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尘》时碣

3、02

　　“学校去了么？”秦旭问，带着点半真半假的笑意。他靠在办公室的窗沿上，一手举着手机，一手夹着烟，手肘搭着旁边的架子，微低着头，窗外半明半昧的天光勾出年轻英朗的侧脸，配着懒散的神情。
　　“去了。”电话那一头，百里陌坐在飘窗上，眺望这个城市。
　　“怎么样？没翘课吧？”秦旭语气里笑意更深了几分，那兄长一样熟稔调侃的语气几乎让人信以为真。
　　百里陌没有接话，目光还落在窗外，眼睛一眨不眨。
　　“好吧，说正事。”秦旭在这沉默前败下阵来，摸了摸鼻子，一句话里面收敛出利落干脆，“你觉没觉得最近周围有什么反常？”
　　“没注意。”
　　“唔。”他不再迂回，“市里这两天发生了两起……‘恶作剧’，像是同一个人所为。性质恶劣，但又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也不像恐吓，没有任何后续。再加上前些日子……总觉得像压着什么，要出大事啊。”秦旭的声音沉下来，严肃认真。
　　百里陌终于有了反应，眨了下眼：“你是怀疑？”她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他们心知肚明——怀疑是“那边”。
　　道上，□□，暗社会，帮派组织——随便什么称呼，脱离日常生活的、构成了社会暗面的一切。他们把这些隐晦地统称为“那边”。
　　“不确定。希望不至于，但总觉得不安啊……说不定是前段时间的后遗症。”
　　“知道了。”
　　“嗯。我等下把资料传给你。”秦旭应了一声，忽然笑起来，自己先调侃开来了，“别说我们警方没用啊。我是不怎么擅长这个……专业的事得交给专业的人。”他说的坦坦荡荡，丝毫没有尴尬。
　　百里陌沉默地听着，呼吸都很微弱，存在感削薄到几乎消失。
　　秦旭终于絮叨够了：“没什么别的了。啊对，学校记得去，别翘课。”说完又笑了一下。
　　百里陌听他说完，掐断电话。她把电话放下，还侧对着窗外，却像什么也没有看。已经亮起来的灯光落了一些在她脸上，影影绰绰。

　　*** *** ***

　　第二天，百里陌背着包准点出门，很顺当地翘了课。
　　幸福园小区。
　　百里陌背着书包，混在上学上班的人群里，仔仔细细把小区转了一圈，默记下监控的位置。

　　两天前，10月20日，星期天，幸福园小区，11栋，在502室门口发现了血衣。
　　当天上午9点10分左右，由501室住户发现后报警。
　　崭新的白色衬衣，沾有大片血斑，泼墨一样，活像凶杀现场，瘆得人心里发慌——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血迹经法医鉴定为鸡血。
　　502住户在19日23点左右回家时，家门口一切正常，推测血衣是在那之后放到502室门口。但是监控和安保都未发现可疑迹象。
　　502的户主，陆明，43周岁，和妻子孙晴、女儿陆羽同住。陆明是私立康欣医院的外科医生，在医院工作16年。住在对门的恰好是他的同事。据同事说，他待人亲和，能力又强，医术医德都广受称赞。很难想出有什么与人结仇的情况。孙晴为同一医院护士，35周岁，与陆明结婚14年，工作认真，在同事之间风评也是极好。陆羽12周岁，初中一年级，在学校没有霸凌或受霸凌的迹象。
　　根据邻居的形容，陆明看到血衣的时候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他的妻子也说“很少看见他这样的反应”。但又很快镇定下来，一度表示不用报警，“没什么大事，不要给警方造成麻烦”。在孙晴的坚持下报警后，又向警察提出“没有造成什么问题，不要对工作或风评造成不良影响”的希望，态度十分礼貌冷静。
　　由于当事人这样的要求，且未造成实质性影响，没有进行深入的调查。

　　百里陌从小区门口到11栋502室来回走了几遍，试图避着监控。小区背着个大众喜闻乐见的通俗名字，安保却是相当的不俗气，监控的覆盖程度很高。百里陌推算这监控的视野范围，谨慎地避开，贴着死角，身体因为违背人体规律的姿势绷着拧着，几次下来腰背都泛起些酸痛。
　　她终于在11栋5楼上消停下来，来回绕了几步，踱到502室门口，顿了片刻，背对着门，在虚空里做了个推开门的动作。她微微抬头，又低下头，像是看到什么人站在外面，下一眼看到那人手里拿着的东西。——她模拟着陆明的动作，揣测着他的反应和心境。
　　她的动作里自然流畅，面上还是毫不在意的漠然。好像一切她在模拟的发生过的事、她试图探寻的情绪、未来可能要发生的事，都是在看荧幕里的故事，没有一丝一毫进到心里。
　　她仿若被驱策的游魂，刻板地执行着任务。

　　百里陌从幸福园小区出来，径直往下一处去。
　　百威大厦，十一楼，和合金融。
　　一天前，10月21日，星期一。职员赵国良收到不明快递包裹，打开后发现里面放着一只死猫的头。本人当场受到严重惊吓，做不出反应也说不出话来，由同事报警。警方到达时，赵国良已经平静下来。而问询中，赵国良似有遮掩之意。
　　包裹由圆成快递在当天的下午送达，当日达同城件，寄件人不明。快递单填写物品是“警告书”。
　　快递中的猫头断口平整，血量少，断口无活体反应，应为死后用利刃割下。黑色土猫，猫毛稀疏，沾有干涸的泥水、汤汁等，脂肪量低，推测为无主的流浪野猫。
　　收件人赵国良，是和合金融的员工，工龄十一年。四十一周岁，没有违法犯罪记录，个人信用记录良好，略有存款，无借贷记录。未婚，独居。本人说没有与人结仇。据同事所说，为人很礼貌，虽然没有关系亲近的好友，但是也看不出来会特别得罪过什么人。
　　问询中，赵国良一再坚持，“这只不过是恶作剧而已，就是吓人了点，没有什么的，还是不要再延续影响了吧”。考虑到没有造成深入的影响。警方没有进行进一步的调查。
　　百里陌站在大楼前，仰着头打量上面的楼层。
　　十一楼，玻璃幕墙反着光，有些晃眼。
　　她看了片刻，压了压扣在头上的棒球帽，转身离开，像任何一个路过的人一样自然。

　　“我需要近一个月的所有材料。”百里陌在街上走着，一边给秦旭打电话。隐去了所有引人关注的语句，直截了当地提要求。
　　“行，你来我这边吧。”秦旭配合着她公事公办地应完，又恢复到平时懒洋洋的语调，“我说……”
　　百里陌直接掐断了电话。

　　“我说你啊，能不能好好去上学。”办公室里，秦旭终于接上了刚才开了个头的话。可惜说这话的时候，他正一手夹着一叠打印文件，一手拿着一摞档案袋，洒脱地用胳膊肘把门拐上——显得这话实在是没什么说服力，完全是顺口一提。
　　偏偏秦旭对自己随随便便的态度毫无自觉，一边把资料往桌子上放，一边不依不饶地念叨，毫无人前或潇洒或随性的“型哥”形象：“学好歹是要上的，学校好歹是要去的。像我当年……呃，好汉不提当年勇……”
　　百里陌低头翻着材料，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小陌？”秦旭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百里陌终于分了他一点注意力，掀了掀眼皮，不咸不淡瞥了他一眼。
　　“好歹你是我‘侄女’，对‘叔叔’就是这个态度么？”秦旭往桌边一靠，叼着根烟，也不点，随手把衬衫袖子折上去，嘴上调侃着。碰上她有几分凉下去目光，讪讪地收了话头，摸了摸鼻子，笑了：“好吧，百里。你怎么看？”他觉得自己好像在逗一个自闭的孩子，千方百计想引起对方的一点反应，虽然方式不怎么温和。
　　百里陌快速翻完了一厚叠的材料，顺便分成了两摞，然后把一份材料推到秦旭眼前：“现场照片。”
　　秦旭看了一眼，从档案袋里分出最厚的一个，从里面倒出塑封好的照片，排开在桌上：“果然你要问这个。”
　　百里陌站起来，稍稍俯下身，一张张照片看过去：“结案了？”
　　秦旭苦笑了：“还没，嫌疑人跑了。”
　　百里陌点点头，坐回去又翻了一遍那份资料。

　　一周前，10月14日，凌晨6点左右，本市一名环卫工人在东城大桥下发现了三个黑色塑料袋，塑料袋很沉，包裹严实，引起了环卫工人的怀疑。打开后，发现其中装有尸块。环卫工人立刻报警。
　　经鉴定，死者为一青壮年男性，死后被肢解，装入三个塑料袋中，被丢弃于东城大桥东侧桥洞中。
　　尸体被分解成多块，手指、脚趾分别被一一割下。尸块切口不平，但边缘比较清晰完整，推测为刀具或斧头一类利刃所致，处理者手法并不不熟练。尸块断口切向较杂乱，推测作案者无人体结构等相关知识或经验。尸体轻微腐烂，推定死亡时间为10月12日晚11点至10月13日凌晨5点间。
　　周围没有发现被害者的衣物或随身物品。
　　塑料袋是加厚型的黑色厨房用垃圾袋，上面溅有少许白色油漆。油漆为家装常见品牌。
　　死者没有前科，警方档案中没有记录，12日起也没有接到符合条件的失踪求助，因而当时并未确定死者身份。

　　当天晚上，19点44分，一名男子报警称，10月13日上午，在城郊某处小公园中，与另一名陌生男子，一同看到带油漆的垃圾袋和其中的尸块，并目击到疑似犯人的男子。两人当时因太过害怕分别逃走。该男子自称周大国，并约定于第二天上午至警局报案。
　　当晚，警方到报警男子所说的城郊公园搜查，没有得到明显的线索。
　　第二天，10月15日凌晨6点10分左右，负责垃圾回收的环卫工人，在警局附近一大型垃圾桶中发现了一青壮年男子的尸体。死亡时间推定为15日凌晨1点30分至3点之间。颈部被利刃割断大动脉，死因为失血过多造成的大脑缺氧。死者随身物品似没有丢失。
　　根据证件确定，死者为周大国。
　　周大国，34周岁，单身，九塘有限公司职员，扬海市本地人。根据单位、小区的监控，以及同事的证言，周大国在12日下班离开后，未回到住处，之后两天里行踪不明。但12日下班时，周大国表现正常，看不出慌乱、害怕或兴奋等反常情绪。据死者同事及邻居所言，死者为人礼貌周到，但无深交好友，也没有明显的结仇。
　　在周大国尸体边，发现了上一个死者的衣物和随身物品。
　　根据证件确定，上一个死者为陈家梁，32周岁，单身，星源企业工程师。K市安阳县人，大学毕业后留在扬海市，6年前进入星源企业工作。有房有车无贷。12日晚曾与朋友在酒吧喝酒，到凌晨两点左右离开，分别回家。这段经过由酒吧侍者证实。——死亡时间限定到13日凌晨2点至5点间。

　　在周大国与警方约定的上午8点20分左右，一男子至警局报案，自称13日与周大国一同目击，并在14日晚约定前来报警——陆海洲根据照片确认了与他一同目击的是周大国。
　　陆海洲，23周岁，一年前来到扬海市，无固定工作，辗转打工。租住在城东一公寓中。与两名死者均无交集。听闻周大国被杀后，表现得极为害怕，认为自己会是下一个灭口的对象，并不停地请求警方给予保护。
　　负责这个案子的刑侦科二支队队长王川，安排了人手在陆海洲的住处对其进行保护。

　　*** *** ***

　　“严哥，英语作业交一下。”赵浅雪抱着一叠作业本走过去。午休，教室里乱哄哄的。
　　严子安从书里面抬头，像是才想起来，从桌角的一摞书里找出来本作业本：“抱歉，我忘了。”
　　“没事没事。本来大家就交的慢。”赵浅雪把作业本放在百里陌桌上，探身去接严子安的，顺口感叹，“百里同学又请假了啊……”
　　严子安看了一眼斜前方规规矩矩推到课桌下的椅子，“嗯”了一声，不怎么在意的样子，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收齐了？我去交吧。”
　　“诶好……诶？”赵浅雪愣了愣，被严子安突如其来的热情打了个不知所措。她还在那扭捏着少女情怀的功夫，严子安已经走了过去，抱起那叠作业本，稍弯下腰，侧头看着她，询问的目光。
　　赵浅雪隔着和他得体的距离，顶着少年那副礼貌却疏离的样子，脸上悄悄泛起了热意，忙不迭地点头：“谢谢谢谢。”
　　严子安冲她点点头，往办公室去。

　　“老师，作业放这里了。”严子安把作业放到周敏桌上，低着头理整齐。
　　“嗯嗯好。今天你收的啊。”周敏笑着偏头看严子安，随口道。
　　“课代表收的。她不舒服，我就替她送过来了。”严子安把那摞作业册收拾整齐了，垂下手立在一边。
　　“啊？不要紧吧？”周敏紧张了起来，盯着严子安。
　　“应该没事。”严子安面不改色地瞎说。
　　周敏松了口气，又絮絮叨叨起来：“那就好那就好。这个天啊，得当心着，你别看气温还行，容易着凉呢。”
　　“嗯。百里陌同学今天就没来，又生病了么？”语气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关心。
　　周敏接过了话头，皱了下眉，一脸担忧：“是啊，昨天刚来，今天又不舒服了。这不，她叔叔上午才打电话过来请假……”
　　叔叔。
　　严子安垂着眼听着，看到周敏桌角还放着的信息登记表，蜷了一下手指：“老师，前段时间填的登记表您给她填了么？”完全是随意一问的样子。
　　周敏果然愣住了，用力拍了下额头，哀嚎一声：“啊……我给忘了。”说着去桌角摸那张表，愁眉苦脸的，表情都皱了起来。
　　“我来填吧？反正是抄一抄网上登录的信息。”严子安不甚在意地说。
　　“好啊！那麻烦你了。我这字不行，回头下面一写班主任意见，比一比就露馅了……”周敏一拍手，高兴起来，笑着打开网页，“你等等啊，我把班主任的管理页调出来……喏，就是这个。诶呀，太感谢了。”周敏开开心心把电脑转向严子安，洒脱地给他拖了张椅子过去，把表和笔一起塞到他手里。周敏心大，没发现严子安有些反常，更没发现他们的对话完全被引导着。
　　严子安是个堪称完美的学生，成绩好，礼貌客气，尊重人，也没什么少年人的叛逆，总是显得很随和，又有一副实在是出挑的长相。可不用多熟悉也能看出来，他的礼貌客气和尊重随和都是出于良好的教养，本人性格是真的冷淡，从眉眼到声音都带着股子疏离。似乎他和所有人之间都隔着面玻璃墙，能看到他，却没有办法走近——他像属于另一个空间。
　　他今天反常地热情且话多。
　　姓名，百里陌。
　　性别，女。
　　出生年月，xx年5月。
　　……
　　严子安拿着笔，一行行抄，也一行行记。
　　他一早注意到百里陌缺席，果断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刻意不交作业让赵浅雪找他，从而自然地提出帮她送作业，假装随意地和周敏聊天，把话题引到登记表上——他要看百里陌的基本信息，学籍档案是第一选择。
　　学校是个个人信息高度集中的地方，却又高度地……对信息疏于管理。
　　他轻巧地绕了一圈，如愿以偿。
　　住址，扬海市时代广场9栋1105室。
　　小学，凉城市第三中心小学。
　　初中，凉城市第一中学。
　　高中，凉城市高级中学。

　　凉城……很小的一个县级市，离扬海市说不上近，也算不上远，就算是冲着教育资源，来这边投奔亲戚也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事。而且，在A大附中，几乎不可能碰到凉城过来的学生，毕竟是个太小的地方。
　　但是……
　　“程里，我记得你老家是凉城的？”严子安问程里。
　　“嗯对啊。”程里有些茫然，但还是认认真真地回答，“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跟家里搬过来的。”
　　“你原来上的是哪个小学？”
　　“嗯……凉城一小。怎么了？”
　　“没事，刚在老师那看到百里陌同学是凉城转过来的。”
　　“诶诶？百里同学么？”楚江明飞快地捕捉到了信息，凑过去勾住严子安的脖子，“老大，我也想知道！”
　　严子安抬手把楚江明的胳膊扒拉下去，一边把小学初中高中报了一遍。
　　“老大你记那么清楚啊——”楚江明不依不饶地靠过去，拖长了调子。
　　程里猛拍了一下楚江明的肩：“怎么哪都有你。”然后转向严子安，“我问问我那边的朋友好啦。”
　　严子安想了想：“麻烦了。”
　　程里笑着摸出手机：“麻烦什么啊。挖一挖百里同学的学生时代，想想都很刺激。”纯粹是好奇心，换个人一样刺激。
　　“学生时代什么啊，好像你现在不是了一样。”楚江明吐槽程里，却是偷瞄着严子安的脸。昨天严子安的表情，和眼前的重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