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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

  •   “皎皎明月光,凄凄人间伤。”

      黑暗。一望无际的黑暗。
      并不浓稠,却遮蔽了视线。
      什么都看不到,但并不恐惧。

      “黑暗吞噬明光,何人有所奔逃。”

      不冷。
      像温水刚刚注入凉水里,冷暖混杂着,界线渐渐模糊。

      “毒、枪、刀,欺、杀、伤。”

      手被人握住,温暖干燥。
      女人低低的声音在吟唱,悲伤平静。
      那双手纤细,有固执坚定的力道。

      “世界淹没进泥沼,何处遁逃。”

      怀抱柔软却克制,不亲近,像远隔重山。
      衣襟上轻微的化学品的味道,沾着冷凉的水气。

      “谁人救、谁人葬。”

      女人的声音里咬紧了牙,齿间含着钢铁一样,压抑着冷厉。像喝问,像攻讦。
      泪却从上面落下来,滴到脸上。
      冰凉。

      *** *** ***

      她陡然惊醒。
      枕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滑到了一边,下面压着的短刀贴到她脸上,冷凉。
      她有片刻的茫然,本能地握住了刀柄,金属的冷从掌心透进来。
      慢慢清醒过来。却没有松手,就这么翻了个身,把额头抵住手背,脸半埋进了枕头里。
      很多年了,这个梦,断断续续地,时常会出现。有时长,有时短。梦里一片黑暗,女人低声吟唱着一首歌,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
      有很久没有再梦到了,久到她以为自己快忘记了,这一天却忽然又出现了。原来,那么熟悉。
      她闭着眼,女人的声音还缠绕在耳边。那些歌词像被刻到了她心里,不用想就能记起来,随着梦境被一遍遍描摹,直到深入骨血。
      谁人救,谁人葬。
      她像听到了女人的质问。鲜血兵刀,那些逝去的人,和即将逝去的人。侵蚀的黑暗。
      也听到她和世界的玻璃墙在碎裂。
      她用力握紧刀柄,把脸更深地埋进枕头,放任自己沉下去。
      在那下沉里,从浮世游魂,落向世间。

      手机震起来。
      百里陌摸索着抓起来手机,看了一眼时间,6点08分。来电显示是一串号码,没有记录联系人。
      秦旭。
      她接起来电话。
      “百里,城南的老兴业小区有人坠楼死了。楼下等我。”电话一接通,秦旭三言两语把情况丢过来,然后难得干净利落地挂断,一句废话都没多说。
      秦旭实在不是个多矫情的人,平常嬉笑怒骂下反而算得上感情淡漠,昨天摊开了说白了想通了,这会儿命案当前,自然不会再多婆婆妈妈地纠结,考虑要不要带百里陌去——怎么高效怎么来。

      十分钟不到的功夫,百里陌就坐到了秦旭车上。
      秦旭看着跟昨天没什么分别,嘴里叼着片面包,把剩下的一袋子都塞给百里陌,固执地等她扣上安全带,一脚油门踩到底。
      秦旭把最后一口面包咽下去:“老兴业小区的一栋旧楼旁边,人摔在小区的人行道上,被早起的老阿姨发现的。人吓得差点没厥过去,难为她还有力气跑回家。她老伴报的警。具体情况得等到地方了再问。”秦旭的声音很冷,眉眼间没有笑意,笼着股寒气。
      一大早的,迷迷糊糊里理智容易缺席,骤然听说出了命案,情绪上来了还没来得及压下去。而百里陌面前,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少了很多“压下去”的心思——她就是拦在感性和想当然前面的那扇门。门前面,他可以短暂地放任自己,做个会悲伤和愤怒的正常人。

      老兴业小区,原来叫“兴业小区”。年代很长了,占地很大,三四十年前是扬海市数一数二的兴盛,住户多,周边服务也健全。小区中间夹着的兴业路和周围的几条街,自然而然成了繁荣的商业街。后来时间长了,楼老了,住户慢慢往外搬,周围的商业街也随之萧条。十多年前,市里为了整改,外包给了一家开发商做新建。结果刚整改完兴业路东边一片,开发商破产了,整改也不了了之。
      这之后,东边新改完的一片,还能人气旺些,人来人往的,时常有住户迁出搬入。西边一片老楼却是彻底的破败下去,只见搬出不见搬入,不说十室九空,也得有六七空。到晚上跟鬼楼似的,路上更是不见人影。
      也是从这时候开始,为了区分,不知道哪里先开始的,把东边和西边两片,分别称作“新兴业”和“老兴业”。
      出事的就是老兴业。委实是个“适合出事”的地点。

      秦旭跟技术科的人前脚后脚。
      他刚停完车过去,就看见葛青山胖乎乎的身影,带着几个鉴证的警员,提着工具箱,以不符合身材的灵活矫健,从围在边上的居民和民警中穿过去。
      “散一散,散一散,大出血诶有什么好看的啊,吓死个人。”秦旭一边念叨着,半真半假地吓唬看热闹的人,一边远远地追上了葛青山。好在小区本来就人少,看热闹的也就那么两三个,很快在秦旭的授意下,被民警请到了远处的花坛边
      。
      尸体脸朝下,血从头部的位置流开,身体稍有些扭曲。西装皮鞋,头发上血已经干了,但还能看出之前妥帖的模样。
      空气里浮动着很淡的血腥味,似有似无。
      葛青山蹲在尸体边上,戴着手术手套,把死者的头慢慢转过来,凑上去认真地瞧着:“脸上有大量的擦伤,面骨骨折,口、耳、鼻、眼有明显的出血——内脏破裂引起的内出血。”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摸尸体的全身,“全身多处骨折,没有明显外伤,皮下有局部出血。典型的高坠伤,看着得在十米朝上。[1]”
      秦旭听着,仰头看了看靠着人行道的楼。五层的楼房,十米大概在顶层,那么,应该是从顶层或者天台摔下来的。如果尸体没有被挪动过的话。
      葛青山像是猜到了秦旭的想法,下一句就说:“尸体没有被挪动过的迹象,也没有挣扎的痕迹。当场死亡。”
      秦旭“唔”了一声。
      葛青山摸了摸死者的脸、手腕,翻开眼皮看了看,又稍稍拉开尸体的衣服:“脸、手脚有冷却感,着衣部分还没有;开始出现尸斑,指压能褪色;肩颈部和下颌关节出现僵硬,上肢肌肉还没有;角膜未浑浊。推测死亡时间在1个小时以上,4小时以下[2],大概凌晨两点到五点之间吧。更具体的要等回去尸检了。”
      葛青山撑了下地,“嗨哟”一声站起来。就伸了几下胳膊腿的功夫,从专业干练的葛主任,变回了跳脱又有点神经质的葛胖子。
      他又蹲下去,拉起来死者的手,仔仔细细翻看,属于葛胖子的絮叨和粗神经顺势就出来了:“嚯,你看这个老茧,食指上这个,枪茧,已经淡了,不过还没消下去。这年头还有能磨出来枪茧的人啊。虎口这也有,用刀用多了磨出来的。这人干嘛的啊……嗯,很精壮,体力劳动或是实战练出来的,不是健身房那种。对,跟老秦你一个路子的。”
      他说着去翻死者的衣服口袋,摸出来钱包,想了想,伸手要给边上同科室的警员。刚伸出去又缩回来,嘟囔了一句“老秦不至于连这个都查不了”,就这么蹲着往旁边挪了几步,把地方让给痕检,又把钱包递给了秦旭,“你看看吧,我这手上的血啊皮脂啊别沾上去了。”
      秦旭知道葛青山懒得换手套,他那人说不准什么时候想到点什么,就又不管不顾地上手摸尸体了,可心里又实在好奇。秦旭没拆穿他,顺势也蹲下去,和葛青山头凑着头,就地开始翻钱包,还不忘给百里陌留了个能看见的空位。
      “郭武,三十七岁,本地人啊,户口就落在新兴业那片。诶,有个名片,海天酒业的业务员……啧,这业务员看着有点凶啊,这年头卖酒的兴强买强卖的么。我错了我错了,不该妄议死者……啊,还有个俱乐部的VIP卡,射击俱乐部啊,难怪……不对啊,射击俱乐部还能用刀?别告诉我他还有个剑道俱乐部啥的。”葛青山看着秦旭翻,给他递证物袋,嘴里不消停,念念叨叨个没完。
      秦旭瞥了他一眼,看到百里陌蹲在边上,知道葛青山这是说给她听的,笑笑,冲他挑了挑眉。面上不正经,手上却是毫不含糊。
      葛青山压根没注意到,专心致志地看秦旭从钱包里往外掏东西,一脸正直地继续絮叨:“四张银行卡,建设银行、商业银行、百旗银行、汇通银行[注1]。哈,这年头业务员都这么有钱的么,搞这么多银行卡……那怎么还住在这个地方,还是户口没迁?……一张一百纸钞,没有零钱,看来平时是电子支付比较多啊……没有公交卡、地铁卡、巴拉巴拉的卡,不知道是用的电子卡还是开车。看这银行卡的架势,像是开车的……没了啊……”
      “没了。”秦旭把钱包也装进证物袋封好。
      葛青山意犹未尽地咂了下嘴,拍了两下大腿,慢悠悠站起来:“诶哟麻了麻了……”晃过去看痕检的搜查。

      秦旭刚迈腿要过去,后面有人叫他:“秦哥。”一回头,看到肖盛带着一支队的几个警员。
      “来啦。”秦旭脚下没动,探身揽了揽肖盛的肩,用力拍了两下,“来得正好,肖盛你去那个发现尸体的老阿姨家,剩下的三个人,一个去问问那几个围观群众,两个人各带个鉴证,去楼里看看,让鉴证的去五楼和天台,看有没有什么痕迹,你们先问一下楼里的居民昨晚和今早有没有注意到异常,尤其是今天凌晨。我们去新兴业看看郭武的‘户籍所在地’。”秦旭劈里啪啦把工作交代完了,正要走,又被叫住了。
      “秦哥……我呢?”程翔从肖盛背后探出来头,怯生生的,有几分拘谨。
      “啊……”秦旭扶了下额,略带糟心地看了一眼程翔,又看了一眼肖盛,“你跟着肖盛。”
      “诶好!”程翔赶紧应,跟着肖盛,从尸体边上的人行道过去。

      程翔实在没忍住好奇,往尸体的方向望了一眼。葛青山正好挪到边上,让出了个空隙,尸体的脸直直地撞进他的视线。
      严重的擦伤,有几处血肉模糊,鼻梁骨变形,脸颊下凹,脸色一片死灰。眼睛紧闭着,微微突出,像是眼珠子隔着眼皮还在瞪着人。血流出来,淌到地上,一片黑红。脖子不自然地拧着。
      程翔一下子呆住了,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却像是黏在了那里,怎么都挪不开。那血刺痛了视网膜,从眼睛连通到嗅觉,恍恍惚惚闻到空气里淡淡的血腥味,那味道一直钻到他心里。
      他茫然地想,这是曾经活生生的人啊,曾经跟他一样,大笑流泪,不知道经过了什么样的人生。可现下里躺在地上,变成了死物。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直面这样横生的死亡。
      命如草芥,随风飞絮。
      程翔忽然抖了一下,干呕起来。他用力睁大了眼,眼泪却仍然不受控制地落下来。他浑身颤抖着,属于别人的、没有来由的悲苦密密匝匝地压上来,甚至连他都想不明白所以然。
      甚至泪滴到地上都无知无觉,像是有人借了他的眼、他的心,在痛苦悲号。

      忽然有谁的手放他头上,轻轻地按了一下,掌心温暖。
      程翔慌慌张张地抬起头,透过泪看到秦旭的脸。秦旭不知道什么时候折返过来,抿着唇,脸上惯常的懒散笑意淡了,显出来几分宽容,又有几分复杂。
      程翔回过来神,手忙脚乱地抹脸上的泪,眼泪却还是止也止不住地往下落。
      “第一次看到命案现场?”秦旭问他,语气是难得的温和。
      “嗯……我才知道,人就这么就……没了……他得多……遗憾啊……”程翔点头,梗着声音,答得抽抽噎噎,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扯远了,“对……对不起……我、我会好好调整心态的……争取尽快、尽快习惯……不会再这个样子……这样子动不动就……”
      秦旭又揉了一把他的头发:“不用。”
      程翔愣了愣,顾不上擦眼泪,瞪大了眼睛去看秦旭,泪眼朦胧里看不大清楚他的表情。秦旭没说话,像是陷在什么思绪里,安静地等着程翔,像个真正的前辈一样,温和而耐心。一片都是沉默。
      程翔用力深呼吸,在心里默数着数,强行转移注意力。数到一百三十二的时候,他平静下来,胡乱地把脸擦干净,有些不好意思:“秦哥……”
      “嗯……”秦旭应了他一声,调子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他站在边上,视线越过人,远远地凝视着尸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程翔试探着又叫了他一声,心下压着点忐忑。秦旭没回他,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像是没听到他的声音。
      程翔低下去头,茫然无措。很长的静默,他以为秦旭不会再解释的时候,忽然听到秦旭说:“不用。我们习惯了这种场面,心肠也都是硬的了。我们要冷静客观,可也总要有人去知道死者的不甘和悲伤……没必要去习惯。记得你现在的心情。然后去平息死者的不甘。”
      程翔惊讶地抬头,看到秦旭的眼。那双眼里一片清明。
      他说:“翔子,要坚强。但是你要知道,这和悲悯,从来不是矛盾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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