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放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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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历二十五年春，科考放榜之日。
时值三月，汾都近郊新柳初绽，桃花成片，本是人间好时节，却又因放榜掺了点儿迫切的意味。
宋莅之拉着顾弘中往京城赶去，顾弘中只在后面慢慢悠悠地走着，双手环抱于脑后，嘴里叼根苇草，似笑非笑，他身形挺括，眉眼深邃，五官被北疆的风霜雕刻得越发硬朗，一袭深蓝色装束将身上那种流氓痞子的气息衬得更加明显。
行至桥上时，流氓痞子开口了，“喂，宋溪云，这一次你不会又没考中吧。”
前面的人脚步一顿，闻言回过头来，这人肤色白皙，五官温润秀气，高束一个马尾，额前还留着几缕细碎的发丝，打从仿江南制造的石桥上走过，泼墨的素色衣衫还真给他添了几分江南烟雨的味道。
宋莅之朝身后笑意盈盈的某人瞪了一眼，“我说，你能不能盼我点好啊。”
顾弘中摘了苇叶子，左手拍了拍桥栏，“唉，莅之啊莅之，不是哥哥不希望你好，只是你看这前几次，哦不，这前二十年的实践经验表明，你，注定是会一事无成的，想要什么东西都要不来。跟人说，陇南宋节度使家的儿子满腹经纶，学识渊博，却连区区一个科举考试都应付不过来，这说出去谁敢信啊，你吗？还是你啊？”边说边随手朝桥上行人指了指。
这两人本就英俊非凡，这么一指，更是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宋莅之只觉脸红耳烫，忙拽着顾弘中过了桥。
“哎哎，干嘛不好意思啊，你不是天天说不在意功名利禄，只求为天下人谋福祉吗？”
过了桥，宋莅之把人一甩，冲他好一顿冷嘲热讽“我不要面子，我爹难道不要吗？倒是你，武将出身，怎么比一个姑娘家还要嘴碎，现如今从北疆刚回来，那就更甚了，若不是父亲指名要你跟我来，我才不会跟你这耗上一路。”
“我……”
顾弘中心道这宋溪云嘴皮子也忒厉害了，说不过便拿宋剡章来堵他，奈何他对这位义父又是由衷地钦佩，便也只能哑巴吃黄连，就此闭口不言。挤过密密麻麻的人堆，宋莅之才只能勉勉强强把榜单上的人名看了大半，没看到自己的名字，于是他用手肘杵了杵身边的人，“顾修思，帮我看看。”
顾弘中就等着这么一下，被人一杵便乐了，“呦，现在知道求我了，刚刚是谁搁那儿跟我斗嘴啊。”
宋莅之抬脚便要走，被顾弘中一把捞住，“哎哎哎，别生气啊，我看，我看还不行吗，来，让我看看我们家大才子排在哪里啊，第一行，没有，第二行，没有，第三行，没有……最后一行，……也没有。”他的声音渐渐变弱，不用说也知道，又一次，宋莅之落榜了。
虽然顾弘中自己是个粗人，自小习武，没什么文化，但在他的印象里，宋莅之确实是一副真真正正读书人的样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话是小时候他跟宋莅之一起上学堂读书的时候，教书先生解释的，大意是说一个人读书读得多了，他的气质，胸怀便能显现出来。那时候，先生还专门拿锋芒毕露的宋莅之当例子，说读书人特有的才气和稚气都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可是造化弄人，宋莅之从十五岁开始便参加科考，却屡屡未中。个中缘由奇葩得很，名字未填，试卷漏写，试卷缺页，其中有一次都到了殿试，却又因为陛下调整时间的通知未及时送达而错过了。
几乎所有落榜的原因都让他给揽了个遍，这一次，又不知道是什么千奇百怪的缘由。
他密切注意着身边人的反应，平日里他没心没肺惯了，但也对什么时候该不该开玩笑心知肚明，只是还未待他开口，宋莅之便抬手一指，“这位状元郎谁家的？”
……得，人家根本没把自己的关心当回事。
顾弘中顺着金榜看过去，环抱着双手，“齐清嘉……这名字有点耳熟啊……”
边上一位拄着拐杖的嬷嬷立马接过话茬，“这位啊，是当今齐王的小儿。”
顾弘中转过头，“齐王？哪个齐王？”
宋莅之却心下了然。
先帝共有三位皇子，二皇子齐时征，即当今圣上，三皇子齐云开，在当今圣上继位后，由于一些特殊原因消沉不已，日日流连于花街柳巷，沦为了京城百姓和皇亲国戚的笑柄，至于这特殊原因究竟怎么个特殊法，也不足为外人道。
因此，在如今的汾都，提到“齐王”，必定是指曾经的大皇子，龙骧将军——齐骧腾。
“父亲大人的至交，齐骧腾齐王爷。”宋莅之淡淡答道。
顾弘中福至心灵，“原来是那位王爷啊，可龙骧将军的子弟不是一直以习武为本吗？又怎会参加这文科考试？”
宋莅之也有些费解，按理只需参加武科考试便足矣，但也并未多想，眼下要紧的还是赶紧寻主考官讨个说法，他拉过顾弘中，“这些事日后有机会再问，当务之急是去寻尚之礼先生问明缘由，你且随我一起去罢。”
顾弘中放下双手，“也对，走。”
二人又往里走了一段距离。
尚先生的宅子位于皇室行宫附近，整个汾都的建筑以多环形结构呈现，越靠里，势力范围越大，尚知礼先生据传为当今圣上的少傅，圣上即位后大赦天下，感念师恩，便于皇宫近处修了一所颇为气派的院落赠予曾经的老师，名为言蹊堂，有誉其“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之意。故而这处院落于遍京城的王府臣府之中辟出了一道风景。
宋莅之两人抵达时先生正临摹书法，听到脚步声，抬头瞧见两位气质不凡的年轻人，忙搁下手中狼毫，宋莅之带着顾弘中行礼作揖，“晚辈见过尚先生。”
尚知礼连忙上前搀起两人，拍了拍宋莅之的肩头，爽朗大笑道，“两位公子不必如此客气。”
宋莅之着实被尚知礼惊艳了一把，本以为有皇上撑腰，不是个人物也得装成个人物，可眼前这位已过不惑之年，两鬓斑白的教书先生却活得洒脱自在，快意通透。
也好，这便避免了不必要的尴尬。
两人一左一右落座后，尚知礼命人取来三盏茶，“两位今日来我府上，不知是有何贵干？”
顾弘中正想开口，却见对面的宋莅之狠狠瞪了他一眼，只得闷声灌了一口茶。
宋莅之搁下手中茶盏，朝尚知礼微微倾身，“晚辈此次叨扰，是想就科考一事向先生行个方便。”
尚知礼瞳孔微缩，指尖轻颤，顷刻之间便又了无痕迹，“何事？若有尚某能帮到的地方，请尽管说。”
“小人于陇南有一故友，姓宋名莅之，表字溪云，也参加了此次考试，托我于京中候榜，我见那榜上并无他，但我这位朋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大才子，落榜实属罕闻，故而心生疑虑，想一探究竟，望先生能遂了我这位友人的愿。”
似是松了一口气，尚知礼释然一笑，“原是为此事前来，二位稍等，我这便去取那手册。”
尚知礼前脚刚走，顾弘中便忍不住了，一拍桌子起身，冲着对面如假包换的宋莅之本莅之笑道，“行啊，宋溪云，我以前怎不知你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呢？居然还光明正大地说出来，佩服佩服。”末了还真抱了抱拳。
宋莅之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你就说你知道什么？”
“哎，你个没良心的，小时候那么多架我白替你挨了。”
本是气头上的话，他却撑着把腰，活像个老妈子。
宋莅之抿了一口茶，掩饰了一声轻笑，扔给他淡淡两字，“丢人。”
“你……”顾弘中戳着对面人，气不打一处来，余光瞧见尚知礼从内间出来，只能两手一甩一屁股坐回原位。
尚知礼笑着走过来，手里拎一份卷轴，“二位公子久等了，这便是那位宋公子的评阅。”
两人迅速起身凑了上去。
顾弘中就着仅有的文化水平，念出声来，“陇南考生宋莅之，字溪云者，此生文采非然，见解深刻，针乏时弊，顾虑长远，必定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日后必将成就一番大事业。”
尚知礼看着顾弘中，抬手摸了把额头的汗，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顾弘中却仍不依不饶，“这这这，是何意？为何说他高八斗，有五车的财富？既然能成就大事业又为何剔除了他呢？”
宋莅之看尚知礼额头冒汗，一把揪过顾弘中的后领，“别说了，让先生解释。”
尚知礼这才抬头，长舒一口气，仿佛刚刚经受了不小的惊骇，“这部分是对会试成绩的评价，说来也怪，按理笔试结果如此优异之人，殿试就更应该如鱼得水才是。”
待继续往下看，宋莅之注意到尚知礼的脸色逐渐变得惨白，“廷试结果：甚冗长，洋洋洒洒对答几千字，不知取舍，倘日后为人臣，应对之策岂不堆叠如山哉？”
一席语毕，任是顾弘中也听明白了，这分明是有人见不得宋莅之好，故意在背后使绊子，随随便便寻了个借口就把人给推了下来。
只是这使绊子的人，恐怕来头还不小，竟然能怂恿皇上在廷试上做文章。
宋莅之释然一笑，退后一步，恭恭敬敬抬手作揖，“那此番多谢尚先生了，我们这便回陇南知会友人一声，也好让他心安。”
尚知礼执卷的手微颤，讪讪地冲宋莅之道别，“如此最好，如此最好，那我便不多留二位了。”
临出门前，宋莅之停下脚步，再次瞥了一眼桌案上未干的字迹，随后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对身后人说道，“尚先生，我敬你是位真君子。”
声音清越，却字字诛心。
尚知礼缓缓把册子一卷，重重拍在案上，两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溃不成声，眼底满是疲惫与悔恨，“不成器啊！不成器啊！”
庭外的莺莺燕燕被人急匆匆的步子给扰得惊起，叽叽喳喳从窗外飞过，带过来一阵风，吹落了案上的宣纸。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新字如鸦。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放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