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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小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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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很好,文简用语文课新学的词——“碧空如洗”来形容,天上没有云,很蓝,像一张纯色画布,无知的鸟群飞过则成了不小心划拉出的误笔。他极小声叹口气。他挂在水泥三层楼老旧的生锈铁栏杆边,伸出两条腿晃荡,越晃荡越无聊,只想屋内的哥哥能快些带他去游水。夏天的太阳真毒啊。
“爸、爸!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爸,求你了!”
今年的蝉鸣不似往年吵闹,文简细瘦的四肢在栏杆外轮圈转,指向各处辨别不同的蝉叫频率。蝉叫,有时紧凑,有时懒慢,时断时续的,他回头看见窗户闪过的人影互相拉扯着,类似妈妈的柔声细语变成另一种熟悉的撕喊,她完全变了调,像极菜市场摊位骂架的泼妇,不一样的是,这样的声音不在对战,在求饶,声嘶力竭的求饶。
“不要打了,他错了,他知道错了!文繁、文繁快跪好!求求你停手,文繁绝对绝对不会再犯了!”
闷声的两道皮带响,一声闷哼,一声惨叫,随后就变成夏日午后的密蝉,吵得人脑子发胀发昏。文简要在吵嚷中寻求僻静。曾经他吵过,闹过,没有用,之后他跟着闹过,跟着哭过,依然没用,像个透明人,那他干脆做个透明人,除了背对的那间屋子,外面整个世界都是他的。
他无聊到晚上,凭天边乌蓝色透出的朦胧光,估摸错过晚饭时间了。屋子里亮起灯,明晃晃的白炽灯照亮墙壁上贴满红黄白黑色相间的优秀奖状,透过半开的锈红色木头窗户,文简认着他所能看到的漂亮黑色字体,打骂还在继续。这时候他埋怨发明电灯的人,让本可以因为黑夜便可以结束的事情获得24小时不间断的寿命,看来做发明的聪明人也会考虑不周全。
文简饿极了,但透明人不能随便现身,只能忍耐。忍耐持续到夜间大概10点钟,楼上楼下的邻居忍不住打破透明人默认的规矩,隔着天花板、地板抱怨该够了,吵到他们睡觉,这才让打骂趋弱为骂骂咧咧和委屈的抽搭。
里外一下子安静,文简突然想要回忆起白天的蝉鸣什么时候结束的,为什么结束的那么突然,但饥饿感夺走思考,他在魁梧男人的手势指令下进到屋里,就着开水泡饭,扒拉剩了几天的炒泡菜将就填肚子。吃完,又被命令去唯一的跟哥哥合用的卧室睡觉。
夏夜潮湿闷热的暗浪从卧室小窗户一股一股涌入,后背和胸口渗出的热汗黏腻得让文简简直无法入睡,他平瘫在一半床上睁着眼睛静静地听,听屋子外的响动,蝉,叫了。有蝉叫,睡意尾随而至,迷糊中他轻轻拉过被单一角盖上肚皮,挪到床边沿,眼皮慢慢地合拢,逐渐沉睡,没有打扰到任何人,包括靠墙睡的哥哥。
暑假是所有在学儿童最快乐美好的日子,文简的心情亦不例外,每日作业在哥哥的辅导下很快完成后,伙上小同伴们疯狂玩耍,常玩到大汗淋漓,浑身脏兮兮的才回家。自从文父家暴过后,他发现一些怪事,家里的衣柜上了锁,父亲的衣物虽少但专门放在外面,用篮子装,母亲晚上洗澡拿换洗内衣裤,得专门打开衣柜的锁,在角落搬出一个上锁的塑料盒。他不明白究竟是重要,还是不重要,反正与他无关。
这天,暑假作业照样顺利完成,文简照样请求哥哥带他去游泳馆玩,文繁对他露出微笑,同样拒绝了,他不爱玩水,拜托邻居稍大的孩子带上一起去。看出文简有点不高兴,他还是跟着去了。学习对文繁非常重要,重要到如同救命稻草,他必须苦读,才有机会跳出原生地,摆脱原生家庭,每当想到这里,心底却有愧疚感。他拿起纸笔安慰自己没事,房门叩响了。
文繁上到初中二年级的时候被校外小混混盯上,文简是知道的,他的小学就在初中旁边,放学时偶然撞见过一群混混找他哥麻烦。堵在狭窄的小巷子里用很烂很脏的字眼欺辱他,动手动脚威胁他交出钱,骂他娘炮,贱婊子,多是侮辱女性的言语用在文繁身上。文繁的确很懦弱,他发现文简知道了,让他不要告诉别人,任何情况下都不要让别人知道。
所以当文简在游泳馆遇上混混们,当做不认识。一个混混认出他,嬉笑着招呼同伴去找麻烦。文简的性格恰与他哥相反,他可以置身事外,但绝不怕事,当即回击混混们的无理取闹,结果可想而知,引起一场小骚动,邻居大孩子同行的五六个牛高马大青少年站在文简这边,小混混受了点擦伤也只是撂下狠话,悻悻地走了。文简倒得意起来,玩到太阳落山才回去。
文简刚走到楼下便听见耳熟的哭叫,微不可闻的轻叹一声,他放慢脚步磨回家。钥匙插进锁孔,门后面传出父亲的怒吼和响亮的耳光,他骂文繁是狗娘养的,骂他妈是个老母畜生,养的个儿子不男不女,现在敢偷起钱了,反复威胁不成器的儿子坦白,承认偷过钱。
一向文弱胆小的文繁怕得浑身发抖,却坚持不承认偷过钱。暴力得不到答案只会加倍暴力。文母只是在哭,不停地哭。谁都没有注意到门打开了,又悄悄关上了。闹剧在一个小时后结束,为何说是闹剧,因为丢失的钱自动出现,就在装脏衣服的洗衣筐的筐底,一场误会而已。既然是误会,误会便误会了,总之别让老子再逮到你,不管你做什么恶心事。文父这样警告到大儿子便走出门。
文繁握着妈妈敷上的冰块回卧室,盘腿坐上床头,对背对着他躺下的文简说不怪他。文简小声的回应一下,拉过被子盖过头。脸颊还很吃疼,文繁勉强拉起嘴角承诺下周挑个好天气,带他去水库游泳,有个很少人知道的秘密河段,水又清又凉,可以带个西瓜去冰镇。
期盼的好日子很快到了,两兄弟很早用过午饭向水库出发,没有叫其他人,就兄弟二人。大热天下水是对夏天最崇高的敬意,文简不明白为什么居然有他哥这种不喜玩水的男人,而且开学比试肤色深浅又是另一种乐趣。
他们到了水库,已有一些人占据一边,或游水或乘凉,文繁让文简别急,往上游走,到他说的秘密河段。文简半信半疑的跟在后头走,沿河道走了很久很久,头顶的太阳滥施淫威,晒得他忘记戴草帽的头顶辣且疼,虽然文繁回过头问他好几次能不能坚持,他抹掉热汗继续跟上。
穿过齐肩高的野草丛,一片缓流,闪着耀眼鳞光的河畔浅滩出现在眼前。笑声朗朗的小男孩边跑边脱掉衣裤,一个猛子扎进河滩深处,沉闷一阵冲出头来,甩上空中又似玻璃弹珠落下的水珠一颗颗连续砸在脸上,砸进嘴里,消去酷暑的热气。他欢快得如脱缰的小野马,拍打水面溅起串串水花,好不快乐,玩上一阵发觉是在自娱自乐,而他的哥哥一直坐在树荫下纳凉。
欢呼声让文繁松开犹豫,心想应该释放一些压力,脱去上衣,外裤,朝文简潜水游过去,下潜至最深处,像只鱼绕到他脚边,豁然冲出水面,两个人哇哇大叫,玩起互相泼水的游戏。他们很久没有这样开心的玩过了,从父亲不再常年去外地打工,属于手足无间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玩闹间,文繁后背快痊愈的伤疤让文简明白他近来不下水的原因,上次的痛还未痊愈,哪有脸面示人。
水里的游戏变着花样玩了很久,文简躲进刚好能遮住头部的水草丛中,预备报复之前的惊吓。当他准备模仿野鸭的叫声吸引哥哥过来,第一声堵在喉咙间。
岸边走来六个人,四男二女,其中三个男的正是经常欺负文繁的小混混,以及上次找过文简麻烦。他们搭眼发现近处河边的文繁,找到好玩的了,要求他过来立正站好。
文繁唯唯诺诺的走近他们跟前,被问到其他人在哪里的问题,他决绝的回答只有自己。游泳馆受伤的小混混尝到上次的甜头,要他拿出跟上次一样数目的钱才会放过他。文繁肯定是没有的,谁出来玩水会带很多钱。
既然没钱,小混混们开始玩起低劣的欺辱手段。文简躲在水草丛里目睹全过程,听见他们嘴里的污言秽语,言语上以各种动物,人体器官羞辱嘲笑文繁,行为上他们强行剥掉他的泳裤,逼他赤裸面对他们的女性朋友,忍受她们的指点还有嘴里的“变态”,之后又将他拖进河里,玩起溺水的戏码,满足他们的掌控欲。
当中一个微胖白皙的年轻女孩觉得他们做得过火,万一失手溺死人,她不敢担责,于是呛声男生倒玩的起劲,她们可劲儿在这里喂蚊子,作势要走。小混混们停下手,一个应是微胖女孩的男朋友翻出她袋子里的连体泳衣,丢给文繁叫他穿上。微胖女孩明显生气但不敢发作,眼神发狠的看着文繁。
险些呛水晕过去的他尽力咳出水,起身弓着腰,不敢与任何人对视,顺从地在他们逼迫下穿上这件正红色女式连体泳衣,任凭他们嘲笑,笑他死人妖,臭娘炮。这样嘲弄一番后,小混混们也没了兴趣,临走时,丢泳衣的小混混转身猛踹他一脚,倒进河里,他们顺手带走他的衣裤。
文繁倒在水里单手支撑着身体,费了半天劲站起来。水草丛里的眼睛看着一系列事件发生,等到安全了,文简小心翼翼钻出来,看到文繁的膝盖和脚踝在流血,一时没了主意。兄弟俩坐在岸边,血逐渐止住,此时太阳向西斜,该回家了。文简沉默地在脚趾与红色泳衣间瞟来瞟去,他的衣裤之前挂在树枝上没有被发现属于幸运,他们一路走到这里,返回同样是徒步,可哥哥怎么回去呢?
他头一回在紧迫的时间段内想到很多个问题,并且都无法解决,心想还是透明人好。问题的中心对此习以为常,文繁脱掉女式泳衣拧干,借他的上衣暂时围住下身,让他别怕,跟在后面就行,千万别出声。
靠着余晖,他们徒步返回的途中为避开行人,减慢速度,直到送走最后一条光线,迎来点点星光,他们偷摸进农家后院,做了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偷窃——一件黑色短袖,一条浅咖长裤,宽大的腰围让文繁不得不编根草藤做裤腰带,套上他筷子似的腿,要么像叫花子,要么真的像偷来的。黑色短袖他没有穿上,而是拿来裹住那件女式泳衣,紧紧拽在手里。
回到家后,他编造谎言来解释晚归,文简负责当证人,事儿便过去了,好在文父前天就出门找事做一直未归,母亲可以温柔的对待他们。同样的,文繁让文简保密,从头到尾一个字不能泄露,他会处理好。文简当然答应,甘愿做帮凶将那件红如鲜血的连体泳衣藏进秘密洞穴,作为同伙的见证,泳衣两条肩带,一人一条,如此简单的事,他只要不说话,做个彻底的透明人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