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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君王心(二) ...

  •   蕙院内,芈月正为魏冉讲解着秦诗,先是教魏冉背了一遍:“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才又拿起竹简,在竹刻着的秦篆边用笔写下对应的楚篆来,两种文字对应看着,以便早早会学秦字的写法。
      芈月先是教会了魏冉用秦语念了几遍,问道:“这首你知道讲的是什么吗?”
      魏冉似模似样地点点头,道:“知道,讲的是殉葬。”
      芈月又解释道:“这首诗讲的是秦穆公去世时,让子车氏三子,随穆公殉葬,此三个都是皆为百人之敌的壮士,就此殉葬,使得国人为他们惋惜,说若是能换回他们,一百个去赎他们一个也行。”既已入秦,便要尽快学会秦语,所以芈月便将原来学《诗》的顺序转换,开始先教秦风系列,自己先开始学秦语,写秦国小字,与魏冉教学,亦是尽量用雅言和秦语,楚语反而只是作为辅助的解释。
      魏冉听了后,想了想,不解地问:“既然国人惋惜,穆公为何要让他们殉葬?”
      芈月沉默良久,才道:“以人为殉,自古有之,君王死后,常以妻妾、爱宠、护卫等殉葬。子车氏三子,是穆公生前最喜欢的勇士,所以穆公希望到了黄泉,仍然能够得到他们的护卫和追随。”
      她说完,便因今日的功课已毕,便低头收拾竹简等物,却不晓得魏冉忽然沉默下来。忽然间,魏冉说了一句话:“阿姊,娘亲她是不是殉葬了?”
      芈月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手一颤,竹简落地发出连串的脆响,她一动不动地站立了很久,那远去的记忆又一次活生生地再浮现眼前,向氏的血、向氏的恨、让她的心头的疮疤又似被揭露开了,心里痛得简直无法站稳,她抚住心口,微稳了一下心情,沉下了脸转身严厉地问魏冉道:“谁告诉你这话的?说?”
      魏冉却低下了头,一声不吭。
      芈月惶急交加,伸手拿起竹简威胁道:“说,你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
      魏冉见她如此,反则更倔强了,竟是一声不吭。
      芈月扬了扬手,欲要打在他的身上,最终还是蹲下,将竹简拍在他的腿上,竹简相扣,发出一声脆响来,芈月知道自己这一下,必是有些打疼了他,便继续问:“你说,到底是哪里听来的?”
      魏冉却倔强地不再说了。
      芈月大急,手中的竹简一下下打在魏冉腿上,一边打一边喝问道:“说不说,你到底说不说?”她每一下打下去,都指望魏冉能够听话地妥协了,不想魏冉虽然被打得皱眉缩脸,但却仍然是咬着牙,含着泪不说话。
      芈月放下竹简,气得哆嗦道:“你站着,我去找荆条来。”说着便真的转身进屋找了荆条出来,见魏冉仍然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芈月将荆条在魏冉面前的石案上打得啪啪作响,威胁着道:“你说不说,不说我真的打下去了?”
      不想魏冉低下了头,还是不说。
      芈月气极了,手中荆条当真朝着魏冉抽了下去,但见魏冉整个人痛得一哆嗦,芈月手都软了,荆条落地,跌坐在地下,自己先哭了起来:“你这样子,是要活活气死阿姊吗?”
      魏冉看到芈月哭了,也慌起来,扑到芈月的怀中,哭道:“阿姊,阿姊,你别哭……”
      芈月抓住他问道:“那你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听到的这种话?”
      魏冉支支唔唔了半边,终于说了实话:“就是那些女人,她们说,她们说我不是你弟弟,还说娘亲早就给先王殉葬了……阿姊,她们胡说,她们说得不是真的,对不对?”
      芈月心中一痛,知道必是芈姝宫中侍女所言,一股怒气升上,令她只想杀人。这些侍女皆是楚威后的人,她们嫉妒她、轻贱她倒也罢了,为什么要用这样残忍的话,去伤害一个还这么小的孩子?
      她紧紧地抱住魏冉,一字字道:“是,她们胡说,她们说得不是真的,你和我是同一个娘亲所生的,骨血相连。这个世界上你我之外,还有在楚国的你哥哥子戎,我们三个是最亲最亲的亲人,没有人比我们更亲近。”她一次又一次地说着,安抚着魏冉,魏冉的哭声渐渐停歇。
      芈月站起来,拉着他的小手走进屋中,拿了巾子给他拭净了小脸,魏冉却忽然又问道:“那娘是怎么死的?”
      芈月浑身一颤道:“你、还记得娘吗?”
      魏冉点头,他吭吃吭吃地说着:“我记得,娘给我唱歌,娘整夜抱着我哄我睡觉……可是有一天我醒过来,就再也找不到娘了……阿姊,娘到底去哪里了?别人都说她死了,她若不是殉葬的,那她是怎么死的?”
      他当时毕竟年纪小,记忆也已经很模糊了,当年向氏死后,他就被抱走,然后就在向寿身边长大,幼儿时的记忆虽已经模糊,然而午夜孤独地醒来,记忆中却有一个温柔的女声曾经抱过他,给他唱过歌,亲着他、疼爱着他。芈戎或许已经忘记了曾经与向氏共度的时光,那里因为同样也有一个母亲疼着他爱着他,让他把两份记忆混淆了,然而魏冉幼小的生命中,向氏是他所能够得到的唯一温暖怀抱,他自然是记得牢牢的。虽然后来芈月常来看望他,甚至这一路相依为命,然而,这种感觉,终究是不一样的。
      芈月轻抚着弟弟的小脸,真相对于这么小的孩子来说太过残忍,但望着他的眼睛,她终究不能让他怀着猜疑,再去闯祸吧。她想了想,苦涩地道:“那一天有一群强盗,闯进你们家原来住的草棚,杀死了娘亲,还有魏……你爹,那天刚好你发烧了,女葵抱着你去找医者,所以躲开了这一劫。”
      魏冉怀着数年的疑惑,总以为可以得到解答,却不想只有这廖廖几句,他有些畏惧芈月,本不敢再问了,可终究不甘心,还是怯生生地问道:“可是,如果我们是同一个娘生的,为什么阿姊是大王的女儿,我家里这么穷?”
      芈月一怔,看着魏冉的小脸,问:“你心存这个疑惑是不是已经很久了?”魏冉低下了头,芈月道:“为什么一直藏在心里,不跟我说?”
      魏冉可怜兮兮地抬起头,拉着芈月袖子看着她,满怀依恋和恐惧道:“我、我怕你不要我……”他说得这一句,便哇地一声哭起来,压抑了许久的疑惑、恐惧和忧心都随着这一场大哭尽泄而出。
      芈月心情沉重地抱住了魏冉,轻轻地劝道:“小冉,别哭,阿姊是永远不会不要你的。小冉,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阿姊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姐弟两人相偎,互相劝慰,在这遥远的国度,步步为营的深宫,只有这一对姐弟,相依为命罢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萝在外面道:“季芈,傅姆来了。”
      芈月一怔,叫魏冉出去,这边自己对着镜子稍作修饰,便道:“请进。”
      女萝掀帘,便见玳瑁手捧着一个匣子进来,笑盈盈道:“我方才看到小冉出去,似乎是哭过,这是怎么了?”
      芈月笑了笑,道:“不过是小孩子淘气不认真习字,教我教训了几句罢了。傅姆此来,可是阿姊有什么事情吩咐于我?”
      玳瑁坐下,将手中的匣子放到地板上,打开推到芈月面前,芈月定睛看去,但见一片珠光宝气,里面却是一整套的首饰,从头簪到耳饰到组佩等俱都齐全。
      芈月一怔,看向玳瑁:“傅姆,这是何意?”
      玳瑁看着芈月,笑得饶有深意道:“季芈,你的福份到了,这套首饰,乃是王后特意赏给你的。”
      芈月心中一凌,勉强笑道:“我倒不明白了,这不年不节的,王后何以忽然赏我首饰?”
      玳瑁盯着她,悠悠地道:“季芈,你是何等聪明的人,何须我来说?王后如今的处境,你也应该看到了。你说,王后应该怎么样才能够获得大王的欢心,重掌后宫权柄呢?”
      芈月已经有些明白,口中却道:“我、我不知道。”
      玳瑁双手按地,双目炯炯:“不,季芈,你是知道的。你应该知道,贵女出嫁,为什么要以姐妹为媵,就是为了在怀孕的时候,有人代替她服侍夫君,代她处理内政事务。”
      芈月不再回避,直视玳瑁:“阿姊不是已经安排孟昭氏服侍大王了吗?”
      玳瑁笑了,膝前两步,坐到芈月身边,故作亲热地拍拍芈月的手,道:“孟昭氏如何能与你相比,你才是王后的亲妹妹,论亲疏论才能论美貌,最应该为王后分忧的是你才对啊!”
      芈月忽然笑了:“这话,若是别人说,我信,可是若是傅姆说,我不信。傅姆最是疑我,漫说还有其他媵女,便是再无媵女可用,傅姆也不会让我能有与阿姊争宠的机会啊!”
      玳瑁也叹息:“老奴亦知季芈不会信我,可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当日老奴亦是无知,所以对季芈诸多不理解。可如今王后被困,魏氏得势,若是我等不能同舟共济,将来便生死付诸人手了。”
      芈月看着玳瑁:“傅姆,你可知道,我与阿姊曾有约定?”
      玳瑁却已经想到此节,只流利地道:“季芈,此事王后亦曾言讲。可是季芈当知,王后若能作主,她自然愿意照应保全于你,可是如今王后身怀有孕,坐困愁城,自身难保……季芈,王后一直念着姊妹之情,多方照应于您,可您……也要为她着想。再说,您一心要为公子歇报仇,若不能够得了大王的宠,如何为他报仇?”
      芈月看了玳瑁一眼,这件事,她曾经放在心头想过百遍,唯其反复想过,才知道是徒劳,玳瑁这样的煽动,对她并没有用,她只是淡淡地道:“事过境迁,傅姆,不必再说了。”
      玳瑁没有再劝,只是站了起来,道:“季芈,老奴言尽于此,有王后在,我等才有一切。若是王后失势,我等更是刀俎之肉。季芈是聪明人,当知何去何从。”她说着往外走去,走到门边顿住脚步,又说了一句话:“王后今晚会请大王到椒房殿用膳,到时候希望季芈能够戴上这套首饰。”
      芈月看着玳瑁出去了,忽然一反手,将那匣子首饰掀飞,噼呖啪啦一地脆响,女萝闻声掀帘进来,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季芈,出了何事?”
      芈月忽然站起来,向外走去,女萝连声呼唤,她置之不理,只管冲了出去。
      她一个人无意识地走着,不知道要往何处去,也不知道何时停下。此刻,她只想把这一切抛到身后,不去理会。
      此刻芈月的心里充满了愤怒和无措,从黄歇的离去,到报仇的无望,到陷入深宫的困境,本已经让她的精神不堪压力。今日在魏冉揭开了旧日的伤痕之后,再加上玳瑁的逼迫,让她连保持表面上的若无其事也已经不可能了。
      她急速地奔走着,内心充满了不甘不忿。为什么,为什么?在她苦苦挣扎了这么多年,还是要走到跟她母亲同一条路上去。难道媵的女儿就得是媵,世世代代都是媵妾?
      不,她不信,她不甘心。
      可是,她怎么办呢,她要拒绝,她肯定是要拒绝的,那么拒绝之后呢?她要带着魏冉离开,越快越好,她已经从张仪手中得到了地契,只要她一出宫,便可远走高飞。
      但是,大争之世,哪儿都不是安全的地方,她一个孤身女子,带着年幼的弟弟,没有兵马没有人手,这一路上野兽、战乱、强盗、溃兵、流民、胡人、饥饿……每一种都是难以避开的危险。
      她慢慢地走着,想着,她应该离开,可是离开秦宫,她要去哪儿呢?洛邑,对,就是洛邑。她可以借助张仪的力量,搭上一个商家的车队,一起去洛邑,那是周天子住的地方。要避开战争的阴影,就要去到列国都不会伸手的地方。没人一个国家能够保证完全的安全,列国之间合纵联横,没有一定的能力,很容易成为牺牲品的。但列国都不会把战火燃到周天子的身上,虽然周天子近乎傀儡,但是,在他所居住地的方,反而是这个乱民最安全的地方。而且洛邑之中,各种政治势力交错,却无法一家独大,正是可以施展手段在各家中取得一个立足之地。
      她走着,走得心神恍惚,也不知道拐到了何处,忽然听得耳边有人喝道:“大胆,竟敢冲撞大王。”
      芈月一惊,抬头却看到自己已经走在宫道上,前面正是秦王驷的车驾,连忙退到一边行礼道:“妾参见大王,大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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