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公路飞行

30、29

　　春日早上的阳光很好，四月初，窗前垂挂着的几盆吊兰交织成一张绿色的网，光晕细细碎碎地落下来，晃到眼睛里几乎睁不开。后背上他紧挨着自己，睡得孩子一样沉，她醒了，却小心翼翼，怕惊扰了他的好梦。
　　“醒了？”他轻轻地问。
　　许洛迪一愣，“你也醒了？怎么不说话？又在听我的心跳？”
　　慵懒的声音传过来，“这样听着，觉得很安心。”
　　她笑：“我的心在和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他“噗嗤”一笑，“哦，说什么？”
　　“它说，我爱你，我的爱会永远陪伴在你的左右。”感觉到身后的人僵硬了一下，更紧地拥抱住她，许洛迪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其实你不用太担心我的身体，现在我已经有了一颗很坚强很健康的心脏，而且是一颗爱你的心脏。”
　　顾惜朝笑着抚摩她的脸，“以前总是很别扭的，怎么一下子转了性，我爱你都说的这样顺口了。”
　　“你不喜欢听吗？”
　　他轻吻她的额头，触感像一只蝴蝶落在上面。
　　她像是自语般地说道：“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恩，是啊，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吗？”
　　许洛迪的手滑下来，“我的胸口有一道疤痕，很吓人，我怕你看了会不舒服。”
　　“不会，再大的伤口我都见过。”
　　她眉头微微一皱，有点不高兴，“那些是病人，我是你妻子，不一样的。”
　　他做了个求饶的表情，“是我不对，不过我没把你当病人，爱一个人，是不会介意她胸口有一道疤的。”
　　“你想不想看看这道疤？”
　　“早晚会看，我怕看早了，你会不舒服。”
　　许洛迪点点头，“其实是我想让你看看。”说着她轻轻解开胸前睡衣的带子，白色的蕾丝慢慢滑下来，露出一道有点狰狞的疤痕，外翻的几处还是猩红色的，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可能淡去，也许终生都有几道凸起，像蠕虫停在上面。
　　“会不会很吓人？”
　　“还好。如果你想穿低领的衣服，我认识整型科的医生，可以修平。”
　　“用不着，有一位好心人把她的心脏给了我，我会谢谢她，并且保存这道疤纪念她。”
　　他笑笑，“这又何必？”
　　她引导他的手去碰触那道疤痕，指腹略过时，大概就像抚摩一个墓碑的感觉吧？他看着那道疤，眼睛里慢慢流露出悲伤的神色，直到最后连呼吸都有点颤抖了，他低下头去，想要亲吻那里。许洛迪抬起头望着头顶上方，感觉到两滴热热的眼泪“滴答”落在胸口。
　　“你怎么哭了？”
　　“做这个手术，一定吃了很多苦吧？疼不疼？”
　　“有麻药，不疼。”悲伤感染开来，她一下子难过极了，眼泪从眼角流淌出来，“和你在一起，我总有一种感觉，很幸福，可是……又似乎……”
　　他低着头没有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只含糊地问，“可是什么？”
　　“很绝望。”她叹息，“我以为你会很开心，可是你的绝望快要把我淹没了。”
　　他抬起脸，眼睛还有点红红的，却是笑了，“傻瓜，怎么会是绝望？”
　　“只是这么觉得。”顿了顿，她转头望望窗外，“从小，他们都说我是个很怪的人，还有一点点自闭症。我的父母都不喜欢我，我也没有朋友，以前我以为是身体不好常年不在学校呆的关系，但是现在我发现我就是这么个性格孤僻的人。我很爱你，但是我怕我给不了你幸福。”
　　“我也是个很别扭的人，曾经有一段时间特别颓废，但是现在遇到了你，我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两个可以互相帮助，互相扶持，就像冬天里两个靠在一起取暖的人。”
　　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良久，手机铃声突然在房间里炸响，震得顾惜朝全身一僵。他懊恼地接过电话，很凶地“喂”了一声。
　　对面顿了顿，“小顾，你吃火药了？”是林飞扬的声音。
　　顾惜朝尴尬地瞥了一眼许洛迪，然后从床上撑坐起来，“你打来的不是时候。”
　　“我管是什么时候，都几点了，你还不来上班？医学院那边的导师很喜欢你的论文，还给了个A+，问题是他终于发现他不知道你长什么样，你一次也没去过进修班，你报名登记的电话也成了空号，所以他打到科里来了。请问现在你预备怎么给对方一个解释？”
　　“你就说论文是我抄的吧。”
　　林飞扬无语。
　　“没事我挂了。”
　　“还有！”林飞扬赶紧说下去，“你真的决定和那个女孩子下个礼拜结婚？你们认识才半年多，会不会太仓促了？”
　　“你管得太多了。”说着就要挂电话。
　　“哎，等等！”
　　顾惜朝终于有点不耐烦，“还有什么？”
　　“二院那边出了点事，戚少商他……”
　　心中徒地一紧，平静的语调里有一丝丝惶急，“他怎么了？”
　　“电话里说不清，你一会儿来上班吗？”
　　“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林飞扬停了停，终于还是说道，“小顾，你看看你现在的口气？戚少商没有事，他让我通知你一声，二院的大外科主任因为在一批医疗设备里中饱私囊，收取了大额回扣，被人举报了。本来这个事情跟你没关系，但是他一口咬定是受你威胁才做这些事的，而且钱分了你一半。”
　　顾惜朝的脸上恢复冰冷，靠在床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淡淡地说，“他为什么不亲自来告诉我。”
　　“那你要去问他了。总之你快点来上班，二院那件事你过来说说清楚，警察怕是一会儿会来找你。”
　　“哦，知道了。”
　　“小顾，你没有做那件事吧？”
　　“你指哪一件？”
　　林飞扬终于发怒，“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是这个调调！你知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搞不好你医生没得做不说，还得蹲大牢。”
　　“你不要吓我。”语气是夸张的调调。
　　“命令你二十分钟内在科室出现，就这样！”
　　挂下电话，顾惜朝翻身下床，一边换上外出要穿的衣服，一边回头说，“早餐想吃什么，我下去给你买。”
　　“不早了，你先去上班吧。我一会儿想出去走走，顺便吃早餐。”
　　他笑着捏捏她的脸，去卫生间很快地洗漱完毕。临出门时，她跟出来把牛奶和面包递过去，“记得吃早餐。”
　　看着她手里的乐利包牛奶，愣了愣，随即笑着接过来，“这么体贴。”
　　“惜朝！”她再一次喊住他，顾惜朝已经拉开门，重新回过头来，站在玄关处看着她。
　　“你觉得幸福吗？”
　　他的脸上浮现一个笑，嘴唇微微弯起一个弧度，“是的，我觉得很幸福。”
　　门关上。
　　顾惜朝走进电梯间，下到停车场，欠身上车的时候，下意识地在反光镜里看了看自己的眼睛。仿佛灼伤般，他别开脸去，一手打方向盘，一手用嘴咬开面包的包装袋，恶狠狠地吃了起来。
　　二十分钟后，他出现在科室，两个警察已经先一步等在那边了。他们穿着便衣，掏出警察证展示了一下，“顾医生，有个案子请你帮个忙走一趟。”
　　顾惜朝双手交抱胸前，“能不能等我查完房？”
　　两个警察对看了一眼，“对不起，事情比你想得复杂一点。”
　　林飞扬在他肩头狠拍一记，“我给你顶一下班，你先跟他们走。”
　　“师姐，我可不可以拒捕啊。我下礼拜结婚，就这么跟他们一走，别搞得婚都结不成了。”然后他冲两个警察调皮地眨眨眼睛，“不会拘留我吧？”语气是半点慌乱也没有的，像一个甩赖的小孩子。
　　两个警察这下倒束手无策了。最后还是林飞扬在他脚上猛踹了一记，“你找死啊，叫你去就去。”
　　顾惜朝垂着头跟两个警察走出门外，突然又转身对林飞扬交代，“不要告诉戚少商。”
　　“那他来找你怎么办？”
　　他自嘲地笑笑，“我已经警告过他，他不会来找我的。”

　　陆小凤把戚少商带进暗室，隔着观察玻璃，戚少商看见另一边房间里的人正无所事事般坐在一张空空的桌前，他抬着头望着上方不存在的某个点，若有所思。
　　“一般人进来总会很紧张，有一些小动作，抖腿，晃脑袋，手指敲桌子，他却出奇地安静。不，应该说冷静了。我同事刚刚已经吓过他了，但是他没出现应有的反应。”
　　“我相信他不会做那样的事。”
　　“但是他不解释。”
　　戚少商眉头微微一皱，嘴里咬牙切齿，却不是恨恨的，而是着急的，“这个疯子。”
　　“他不和你解释，是看他的心情，但是他不和警察解释，那就是在找死。”
　　“其实不过医院里有人想往上爬，有人挡了道，有人拉帮结派，有人借刀杀人，有人从中得利。但是小顾惟恐天下不乱，就喜欢夹在里面，乱搅一气，哪怕人已经转到别家医院去了，还是祸害万年。”
　　“也许我们这个和平年代不适合他，他就该生在乱世，说不定倒成了英雄。”
　　戚少商笑，却是一脸的无奈，“和平年代，他也能混得风声水起，只是那样的性格，在哪儿都是得罪人。”
　　“搞不懂你怎么喜欢这个家伙。好了，该我上场了。实在不行，我安排你们见个面。”
　　“小陆！”他叫住他，眉心拧到一起，“那个……傅晚晴的事，能不能不要问起？就当做你们不知道。”
　　陆小凤愣了愣，“我的同事没和你提过吧？你怎么……”
　　“我都知道了。”戚少商回过头，手指轻轻压在玻璃上，描摹着上面那个身影的轮廓，“那个女孩子有的，而我没有的，是什么。英绿荷跟那个女孩子的共同之处，就是在同一个时间里，接受了器官移植。我真蠢，要到现在才知道，我们在医院宿舍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事情才过去三天。当时他看起来那么无所谓，真像个十足的混蛋，是不是？据说他把骨灰带走了，但是并没有参加葬礼。”他的声音已经有点哽住了，“最近我常常会梦见自己不小心把他杀了，然后猛地吓醒过来。我不知道如果他死了，心脏在别人的身体里跳动，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陆小凤脑子里一晃而过厉南星的脸，还有那张脸上那一双总是很专注地看人的眼睛，心里没来由地泛起一阵寒意。“你先在这里等等，我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