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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融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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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你纹在我的左胸口,底下是我跳动的心脏。
一
老二条巷上住着个傻子。
傻子原本的名字是柳京,柳树的柳,南京的京。他爹他娘都有点文化,念着字典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当时邻居都夸这名字好听,可惜了生出来的孩子却是个傻的。
傻子这个称谓里所含的那些尖刻而辛辣的嘲讽那痴儿自然是听不出来,只觉得自己有了名字又被大众所接受,心里不由得还是挺高兴的。
他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爹妈——至于怎么没的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兴许是被别人杀了去,兴许是病死了,不过这并不怎么重要,傻子柳京一直以乞讨为生,这么多年,他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十七岁那年,变天了,打仗了。
老二条巷经历过数次战火,人们都对战争麻木而平淡,好像白开水,没有味道。
但是对于战争,人们总要做点改变,于是本来就破败的小巷一下子连仅剩的那么些生气也没了,孩子被母亲勒令不能出家门,不能追鸡撵狗,穷困点的男人们都被迫去当了兵,富的人家早雇了卡车搬走了,往没战火的地方去。柳京这些年呆呆傻傻,只知道当了兵就可以吃上饱饭,警役来征兵,他也跟着走。他生得高大,把弄起兵器来倒也像个样子,又是个好调弄的,长官都喜欢这样的新兵。
距离上战场还有些日子,长官做一次又一次毫无激励意味的演讲,唾沫横飞,在下面听的新兵老兵有的都打起了呵欠。
有个老兵油子见柳京永远一副傻愣愣的样子,许是想到自己也年少痴呆的弟弟,便小声的与他通了点气——傻子啊,能跑就赶紧跑咯,在那地方,轻轻松松就要了命,没命享福的咯。
二
舒苑疲惫地走在北平的街上。
满面黝黑的黄包车夫拉着人匆匆跑过,留下一串铃声,妇女带着孩子购菜,你来我往的砍价,孩子在吵闹,又发出尖利的哭声。
城市中人群的喧闹和战场上的炮火纷飞短暂叠合,人们并不为战争而惶恐不知所措,毕竟日子是要过的,对于平民百姓来说,战争来了,就逃命,没来,就过日子。
他是个读书人,从前家里开了商行,供他读了书,如今已是破落户了,商行被对家的收购了去,剩下的倒闭的倒闭,不倒闭的也入不敷出。这年头,读了书也没用,头顶还得再悬上文字狱般的达利克摩斯之剑。
据说前方又要打仗了,和他同校的青年学生也有不少被征去当了兵,美曰其名是为国为家,实际上谁都知道,大概就是是去白白送死罢了。
虽说心照不宣,可是要上战场,还是得被推上前去,用血肉筑成脆弱的墙垣。
——但又能怎样?国民政府当政,他们巴结着外人,但怎么也护不住如今中国仅剩一亩三分的土地。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这样下去迟早会完,吸食鸦片的人越来越多——或许是太过恐惧以至于麻木了吧,被炸成粉身碎骨死去,到底是比不上在极乐中昏昏沉沉逝去的。能清醒着的人不过微薄之力,根本无用。
也是啊,现在这个年代,实力才是硬道理。
三
柳京跟随即将开上战场的大部队到了北平,到了惯例休假发军饷的日子。柳京很高兴,因为他自打出生起便一直在偏僻的巷子里,他从没有见过如此繁华的地界。
大道向东,两边是些小贩的吆喝——北平小贩的吆喝是颇有韵味的,有孩童举着一串鲜红的糖葫芦从他面前跑过,身后跟着穿花蓝布,手挎竹篮子的妇女。那红色在阳光下添了些光泽感,这大概是北平仅剩的色彩了吧。
卖糖葫芦的是位老人,他瘦骨嶙峋,推着插着糖葫芦的草靶子,柳京于是走了过去,拿起最后一串糖葫芦,另一只手摸了摸口袋里刚被体温捂热的钱币,低低的问那东西的价钱。
——竟然是出乎意料的便宜。
他欣然买下一串,咬下第一口的瞬间,酸和甜充斥着口腔,刺激着敏感的神经。
——是从未尝过的至味。
他抬起头准备走,却见一个青年迎面走来,看了看卖糖葫芦的老翁,又看了看柳京,心下了然,对柳京礼貌意味的笑了笑转身走了。
不知怎的,柳京脑子里“嗡”的一响,居然抬腿追了上去,他身高腿长,几个跨步拦到了青年的面前,然后慢慢地,在青年诧异的眼神中把糖葫芦举到了他的面前。
四
舒苑不解,为什么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会将手中的糖葫芦举到自己面前。
“你......想要吃糖葫芦吗?”寂静凝滞的空气仿佛只有一秒,有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柳京左手继续举着糖葫芦,右手伸到脑后挠了挠。
柳京憨憨厚厚,看起来像是个粗人,没甚文化,这句话听起来倒是有些孩子气,让舒苑不禁笑出了声,他轻咳了两声道,“咳,先生,我与您并不相熟,您怎的要把这糖葫芦让给我。”
柳京没有答话,他已经看呆了,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好看的人,比邻居大娘大叔都要好看,明眸皓齿,唇瓣鲜红水润,微微长的发丝绕过耳畔。笑容宛如古老的北平上空的阳光,温暖而舒适。
这一下他更结巴了。“你,你好看,所以送给你。”
这理由让舒苑放声笑了出来,几日来围绕着他的阴郁也一扫而空。
柳京不明所以,也跟着嘿嘿傻笑。糖葫芦在夏日的阳光下照了许久,此时糖浆融化,形成小小的水滴,缓慢滑落,映出了两人的身形,仿佛笑容也有那么甜了。
五
二人只是萍水相逢,舒苑最后还是收下了那一串糖葫芦,柳京非常满意的走了。
只是无论怎样,时间不会为此停留,再过几日柳京便要上战场去了,在这前一天,柳京忽然很想再去街上走一走,这种想法愈演愈烈,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冲出去。
于是他终于在夜幕的掩护下,偷偷溜去了街上。夜晚的北平灯红酒绿,到处是歌女的柔媚嗓音,百乐门的胶片悠悠,人们在灯下游逛。柳京有些烦躁,他不明白,他明明已经出来了,为什么心中的的惶恐只增不减呢。
他盯着地面,在人群中是格格不入的粗壮。
忽的他瞥见一道影子,抬头,是他送了糖葫芦的青年。青年一身素衣,摇着个破折扇,与周围的灯红酒绿格格不入。
蓦然间,柳京心底的一分焦躁散了个干净。
真是太奇怪了,明明只有一面之缘啊。
六
这一晚,柳京跟着舒苑一起走,只是默默跟着,不测露面,直至将要天明方才偷偷回了军营。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前脚刚走,舒苑便转过头来,注视着他离开,随后轻声叹气。
七
“听说了吗?这一仗又败了。”茶楼里三两个客人围成一堆,低声讨论着什么。邻座的舒苑手抖了抖,茶水撒了一些出来,滴到了破旧的木桌上。
“莫谈国事!”
有另外的客人轻声训斥他们,于是那些人收了声,开始在桌上打起桥牌来。
又败了么?这次又是那一片被夺走了,还有那个人......他还活着么?想到最后一个问题,舒苑猛然惊醒,他自嘲般的笑了笑,这八个月是怎么了,大概真是魇着了罢,竟然一直挂念着一个连名字都叫不出的陌生人。
柳京活下来了,他非常幸运,似乎也记住了那老兵油子的话,只是被枪子刮破了脸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疤痕,使原本看起来憨厚老实的他变得不再呆傻,倒是显得很有煞气。
确实也是,这八个月里,他突然不再是那个傻子,大概是不小心磕到头了吧,居然摔聪明了。
几年了,他也成了个老兵油子了。
八
二人再次相遇还是在那一条街上,说起来好笑,柳京买了一根糖葫芦,蹲在街边。舒苑走过时他一下子拽住了他的衣角,舒苑低头看去,真像是一条被遗弃在路边的小狗。
在舒苑看不到的衣服下,活泼泼跳动的心脏上,用针刺上了独独属于他的“代号”。
柳京知道了舒苑的名字后很开心。
五个月后,部队又来征兵了,很不幸,这次舒苑和柳京都在名单上。当天下午,柳京找了一个纹身师傅,在左胸口上纹下了舒苑的名字。
回到家后,他兴冲冲得解开上衣扣子,露出纹身,捉着舒苑的手贴在纹身上,说“感觉到了么?我的心上一直放着你,也只会有你一个。”
舒苑眼眸里隐约有泪光闪烁,但看得并不真切,因为在这昏黄的灯光下,舒苑主动吻上了柳京,久久不肯放手。
“我……也要上战场了。”
舒苑还把他当之前那人看,轻声细语如和风。
——可是柳京已经不是傻子了啊。
九
战争又失败了,北平老百姓对于这个消息很麻木,还没打进北平,有什么问题呢?他们都这样想。
至于那些会写点东西的人,大多都在叹息没救了,想着用笔杆子唤醒那些麻木的人民。
柳京回来了,军队溃散,重新征兵,他是老兵,跟着部队往回走,就在北平中转了,歇下了。
他似乎是依照着惯例,再一次踏上了熟悉的街道,在同一个老翁手里买了当天最后一串糖葫芦,然后蹲在路边,呆呆地等待着一个他希望还能足够幸运,得以完完整整回来的人。
可谁有那样幸运呢?直到糖浆完全融化,浓浓的夜幕将他包裹,都没有人走近。柳京一直蹲着到了天明,披着破旧的军装,在温凉的夜等到晨光熹微。
——小屋里的光再也没有亮起过,他的主人不会再回来了,因为战火在无数地方纷飞,扩散。
十
生活中到处都有他留下的痕迹,柳京第一次感到了力不从心带来的恐惧,看到那些痕迹,仿佛是PDST一样,一看到就能想起战火,然后想象到那个神仙般的人是怎样的血肉横飞,更何况那个代号还在他身上刻着,如同潜滋暗长的无形镣铐。
“师傅,把这个纹身洗掉吧,我不怕疼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