近郊,寻个独自一间的小楼,或买或租,总之换个不那么张扬的地方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