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待起》一树灵槐

3、婴灵

　　拂忧在县里待了五天，了解了不少风土人情，还去书店里看了《大贞志》《周游记》等杂书，算是对整个大贞国百姓的生活有了一个初步的认知。

　　期间也做了一些好事，比如消除了南街菜场断头台的煞气，帮一小孩避过了车马踩踏的危险，还超度了一对乞丐父子游魂。

　　游魂还是很可怜的，孤魂野鬼没有家人的香火供奉，就相当于人在阳世没有户籍。

　　人有阳寿，鬼有阴寿。只有鬼的阴寿完了才能投入轮回，在此之前，他们都会居住在家人给置办的阴宅，受阴司统一管理，等时间到了，才会送到幽冥投胎。

　　根据拂忧在观中看书了解到的，似乎以前是可以直接到地府去等着投胎的。但是后来亡灵越来越多，为避免亡魂太过拥挤导致秩序失衡，发生事故，才有如今在阴宅先过完阴寿的做法。

　　当然，那些厉鬼不同，只要被抓到，都是直接下地狱受刑的。

　　而这个阴宅，又不是通俗意义上的坟。坟只是放置遗体的地方而已。

　　人死后，其家人会从寿品店买来师傅专门制作的纸钱香烛还有阴宅侍童等，经大师做法事才能顺利送到阴司，亡者才能享用。

　　没家人供奉的，就只能游荡在外，直到阴寿结束，才被抓去投胎。在此期间，他们可能缺衣少食还会被欺负，但不能作恶伤人，否则也会被抓入地府受罚。

　　拂忧的超度，大概就像在阴司给他们搭了个难民屋吧。这个其实不算什么，只要是有些道行的都能做到。能到那里，阴差就能看顾一二，至少可以平安渡过阴寿。

　　夜晚，又到了修行时间。拂忧按往常惯例运转灵气。

　　然而今晚的修炼进行的并不顺畅。

　　修炼到一半，他却睡着了，然后突然梦见了洞渊道长。

　　梦见道长生前与他相处的情景。当道长与他告别的那个场景闪过，拂忧一下子醒了，然后怅然起来。

　　他很久没梦见洞渊道长了。除了他刚去世那会儿会梦到，还有化形后梦到过一次，到现在为止都没再梦见过。

　　是不是近日他离开了道观，一下子有点适应不来，所以才会做梦？

　　精怪神灵对时间的认知和人类不同。在他们眼中，人类几乎是一眨眼就从孩童变成了老人甚至死去。而他们却还记忆犹新。

　　拂忧自被栽种在道观开始，日日受道士们早晚功课的诵经声包围。百岁诞生灵智，虽不能化形移动，却能够感知世事。也是因此，他对人类有着天生的亲近。

　　最初的两百年间，他迎来送走了好几任观主和道士。

　　他自能感知世界以来，修为最高的就是他所知道的第一任观主，一位当时已有八十岁的老道洞渊。

　　洞渊道长十八岁出家，据说在此之前是一位进士，可谓学富五车，六艺精通。

　　他在修行上很有天赋，也很努力，每日早晚功课之余，只要有闲暇都会坐到拂悠树下看书诵经，打坐冥想。

　　在他八十岁时的某一天，拂悠突然开智了。

　　拂悠有时候觉得自己能够开智，有大半功劳都要记在洞渊道长身上。

　　而他一开启灵智，道长似乎就知道了。

　　此后只要是没有法事，都会每日到他树下读书讲经，缓慢而认真，就像是在教他一样。

　　那时拂悠还太稚嫩，哪儿受的住他一直灌输知识？每每听了一个时辰左右，就蔫蔫儿的，灵智无精打采，本体也跟着死气沉沉。

　　洞渊此后，就在讲经之余会练剑弹琴，拂悠看得很欢快。

　　洞渊可以说是拂悠最重要的启蒙恩师了。他的教导拂忧受益匪浅，只可惜那时候他还不能说话，只能摇曳树梢，表示欢愉。或是在那洞渊经过他身旁时，使劲儿散发灵力。

　　然后洞渊就会笑说：“知道了，知道了。”

　　在果子成熟时，他会时不时掉下一两个柚子，送给他吃。作为回报，洞渊便会给他弹琴。

　　洞渊百岁时，已感时日无多。有一天，他走到拂忧本体树下，摸着树干道：“也不知还能陪你多久，你应该还没有名字吧？外界把你的果子称为福柚，那以后叫拂忧如何？意为拂去忧愁。希望你一生中，不受忧愁困扰，平安喜乐，恣意逍遥。”

　　拂忧为得到名字这件事开心了许久，整棵树都透着喜悦。

　　然而没几个月，洞渊道长就仙逝了。他那个时候才知道他说的不能陪多久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看到大帝坐下的侍者显圣，带走了道长的魂魄，他走前，还对自己笑着点了点头。

　　拂忧难过伤感近一年，本体看着都没什么活力，也不结果，道士们都以为这柚子树年岁大了，快要枯死了。

　　掐算一番，没想到道长都已经走了一百八十年了。

　　昨晚大帝显圣时，他本来想问完修行的事情之后，问问道长的情况的。

　　只是大帝在前面已经指点了他那么多东西，还借了他两样宝物，再问担心大帝不耐烦，只能等下次机会了。

　　真想赶紧修炼有成，再见他一面，哪怕是转世也好……

　　这样一想，拂悠就没有心思继续发呆了，但是心里又静不下来，于是离开了宁安县，顺着向府城方向飞去。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拂忧俯视下方，无一丝光亮。

　　没过多久，他飞到了一片山林上空。

　　这时，一阵阵凄厉的婴儿啼哭声从下方林地传到拂忧耳边。

　　拂忧低头，看着下面阴气环绕的山林：“不对劲，我得下去看个究竟。”

　　于是缓缓下降，落在了一条荒芜的山道上。

　　虫鸣环绕在拂忧耳边。乌鸦以及猫头鹰的凄厉声给这里又平添了几分阴森之感。

　　拂忧环视四周，这里是一片荒山，草木十分茂盛。

　　这里的树木，多是松树，掉落在地上的松针常年累积，变得很厚实。

　　人若走在上面，绝对会觉得又软又滑，寸步难行。但这对拂忧却并无任何影响。

　　这条山道应该是以前的人们会为了尽可能短地走到山林的另一边而走出来的。

　　后来府衙出资征丁，在外围修了一条更加宽阔的官道，这山道自然而然就废弃了。

　　但是他却不得不走这条山道，这才是通向深山的路。

　　阵阵诡异的婴儿哭喊声不断从远处传到拂忧耳边。

　　他顺着声音，缓缓走着，走得越深，听到的声音越大，而且此起彼浮。这不是一个两个能哭出来的。

　　走了半刻左右，声音变到最大，却又十分空灵。哭声在四处回响。

　　拂忧皱眉，抬手两指并拢打了个法诀。手指上慢慢发出月白色幽光，光芒渐渐变强，直至能照亮他周围三丈左右才停下。

　　哭声在拂忧发出光亮时停了一会儿，复又哭了起来。

　　此时拂忧已经看清楚了周遭的一切。

　　这里的许多树干上居然都吊着破旧的竹篮。他凌空一看，里面尽都是一些婴儿的骸骨，婴灵则附在上面哭泣。

　　这些婴灵都是黑黝黝的，空洞的眼窝却是幽绿色。浑身散发着磅礴怨气。可见是在此地年岁久远不能投胎，相互之间怨气侵扰所致。

　　若是不处理，这里的阴气再加重，很快便会变成一个绝地，路人将会有来无回，还会侵扰你附近的人家。

　　拂忧喊了一声：“请问此处山神大人可在？”

　　没有回应。

　　又再喊：“此处山神大人可在？”

　　“回大人，山神大人已经消散了……”一道年老且沧桑无力的声音传来。

　　拂忧听到后，飞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没过多久，就到了一颗老松的枝干上。他上下扫视了一眼老松，主体溢出淡淡灵气，树干粗壮，两人不能合抱，树体笔直似直指云霄，树皮却十分斑驳老旧，还长着一些青苔。

　　“刚才是你在说话吗？”

　　“是的，大人。老朽见过大人。”

　　“你不用叫我大人，我也是树木修成，算是同类了。”拂忧摆手道。

　　又问：“你刚才说，山神大人消散了，是怎么回事？”

　　老松回答：“山神大人乃是由这方圆群山的灵气自行修成，虽无人供奉，却也强大。山神大人很善良，以前经常暗中庇护走这条山道的人类。然而人类却不知感恩，修桥造房大肆砍伐山林不知节制。富人更是把这山林视为己有，买卖树木，开采山石，导致山神大人元气受损。二十年前又有村民进山时烧火取暖导致大火烧山，大半山林被毁，大人的修为又降了很多，将将可以凝聚人形。”老松说话时带有一丝愤恨。

　　拂忧听着，心里很沉重：“后来呢？山神如何了？”

　　“十五年前，天降大旱，粮食减产，有些地方甚至颗粒无收，周围的百姓为了活命，买卖儿女，怀孕的妇人要不直接打掉孩子，要不生下来后送到了这里让他们活活饿死。这些婴儿才刚出生就不得已而死去，不能长大，怨气深重，难入轮回。后来旱灾过了，但这里却成了心照不宣的弃婴之地，为了大人可知道这些年来，这片山有多少婴灵吗？有三百二十六个！”

　　拂忧被这数字下了一跳。

　　“而且这里面多是女婴，女子属阴，怨气更重了。而男婴则是一些天生有疾或者是不正当出生的孩子。这么多孩子的婴灵聚在一起，山林阴气日重。很多草木都受到了侵袭。”

　　“后来经过这里的村民有时会碰到一些怪事，或能听到婴孩啼哭，一传十十传百，这里凶名传出，人们才渐渐停止在这里砍伐树木，不然这些年下来，连老朽也不一定能保得住。”老松说的伤心至极。

　　“山神大人实在是心疼这些孩子，但又不知超度之法，于是耗尽自身灵力，净化了将近大半的婴灵。如此，那些婴灵得以往生。大人也是因此日益衰弱，在五年前重归于天地间了。”老松声音带着丝丝追忆和迷茫。

　　拂忧问：“这里竟没有阴司管吗？”

　　老松回答：“这些婴灵的煞气很重，需要超度净化后才能回去等待轮回。阴差大人身上也只有阴气，是无法超度的。这里又十分偏僻，再加上草木太盛，竟没有一个懂得此道的凡人经过。老朽能力微弱，将他们控制在这山林已是极限，只能日日等待能者驾临。幸而等到了大人到来。”

　　拂忧听完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且在这等着，等我把他们安顿了再来找你。”然后飞身回到原地。

　　他坐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打上手诀，运转灵力，开始念起咒语。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