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你别哭》林记年

40、桃夭桃夭

　　花千色刚开始还不明所以，带着月白烟罗手套的手指松松在搭在苏挣桃腰间，无措地紧了又紧。

　　他以为可以得到一个深吻，再不济，也应该是一个真正失而复得的拥抱。

　　待到反应过来苏挣桃在做什么的时候，方才那堪称明媚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立刻开始疯狂挣扎。

　　然而已经迟了。

　　长藤自苏挣桃手上蜿蜒而出，残忍又决绝地从花千色的腰间手腕间环绕而上，粗糙的藤蔓触到他温热的皮肤，立刻开出柔软细嫩的花朵来，温柔又酷烈地裹挟、束缚、不容抗拒。

　　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苏挣桃手上。

　　他未曾这般暴烈残忍过，这般脆弱无助的神情亦从未曾出现过在花千色的脸上。

　　可惜这脆弱打动不了苏挣桃。

　　没有情根的少年波澜不惊，一只手制住他，一手就着他不由自主落下的泪，无视他拼尽全力的挣扎，强势而又温柔地将他脸上的胭脂水粉轻轻拭净了。

　　近在咫尺，铅华落尽。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无从遁形，自眉骨而下，差近唇角，几乎横亘那张曾经完美无双的脸颊。

　　花千色已经停下了挣扎，半阖着眼，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苏挣桃低声道：“你信我么？”

　　花千色哭得讲不出话来，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滚而落。

　　哭得苏挣桃的心都要碎了。

　　他轻轻地将他环在怀里，低声道：“对不起。”

　　花千色抖得更厉害了。

　　苏挣桃贴着他受伤的那边脸，脸颊触到了一阵寒凉。

　　他微微侧身，用嘴唇轻碰了一下他脸上的伤，痛声道：“对不起。”

　　他不想在这个时候亲吻他，可是又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哭得这般伤心，难道就让他这么哭下去？

　　苏挣桃轻贴着他的脸颊，轻轻蹭了一蹭，柔软的嘴唇擦过早已愈合的伤疤，带来难以言喻的酥麻。

　　花千色不由自主地止了泪，屏住呼吸，等待那冰冷的唇线一寸一寸地印过来。

　　“砰”的一声，云离一脚踏进门又一脚踏回去，站在门口讪讪道：“啊……对不住啊……又打扰了……”

　　花千色条件反射地捂住脸上的伤，苏挣桃顿了一下，放开花千色转身对云离道：“我们出去讲。”

　　云离莫名其妙地探头看了花千色一眼道：“干嘛？我又不是未曾见过。”

　　苏挣桃推着她出门，轻轻掩好门，低声道：“你也知道？”

　　云离颔首道：“当然知道，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就见过了啊。”

　　“砰”的一声，花千色不知在房中又摔了什么东西，云离一把挥开苏挣桃，道：“瞧姑奶奶我的。”

　　她站在花千色门前，语重心长道：“真的没什么，我们都没当什么大事。”

　　“我长成这个样子也没要死要活啊。”

　　她将家里的姑娘们一一唤过来道：“你瞧，我们小源脸上有块胎记；

　　小杏有虎牙；小梅个子矮……”

　　“小镜么……”云离盯了她片刻，摆了摆手道：“……你先走开！”

　　云镜掩着面，轻笑了一声退下了。

　　花千色哭得更大声了。

　　云离试图安慰他道：“生得如小镜这般完美的，我家里也就只有这么……七八·九十个罢了。”

　　苏挣桃：“……”

　　云离又继续道：“我知道，你从前是我们修真界第一美人，但如今就算是毁了容，依然还是可以靠半张脸挤得进前十的嘛……”

　　苏挣桃：“……”

　　苏挣桃客气地将云离请出了他们住的院子：“多谢云师姐尽心宽慰我师兄。”

　　“宽慰”两个字讲得可谓是咬牙切齿，要不是确定自己打不过，苏挣桃当真是想把这位云上宫的大小姐按在地上痛痛快快地打一顿。

　　云离“嘿嘿”地笑了两声，突然又正色道：“你……你不许因为他毁了容便始乱终弃。”

　　苏挣桃的神色略微缓和，轻声道：“我不会。”

　　“……还有，他这样子，远远算不上毁容。”苏挣桃道：“师姐莫要再这样讲了。”

　　“也是。”云离悻悻道：“就算两边脸都划成这个样子，也比姑娘我好看多了。”

　　“师姐何出此言？”苏挣桃道：“我师兄这般看重容貌者着实少有，世人眼中的容貌也并非都那般重要。”

　　云离怅然道：“是啊……谁还能有朔雪姑娘那般美貌？若是没有朔雪姑娘那般美貌，再好看又有何用？”

　　苏挣桃余光注意到回廊间划过一道裙裾，打断她道：“云师姐，慎言。”

　　他收回目光，正色道：“莫让身边人寒了心。”

　　云离莫名其妙道：“身边人？我哪里来得身边人？”

　　苏挣桃疑惑道：“……踏云峰上的这些姑娘们，不是你的……”

　　他毕竟年纪还小，就算是比旁人成熟稳重些，说起这些话来，也还是面红耳赤，到了唇边，便再讲不出口了。

　　云离却是听懂了。她停下了脚步，放出灵识确认身边已经没有旁人，方才轻声道：“苏师弟，你可曾听过民间的积骨塔？”

　　这话来得奇怪，苏挣桃蹙了蹙眉道：“不曾。”

　　“你去人间去得太少了。”云离道：“人间多有贫寒之人，或战争、或饥馁，亡故后无钱敛尸，因而一乡一集一镇，多有富户乡绅集资建塔，以备收敛无主尸骨之用。”

　　苏挣桃静默片刻，颔首道：“听过此事。”

　　佛修周游世间，便多有超度此方尸骸之事。

　　云离瞥了他一眼道：“可是谁知久而久之，积骨塔又会被乡人们叫做婴儿塔。”

　　苏挣桃道：“婴孩不易养成，民间又多有殇者不葬的习俗，似也并不奇怪。”

　　云离点点头道：“不错，可是踏云峰上的姑娘们，有一大半是我爹从积骨塔里掏出来的，另外一些是从石板路下挖出来的、河中捞上来的。”

　　她盯着苏挣桃的眼睛道：“你说，怎么就那么巧，她们都是姑娘家呢？”

　　苏挣桃张了张嘴，骤然间失了声。

　　是啊，怎么就那么巧，她们都是姑娘家呢。

　　云离狠狠地吐了一口气道：“我爹年轻时下山历练，捡了不少这样的姑娘家，都被他送去了育婴堂。
　　待到我长大下山的时候，再去寻这些姑娘，才知道她们多是被卖到了青楼妓馆，好一些的，直接被介绍给富户官宦，做了妾侍。我看不过，才将她们带回了踏云峰，谁知道外面竟传出这些个风言风语来。”

　　“对不住。”

　　苏挣桃一时无言，半晌方才郑重其事道：“是我偏听偏信，误会云师姐了。”

　　他有些惭愧道：“也误会这些姑娘家了。”

　　“这不打紧。”云离拢了拢头发，摆摆手道：“姑奶奶长这么大，就未曾惧过旁人口舌。”

　　“她们见多识广，也不会计较这些微末。”

　　她拍了拍胸口道：“朔雪的事比较紧要，我本来是想问问花师弟，他见过魂镜中的朔雪，能不能将朔雪的样貌画下来？我好叫门人们带着画像下山去附近几个市集去寻。朔雪的魂镜将我们带回云上宫，那么她的魂体必然是在附近了。”

　　苏挣桃点点头道：“我师兄性子虽怪了些，大事上从不含糊。”

　　他回身行了几步，突然回首，目光与云离一撞，异口同声道：“魂镜？！”

　　云离当机立断：“我去问问小镜！”

　　苏挣桃回到他与花千色住的院落，依然是门窗紧闭。

　　他轻松弹开门上禁制，直接长驱直入。

　　花千色躲在榻上，听到进门的声响，直接翻了个身靠到内侧。

　　苏挣桃默不作声地靠近，在榻边立了半晌，伸出手来，不顾他的挣扎反抗，果真又在他脸上摸到一脸的湿意。

　　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倚在榻边半晌未曾出声。

　　花千色啜泣道：“你还来看我做什么？”

　　苏挣桃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来看你，看谁？”

　　花千色赌气道：“外面那么多比我漂亮的姑娘。”

　　苏挣桃道：“但她们都不是你。”

　　花千色怔了一下，抽泣声都停了一刻。

　　“没有人比你好看。”苏挣桃又在他脸上拭了一把泪，柔声道：“别哭了，我替你上妆好不好？”

　　花千色的脸上更湿了：“不好。”

　　他哽咽道：“你连头发都梳不好。”

　　苏挣桃有些尴尬道：“那你教教我。”

　　花千色坐起身来，数落道：“女孩子们每天把自己打扮着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整整洁洁的，你们却一个个脏兮兮臭哄哄的，平白让这个世间变得没那么美好了，像话么？”

　　若是将云离和花千色换一下性别，这话想必更有说服力。

　　苏挣桃顿时哑然，真心实意地认错道：“不像话。”

　　花千色矜持地点了点头道：“我要洗澡沐浴。”

　　苏挣桃认命道：“我去打水。”

　　他上辈子一定是欠了他的。

　　花千色道：“你也要洗。”

　　苏挣桃道：“好。”

　　他一直不敢直视花千色的脸，听了这一声吩咐，简直是立刻站起来，落荒而逃。

　　花千色坐在榻上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那道疤，勾着自己的头发自言自语道：“看起来……还真的是很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