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尘》时碣

49、48

　　屋里的人都看着孙清。
　　正常的人再迟钝，这时候都该意识到事情不对了。而孙清显然是正常人。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自己几遍，然后颤颤巍巍地问：“怎……怎么了？我看外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肖盛走近他：“您好。我叫肖盛，市局一支队刑警。”
　　孙清倒吸了一口凉气，张了张嘴，没说出来话，被突然到来的警|察吓到了。
　　肖盛向外面的警员示意了一下，带着孙清往一间单独的休息室走。
　　他们隔着一张桌子坐下来，肖盛习惯性地坐在靠门的位置，背对着门，孙清坐在他对面。像在审讯室里一样。
　　肖盛坐得很端正，肩背挺拔笔直。孙清窝在椅子上，有些委顿，怯生生的模样。

　　“你刚才去哪里了？”肖盛拿出来随身手册，摊开到空白的一页，笔压在上面，没有打开盖子。他看着孙清，神情严肃却不冷厉，甚至显出些学术气的温和，但他的眼神很锐利——独属于刑警的锐利。
　　孙清一进门就把口罩摘了下来。年轻人的脸勉强算得上清秀，很普通的长相。他咽了咽口水，视线瞥向桌角：“我……”
　　“不要试图说谎，我能看出来。”肖盛打断了他的话，指了指自己。
　　孙清呼吸一滞，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您……能别告诉我们领导么……”
　　“嗯？”肖盛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直视着他，沉默地施压。
　　孙清摇了摇头，像是也觉得对着警方要求帮自己隐瞒有些好笑。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口，语气里都是自暴自弃的意味：“我刚才回了一趟家……有人打电话给我，说他到我们家送外卖的时候，发现电话打不通，叫门也没有人应……问了管理员，说应该是在家。他怀疑会不会是老人身体不好有什么意外……就问管理员要了电话打给了我……我妈妈一个人住，心脏一直不大好，我怕她出事就……回去了……没来得及请假……但是，这是午休时间，我们轮班有一个小时，应该是可以自由安排时间的……”他嘟囔着补上了最后一句，像是在辩解。
　　“你跟钱博文交完班之后就回去了？”
　　孙清小心翼翼瞟了肖盛一眼，又低下头：“嗯……”
　　肖盛用力敲了敲桌面：“说实话。”
　　孙清颤抖了一下，整个人缩得更紧，头低得几乎要碰到桌面：“对、对不起……钱博文去午休没过多久，我就接到了电话……当时就、就慌了，他还得将近四十分钟才能过来，我怕来不及……就……直接去了……”
　　肖盛心里一凛：“那当时在摩天轮那边的工作人员是谁？！”
　　“董、董有光……我们的一个同事……他当时正好在，跟我聊了一会儿天。电话打进来的时候他就在边上，看我很急，就说能帮我代会儿班，反正中午客人也不多……”孙清声音越来越轻。
　　钱博文说，孙清跟他点了个头，就去吃饭了，没有任何异常。
　　孙清说，是董有光给他代班了。
　　是董有光刻意伪装成了孙清？还是他们谁在说谎？
　　肖盛眉头拧起。这背后的东西在浮出来，错综复杂。
　　而错综复杂几乎要成了这一连串案子的代名词。

　　“他戴着口罩么？”肖盛想起来钱博文的描述。
　　孙清显然是被肖盛的神态吓到了，早就没了一开始想要隐瞒的小心思，战战兢兢的有问必答：“嗯。他也戴着口罩，说是感冒了……”
　　肖盛对着孙清的脸，想了一下一般人戴口罩的样子。
　　把半张脸遮掉，还能认出来对方么？
　　肖盛在心里做了个偏向于否定的回答，不算特别难，但也不算容易，尤其是面对着不怎么熟悉的人、没什么特点的人，或者当事人不擅长辨认人脸。
　　他们作为刑警的认识里，口罩的作用，除了隔离防护，更重要的是掩盖面部特征。
　　那么孙清呢？
　　孙清的脸……实在算不上有特征，尤其是上半张，属于人脸特征辨识中让人很头疼的那一类。
　　董有光呢？

　　肖盛问：“你跟董有光很熟悉？”
　　孙清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想了片刻，又摇了摇头：“不算吧……之前也没怎么跟他聊过天。我来这里没多久，一起工作的人也就混个眼熟，也不怎么眼熟其实……而且他是操作员，我算服务工作，交集不怎么多……诶，说起来，他今天好像很热情……”孙清终于意识到了问题，脸上的神色更加迷茫。
　　“那你是怎么认出来他是董有光的？”
　　“啊……这个容易，我们的工作服上都有名牌的。”说着，孙清指了指自己衣服前面的一个不大的金属名牌，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他自己也顺势看过去，盯着名牌继续回忆：“而且董有光很好认的，他半个月前染了一撮头发，虽然我们工作的时候要戴帽子，但是他打招呼的时候就会把帽子掀起来，特意给我们看一下……而且，他喜欢一些……那种感觉的饰品……最近经常戴一个骷髅头的戒指，很显眼的……”
　　挑染的头发，平时喜欢跟人炫耀新发型，所以，这个发型大概成了他个人的标志。再加上夸张的饰物，还有名牌为证——几乎就是这些，构成了董有光的辨认依据。尤其是对于跟他不熟的孙清。
　　好认，也意味着，好伪装。
　　那个人真的是董有光么？

　　“他现在在哪里？”肖盛回忆了几秒，刚才见过的人里面，没有相似特征的。
　　果然，孙清想了想：“我不知道……刚才看外面，他好像不在……”
　　“那你跟钱博文熟么？”
　　“钱博文？还好吧……毕竟一起上班的……说熟也熟，说不熟……大概也没那么熟……”
　　说不上来熟不熟的，多半是没那么熟悉。如果孙清对钱博文不熟悉，那么相应的，钱博文对孙清，应该也算不上有多少了解。
　　而和董有光相同的道理，在孙清身上也适用。
　　他长相普通，戴着口罩，钱博文辨认他的应该是根据名牌、口罩，以及决定性的，他在摩天轮下的工作岗位上。正常人不会想到，和自己工作了一个上午的同事，在吃了个饭的功夫里，就被调包成了别的人。
　　所以……
　　“你为什么戴口罩？”
　　“呃……”孙清摸了摸鼻子，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我前段时间关注了一个公众号，讲一些生活常识和新闻什么的……最近几天一直看到推送的消息，说是在换季期间，属于传染病高发的时候，建议戴口罩防范……”
　　公众号，推送……
　　肖盛想起来俞洛刚来的时候，非常嚣张地宣称：“我操纵网络，网络操纵民众。”
　　现代人被网络聚集，又受网络影响。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那点感觉很模糊，一闪而逝，但是强烈，不容忽视。
　　他抓不住。

　　“那个……”孙清弱弱地开口，打断了肖盛的思绪。他有些局促地半垂着头，目光无处安放似的在桌面上游移，紧张而胆怯，但又实在忍不住心头的疑问，像是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出来：“那个……发生什么事了？”
　　肖盛看向他，目光里意味不明。他刻意选了最直白的话，不加一点修饰：“有人从摩天轮上掉下来，死了。”
　　孙清一下子僵住了，捂住嘴，几乎是无意识地呢喃：“怎么会……”
　　肖盛盯着他：“一个小时不到之前，35号舱。”
　　孙清有片刻的困惑，然后忽然想到了什么，骤然瞪大了眼，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那是……他的失误。
　　他的擅离职守杀死了人。

　　“董有光在哪里？”肖盛站起来，打开门，问外面的人。
　　钱博文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又会拐到了董有光身上，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董哥今天轮休，没过来啊。”
　　孙清呆坐在桌子边上，听到这句话，不可置信地望向钱博文，嘴唇嗫嚅了两下，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你确定他没过来么？”肖盛帮孙清问了出来。
　　“确定吧……董哥今天是不是没来？”钱博文不明所以，看向边上的操作员，向他们求证。
　　三个人都点头，其中一个说：“肯定是没来吧。小董昨天还在说，好不容易休了一天假，要通宵把前两天刚发行的游戏打通关，然后睡个昏天黑地。这没道理还过来吧。”
　　“能联系上么？”
　　“能吧，就是估摸着这会儿不一定起了呢。”那个操作员摸出来手机，拨通了董有光的电话。
　　无人接听。
　　他撇了撇嘴：“是吧……我就说吧……”
　　“他住在哪里？”肖盛神色绷得很紧，没有再问电话的事。
　　操作员跟着他严肃起来，皱着眉回忆。
　　边上的另一个操作员捅了捅他的肩：“你忘了？上次我们不是去过么？在扬城天下……”
　　肖盛示意了一下门口的警员。他对肖盛点了点头，立即出去了。

　　*** *** ***

　　方钦上了摩天轮，坠落下来，当场死亡。
　　一句话能够概括清楚的案子，背后勾连着的东西，复杂得让人心惊。

　　今天的全天，孙清和钱博文一起负责摩天轮的游客接待工作。很平常地上了半天的班，空闲的时候随意聊了两句。
　　中午时分，钱博文先去吃饭和短暂地午休，孙清一个人应付中午不算密集的客流。“董有光”过来，跟孙清聊了会儿天。
　　然后，孙清接到电话，对方自称外卖员，怀疑他独自在家的母亲发生了不测。孙清担心母亲心脏病发作，非常焦急，而当时离钱博文回来换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这时，“董有光”主动提出帮他代一会儿班，可能还催促他赶紧回家确认情况。
　　于是孙清把工作交给了对方，离开了游乐园。
　　之后，方钦到达摩天轮，由“董有光”接待。“董有光”把方钦送上摩天轮，没有扣紧舱门外侧的锁，而舱门内侧的锁又提前被破坏了。因为“董有光”刻意为之，并且监管软件也没有报错，35号舱就这样伸到了高空。
　　之后，钱博文回来换班，“董有光”假装是孙清，和钱博文打招呼后离开。
　　35号舱上升到一定高度。
　　方钦尝试去够舱室中的某个东西，在舱门上借力保持平衡的时候，门锁彻底破坏，舱门打开，方钦坠下摩天轮。

　　这是现象。
　　而现象之下，一重又一重地层叠着问题。

　　“董有光”是谁？是他确实参与了谋杀，还是有人冒充了他，或者是他造成了“有人冒充”这个假象？
　　钱博文跟整件事是否有牵连？他是否参与了，是否意识到有问题，是否在明知道的情况下放任了？
　　别的工作人员是否有参与？或者是否有同上的知情或放任？
　　谁、在什么时候破坏了内侧门锁？和冒充“董有光”的是一个人么？和之前发生的各个案子，是同一个犯人么？他又是否有共犯？
　　这个人是如何做到准确把握时间点、掌握整个事件的进程的？他又是怎么控制了方钦的行动？
　　以及，孙清说的是实话么？到目前所有的证词，是真实的么？

　　*** *** ***

　　休息室里，肖盛站在单间的门口，抱着臂，陷入了沉思。
　　钱博文和三个操作员站在不远处，面面相觑，有些局促不安。
　　孙清坐在单独的小间里，委顿在椅子上，整个人被抽掉了所有的精气神。
　　气氛沉闷到了极点。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
　　屋里的人下意识地都抬头望向那边。
　　那人逆着光，身形修长挺拔。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制服长裤收出利落漂亮的腰线。眉眼凌厉，里面锋利的气势却怎么也掩不住。他大步走过来，整个人像出鞘的利刃。目光望过来，打量里面带着丝丝缕缕惯性的散漫。
　　矛盾的气质，却奇迹般地融合了，好像生来就该如此。
　　秦旭。
　　他走近肖盛，慢悠悠地打了个招呼：“哟。”
　　沉重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