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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被点将的普通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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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致敬加缪笔下的里厄医生。
到这里来已然一月。
办公室里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男人望着窗外正下着雨的灰蒙蒙的天想着。
他是新冠爆发后第四批前来武汉支援的医疗队的一员,现在也是他的分组的负责人,姓宪,大家都叫他宪医生。
宪医生总是给人一种冷冷的感觉,不怎么和人交流,总是全身打量下来一丝不苟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这样已经维持一个多月了。
听说原先和他说得上话的两个熟悉同事都因为缺人被分去了别的小组,不过也没人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他是至今呆在一线最久的人——想要不间断留在一线是很疲惫的。
他是真的很忙,没什么空和人聊天,无所谓于别人觉得自己疏离与否,只要工作及时完就好。他想,敲门声打断他短暂的休息:
“宪医生,31号床出现紧急情况!”
没有时间给他再多想什么,快步走出办公室,任护士帮他穿戴好就进了监护病房。与死神斗争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尽管如此,用尽一切紧急手段后病人情况依旧没有好转。
“滴——”,病房里一阵沉默,随后医生用那清冷的声线道:“17号凌晨3点28分,31号床病人xxx经急救无效,宣布临床死亡。”他转身离开:“迅速处理,通知病人家属。”
所有的医护者沉默迅速处理后续事宜,医生经过各种处理后走出病房,告知家属他们已经尽力救治。他的声音压抑着不愿透露出的快压不下的疲惫。
然而今天的他们似乎是不幸的,这位31号床病人家属并不那么稳定,他们吵闹着扑向医生,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为什么,凭什么。许久未得到睡眠调整的脑袋晕乎乎的,他感到自己被护士拉向后面,耳里伴着“我们理解”、“请冷静”的声音嗡嗡作响,待得治安进来维护他才清醒些。
身边一个年轻人愤愤不平,满是恨意地盯着被带走的闹事者,握紧了拳头。宪医生看了他一眼冷清道:“没空让你盯,去看27号床。”
但是医生自己也感觉到了,在那之后那种不安感在病人和病人家属之间无声蔓延着。医生听到手下小护士们的嘀咕声,昨天第四小组有得不到救治的病人发疯般扯下医生的防护服,也不知道那个医生现在什么情况。宪医生听完默默地走开。他没空想怎么去应付可能出现的万一,监护病房里还有病人在叫唤。
所以后来又死亡一人,当终于有人再绷不住对着护士们喊着要见负责人,并试图揪上医生的防护服时,医生突然破罐破摔般一把抓住他的手,又揭开了自己的面罩道:“可以了吗?”周遭近乎无声,所有人都定住了看着这个不怕死的医生。医生恍若无事,重新整装好调头去了病房。
一段时间里,他们小组的负责区域似乎都安分得出奇,只是医生在进一步减少和同事们的接触。他不知道自己的情况,虽然没有发烧,但是很累,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可能感染。
困扰他的依旧是病人。他手下的人已经轮换了几批,而病人的资料却始终只进不出。
这天医生的办公室外又隐隐传来病人按奈不住的慌乱,一会儿后又重归安静。一个新轮上来的小护士有些冒失地打开了医生办公室的门,忘了敲门。声音不大,只开了一条缝,因为小护士被吓到了。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宪医生衣装不整头发有些凌乱的样子,医生似乎很痛苦,及其压抑地发出一声低吼。
她没再敢看医生,小心而匆忙地关上了门。她离开一会才折返回来,敲了敲门,医生马上就出来了。他依旧是那么一丝不苟的打扮,似乎刚才她看到的那个压抑的人只是个错觉。
这段时间,病人的数量平稳下来,没有减少也没有再增多。医生干完一圈活,难得地在办公室歇息半天。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爱人,还有他的一个学生。那个学生年纪还轻,资历不够,但是很有天赋,他很喜欢教这个孩子。不知道还要有多久一线的情况才能允许他暂时离开,去见一见家人,他突然像是预感到什么,那笔写了封信。屏幕总是没有文字来得有感情,长期穿戴防护的手几乎快忘了如何书写文字。
似乎上天还是眷顾人们的,第二天,重症病例下降两例,第三天又下降两例。似乎人们快要战胜病毒,数据显示了情况的好转。医生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想着这些数据,难得地一笑。他转身拿起桌上准备找人送出去的信件放进了抽屉——
不必书信,很快就能见到了。
似乎是看到了光明,他依旧努力站在一线,看着情况日益好转,似乎他都不再那么冷冰冰的。
“我组最后一例重症例宣布脱离重症区。”医生隔着防护对着病房道:“恭喜。”
喜悦席卷了整个病房,医生想,很快也会传到整个小组。
他忽然全身一松,所有的思绪从脑中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一片宁静。他想,
我要好好睡个觉。
这一次,重症病房里躺着的换成他了。窗外已经不下雨了,得到消息的人们激动、喜悦、欢庆的声音似乎能隔着厚厚的墙壁穿透进他的病房。
忽然,一个什么东西滴落在地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压抑的抽泣。哦,原来是那个冒失的小护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哭了,但是泪水就是止不住。
宪医生,他是累死的。
这天,一个腹部有些隆起的妇人敲响了门。
开门的是个年轻人,他有些讶异地打量着面前这位有些憔悴却掩盖不住她气质的女性,接过一封她递来的信。
看到信上的字迹,年轻人的手立马抖了抖,他别过那位妇人,在那天晚上把这封信翻来覆去看了数遍。第二天,他带着老师留给他的书和信,赶去了已经恢复门诊的医院。
“哪有什么最接近神的人······只不过是——被点将的,普通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