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落华笙

1、第 1 章

　　情书

　　一
　　李钰想不通那封情书能是谁写的。
　　压抑是高三的主色调，上午第二节课则正是犯困的时候，更不用说是秋天。教室后面散乱着站着几个人，座位上大多数人都强睁着眼睛，物理老师手指敲着黑板，他腰间的小喇叭放出略带沙哑的声音，黑板上满是白字，手底下的卷子一片空白，墙壁也是白色的，白色像是囚笼，困意是升起的雾气。除去哗啦哗啦翻卷子的声音，她听到旁边传来小声咀嚼的声音，是孟蓝在吃饼干。她趁着老师扭头在黑板上写字的间隙将一大块饼干塞进嘴里，腮帮子使劲儿鼓了起来，捂着嘴低头嚼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李钰也把手伸进桌斗里摸出来一盒牛奶，牛奶被硬塞进桌斗，挤得有些变形了。李钰偷偷摸摸地弯腰喝上那么几口。高三的时候她总是饿，总是困，就像是填不饱的漏了底的碗一样。
　　凉凉的牛奶流进嘴里的那一刻，她清醒多了，把牛奶放在一摞书后面藏着，再抬起头来继续听课。听得烦躁的时候，偶尔低头啜一口自己的牛奶，很快便喝完了。她略微有点遗憾，这个应该是要喝一上午的。不过这没有什么可值得遗憾的，她奇怪自己的这份惆怅来源于何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特别容易因为一些小事情紧张不已，牛奶没有按照规定的时间喝完，起床晚起了一分钟，鞋带总是在跑操的时候散开。
　　没必要，她安慰自己，想了一会儿，又摸出一瓶牛奶打开盖子正大光明地放在了桌子上，时不时喝上一两口。物理老师目光时不时地扫过李钰，在她身上若有若无地注视她几秒。教室里的大多数人都是在认真听课的，李钰便将牛奶往后面拿了拿。可是不到五分钟，她就像个钓鱼的鱼竿一样上下摇晃起来，脑门终于是咣当一声磕在桌子上。她伸出手揉了揉。然而哐当一声，牛奶流了一桌子，她的书和卷子都遭了殃。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得到了大家短暂的注意，孟蓝替给她一卷卫生纸。
　　下课的时候她把书和卷子拿到窗台上去晒，方泽嘲笑她终于在喝奶的路程上摔了一个大跟头。李钰不服气，伸手便要在他放在桌子的白纸乱涂乱画，这次方泽眼疾手快，抽回纸说：“上次被你写了你的名，这次我可不会再让你得逞了。”
　　一说起上次，李钰有点愧疚，上次若不是她硬在那张纸上写了自己的名字，他们两个人的打闹也不会被班主任注意，那张本来已经废掉的情书也不会被班主任逮住，方泽也不会被提到办公室被骂了一顿。
　　李钰问：“这次可是最终稿了吧？”
　　方泽意外地红了脸，叹气说：“我都不知道了。”
　　方泽写这封情书已经写了快要一个月了，李钰见他经常趴在桌子上绞尽脑汁地写情书，一笔一画方方正正，纸张干干净净不能抹黑半点，用最好看的字体，用最干净的纸，写一张扔掉一张，再写一张，不知道这一个月来他写了多少张情书，不知道他写秃了多少支笔。每次他探出头去，看着老班的车开走，就会十分兴奋地又拿出一张干干净净的纸。他喜欢高长亚之后，就再也没有给她画过武侠小人了，她其实是有一点失望的，甚至希望他这封情书一辈子也别写完就好了。
　　喜欢是这样小心翼翼，这样的满欢欢喜，这样的容不得半分差池。李钰有点羡慕。她想起自己那封没有署名的，从练习册里掉出来的情书。
　　那是夹在不知道哪一本书里面的，是李钰晾书的时候从里面掉出来的。是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纸。开始时候李钰以为是方泽的情书，可是上面飞飞扬扬漂亮的楷体，to 李钰。
　　她打开，却又立马合上了。
　　情书。
　　李钰眨了眨眼睛，看了一眼四周，那时候倒像是做贼一样，发现没有人注意自己，便把它收进了口袋里，一天上课都恍恍惚惚的。晚上回家，她才小心翼翼地将纸张开，慢慢地，细细地一字一句读了下去，一个逗号，一个句号，直读得脸上绯红，停下来好几次才断断续续地读了下去。她抱着被子在床上蹭来蹭去，把脸捂在枕头里笑。
　　这是第一次有人给她写情书。是写给她的情书。
　　不是明琴的，是她的。
　　她从床上坐起来，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她已经很久都没有照镜子了，镜子里的她脸色蜡黄，眼圈乌黑，头发被揉搓的像是毛线一样。校服袖口已经快烂得没法穿了，胸前的白色已经变成了黄色，平常并不觉得，今天她却觉得自己异常地不修边幅。
　　她抱着几乎是炫耀的目的把情书拿给明琴看，明琴却问：“没有写名字，不会是恶作剧吧？”李钰垂下眼睛，一言不发。
　　“这封情书太奇怪了。”明琴说，“不过，你就不想知道这是谁写的？”
　　李钰不说话，可是当然想知道了。
　　信里面说，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的头发在阳光下染了一层金色光芒，柔滑顺泽，马尾在脑后一动一动，十分活泼地问：“这只笔是你掉的吗？”
　　李钰在阳光下一遍又一遍地甩动自己的头发。然而此时她已经剪了利落的短发，用力甩也看不清它在阳光下的变化。
　　直到上课的时候她还都沉浸在自己这幅场景里面，她把地点从班里换到楼道，从楼道换到校门口，从校门口换到卖煎饼的摊前，阳光洒落在她的头发上。
　　“李钰，解释一下四D选项。”
　　李钰条件反射站起来，顺手抽起孟蓝的卷子，找到了题目。还好题目不是很难，她答了上来。坐下来之后，物理老师这才看了她几眼，又继续讲自己的课。
　　学习，李钰想，可要好好学习呢。
　　明琴说绝对要帮李钰找到这个写情书的人。其实李钰后来觉得谁写的也并不是很重要，就算是找到又能怎么样呢，她又不会拿着信找过去说这是你写的对不对，说不定她以后连看都不敢看那个人一眼了。明琴对她这种想法不以为然。明琴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整整好几节晚自习都对比着作文和情书上的字迹，但却一无所获。
　　直到李钰都放弃了这个想法，明琴突然之间神神秘但又欲言又止地说她找到了谁写的情书，觉得李钰还是知道一下的好。她的表情严肃又神秘，充满了忧虑、担心。本来都快没兴趣的李钰反而被她激起了兴趣。明琴二话不说只是拿起物理卷子带着李钰去了物理办公室。办公室没人，物理老师的桌子上放着一本读书笔记，明琴打开它。
　　那飞扬的方方正正的漂亮楷体映入眼帘，
　　那漂亮的楷体和李钰手中情书上的字体，
　　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二

　　她没法子上物理课了，她甚至都没法子看物理老师了，她无法相信。想起这几天物理老师有意无意看她的目光，甚至叫她回答问题，这背后的深意让她不寒而栗。李钰本来已经准备好了，准备好了或许是班里那个二百斤的胖子，也许是走路跟装了弹簧跟竹竿一样的男生，甚至是个女生她都准备好了，可是，可是……
　　在众多老师之中，物理老师是一个很受欢迎的男老师。他个子高高，身材颀长，总是穿一件白色衬衫，一条黑色裤子。他的五官平平无奇，但是凑在一起之后却显得温柔而又有书卷气。他讲起话来带着一丝丝男孩子气般的稚气，声音好听、清脆、利落。他戴着一副黑色眼镜，但是从来都不戴眼镜布，总是找同学借眼镜布。办公室的桌子上永远放着几本冒险小说，时不时还做一些读书笔记。或许是因为他刚刚离开校园不过几年，他很是喜欢和同学们打成一片。
　　李钰无法相信，她倒是宁愿相信物理老师喜欢方泽。
　　李钰整整好几天都浑浑噩噩，趴在桌子上苦思冥想，也许只是字体相似而已，只是写字的风格又那么一点像，班里有很多男生的字都长得差不多。正在这个时候她听见耳边传来笃笃的声音，物理老师的手指落在她的桌子上敲打着。她直起身来，整个人都窒息了，感觉到头皮上落了一层的目光，十分沉重。
　　李钰喜欢物理老师，谁不喜欢讲课风趣幽默的老师呢？他像是枯燥无味三点一线生活中唯一一点乐趣了。李钰认真听课，下课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问各种上课没听懂的问题。然而现在，李钰看到物理老师会低着头默默地走过去，上物理课也左顾右盼找不到自己的关注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夹在各种杂乱的知识中如杂草丛生。
　　李钰对于物理老师在上课的反应变得更加敏感起来。上课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会在李钰身上停留几秒，在她困倦的时候敲她的桌子，点她回答问题、上黑板做题，让她和方泽去数卷子，虽然方泽更想和高长亚一起去。方泽说物理老师好像很是关注她，经常问他李钰怎么样，问他和李钰是不是很好的朋友。这样频繁的互动总是让李钰心乱如麻，内心窃喜而又羞愧不安。
　　后来在因为物理成绩不好被叫到办公室的时候，李钰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听物理课了，更不用说看到物理题的时候脑子乱糟糟。物理老师怎么可能喜欢一个物理不及格的女生呢，就算是喜欢，也不会是那种喜欢啊，肯定就只是老师喜欢学生的那种喜欢，那封情书可能是夹错了，可能是物理老师写给其他老师的情书，不小心放在了自己的练习册而已。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那时候他大概叫了三四个学生，每一个人都详细地说了问题，但是最后却单独留下了李钰一个人。她的心又开始不可抑制地胡思乱想起来，看着办公室里面一个老师都没有，她想着是不是要把所有的话都说明白了。
　　会不会说“我喜欢你”这种肉麻的话，如果这样的话，我要拒绝吗？
　　不，不会的，李钰摇摇头，那封信只是夹错了而已，就仅仅是夹错了，也许物理老师只是为了告诉她他不小心把情书夹在了她的练习册里，告诉她不要胡思乱想。不，甚至那封情书根本就不是他写的，自己怎么会傻到凭眼睛看着字体相像就认定是她写的呢
　　他翻出来李钰的卷子，左右翻动着卷子，又用手中的笔点着卷子。她觉得那笔就像点在自己心口上一样。
　　“高考的时候，你打算凭这样的分数上个什么学校？”
　　李钰低下头，所有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沉了下去。
　　“这几天你的状态不太好，我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他的双手交叉在一起摆动着，眉头紧锁，嘴唇抿着，像是在认真地措辞，“有些东西，高考之后再想也是不晚的。”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的样子。
　　最后他的双手十分痛苦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像是没有力气了一样，说：“总之，你现在就努力学习就对了，其他的一切都是假的，都等高考之后再说。”
　　他的眼睛明亮得像是天上的月亮，而又被一群飘散着的云所遮盖着，只看了李钰一眼又飘走，像是不敢看她一样。
　　她突然想起来，刚才拿着卷子说问题的时候，他给与每一个人足够长的注视，可是对于自己，他却只是从头到尾看着卷子，就算是现在，他的目光也依旧是躲躲闪闪的。她的心突然间发了空。某种不安的东西尘埃落定，蠢蠢欲动。
　　李钰心中那个摇摆不定的秋千终于停了下来，她重重地喘了口气，心都要停止跳动了，一颗心紧绷着像是要随时弹出去，整张脸都是颤抖着，低下头来眼睛拼命地盯着地板。
　　回到教室后，李钰一言不发地坐在座位上，低着头，微张着嘴巴，眼睛一眨一眨的，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捏了捏自己的脸，一头扑倒在桌子上，惶恐而又激动，两条腿在桌子下激动地跳动着。她太过于激动，桌子旁边挂着的垃圾袋掉在地上，黄不拉几的纸落了一地。她回过神来看着那些脏纸，她突然有些恐惧和害怕，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开始使出全身的一百二十分力气去记黑板上的知识，但也只是在脑子里走马观花一遍，最终只落在物理老师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上面。看着看着，突然之间，脸就那么当堂地红了起来。
　　从前那些不经意的细节在现在看来全是示爱的表现，李钰的脸从早红到晚，一颗心砰砰砰不停歇地跳着。晚自习的时候，物理老师坐在讲台上，今天他换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聚精会神地看书。李钰稍稍抬起眼，却又像做贼一样低下头，最后忍不住噗嗤噗嗤笑起来。
　　“有那么一点点的帅。”她心想。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烫，想，这是师生恋吧？脸又不可抑止地发起烫来。
　　然而，我喜欢吗？
　　她问自己，她不知道，看向物理老师的时候她总是脸红心跳，可是遇见他又跟受了惊的兔子一样扭头就跑，生怕说一句话。
　　高中那些年，唯有那个时候她对于物理最是热情高涨。她从自己从来不看的物理课本开始一点一点抠知识点，下了晚自习后她硬生生给物理留了一个钟头的时间。她看着自己的物理成绩小幅小幅度地提升时，也能想象出来物理老师脸上的笑容。的确，那个时候的物理老师夸奖她频繁了些，点起她的名字更加频繁了些。她计划在将来把她所有的努力都告诉他，想着将来在某个地方要一点一点地全部都告诉他，她甚至想好了要用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样的笑容，哪个字的尾音要高高地挑上去，哪个字要沉沉地降下去。她什么都准备好了，甚至开始期望教室前面的倒计时快快变化，她觉得自己已经等不及了。
　　三

　　恋爱是偷偷在桌子底下，同学手间传递的一张张纸条，明里暗里的甜蜜。上课的时候，方泽总是会先望一眼高长亚，再看向黑板上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书页嘈杂翻动之间悸动缓缓萌发，早自习之前默默的一杯热水，早上捎的饭，课间里便宜的奶茶，愁死人的数学解题过程，log里面带着爱，x和y天生一对，sin里面尽是崇拜。或许在操场上走一走，就连那400米长的跑道也变得别有深意。
　　后来物理老师再叫李钰上黑板做题时，李钰已经学着淡然许多了，胸有成竹地走上去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唰唰唰地写着。她知道老师正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平日里有些驼背的李钰将身板挺得笔直，每写一步都认真而又细致。她知道，他或许就靠在讲台上，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垂下去，眼睛挂在她的身上，或者是站在教室的最后面，一丝不苟地看着她的背影。但李钰扭过头来，却发现他早已走到讲台下面，低着头看方泽。
　　李钰走下去，与物理老师正巧相遇在狭窄的过道里。她羞得不敢抬起头，他则微微侧过身。李钰走了过去，她的校服轻轻地蹭过他的牛仔外套，发出小小的嚓嚓声音。他身上有淡淡的烟草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香水味道。他轻微的呼吸声略过李钰的头顶，李钰的那一根头发丝都是惊颤着的。
　　“老师你在看我吗？”她差点就问了出来。
　　李钰回到座位上，看向物理老师。他被粉笔灰扑得白白的手掌略有些粗厚，眼睛后面的眼睛圆圆的，一丝不苟，认真严厉。
　　后来李钰上物理课时总是永远盯着黑板，脸上的表情像是黑板是什么鸡排饭一样。而老师的字总是那样的好看，每个飞扬的笔画都在说我喜欢你，那错落在阳光里的白色粉笔字像是扑面而来的鼓励与相信。
　　相比于多年之后她在课上刷着口红直播，抬起头来骤然看见所有的人低着头。若是灯灭了，讲台下的一片片小小荧幕串联成一片灯海，而当初她看着黑板上的物理公式都像是看见了遥远的美好的未来。
　　过去，每一次点名都像是心照不宣的吻，每一次的鼓励就像是牵了一次手，每一次的注视都像是在神灵之前许下诺言。多年之后的李钰羞于承认那是她。现在的她将舌头伸进那个男孩的嘴里，感受到咸咸的味道，内心却毫无波澜，默认那不过是口水的味道罢了，没什么可稀奇的，也没什么可悸动惊讶的。她再也不是那个四目注视下小鹿乱撞的少女李钰了，再也不会口咽唾沫，两眼发直强掩镇定，抬起头来理直气壮甚至带着一点撒娇地意味说：“老师，我就是不懂。”
　　“诶？”他觉得自己已经掰开揉碎讲得不能再清楚了。“哪里不懂？”
　　“不懂你的心。”李钰在心里想。但是说出来的却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子做。”
　　他又再一次耐心地给她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李钰站在他的旁边，看到他衬衫上面的扣子有些松了，半浮在扣眼里。那半个扣眼里隐隐约约露出他的皮肤，尽管李钰什么也看不到，但想着他的皮肤一定健康而又光洁。那一瞬间她恨不得化身为扣子，将他的胸膛看得干干净净。
　　也几乎是下一秒她意识到了自己在干什么，一瞬间羞得耳根子红红的，胡乱地跟老师点头，一副我都懂了的样子。
　　物理老师夸奖她很是聪明。

　　四

　　李钰有时候感到自己受到了轻视，她有时候觉得物理老师对她似乎也很是稀松平常，甚至有时候她觉得物理老师可能是有别的企图。每当李钰脑子里闪过各种关于学校老师猥亵学生的新闻，都会后怕地看一眼物理老师的背影。
　　李钰有些嫉妒班里那些爱跑到物理办公室问题的同学们，她嫉妒她们谈笑风生，嫉妒她们明明是去问物理题但是总能聊到别的不相干的东西上去。而李钰每次只会僵硬地问完题离开，每次想说，老师，天气这么冷你要多穿点啊，可是话一出口永远是那一句谢谢老师。
　　她们说，物理老师今天穿的那个西装真的好帅啊，他又瘦，穿什么都好看。在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李钰就会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还可以吧，也就那样子吧，眼睛有点小，头有点大，说话缺一点阳刚之气。
　　有时候李钰会上课气鼓鼓的，可是物理老师毫无反应，他的语调，眼神和动作都一如既往，半点变化都没有。李钰则更加生气，反抗的样子掏出语文课文来看。可是她眼睛低着，却支棱着耳朵，听着物理老师的语调里会不会有那么一丝丝的失落。然而他的声音永远嘹亮而又平缓。在她放弃了抬头的那一刻，阳光重洒大地。物理老师正沉沉地看着她，那目光中并非责备，反而是内疚与自责。
　　意识到她看向自己，物理老师急忙移开了目光。
　　李钰心中一空，原来是这样啊，隐秘，他们的爱现在是不能暴露于阳光之下的，只能在这教室中默默地注视着，这大概就是小说里讲的那种冲破世俗的爱吧。一想到这，李钰有点伤感，也有点激动，暗暗下定决心，要勇敢地接受才行。
　　很快，冬天的第一场雪就来了。冬天里，教室暖烘烘的，李钰有些发胀，发蒙，她看着窗外，手伸进书包里摸着毛茸茸的手套，树木草丛都被覆上一层厚重的白色，灰扑扑的空气也变得明亮了许多，纷纷扬扬的白色雪花漫步天际，打在脸上甚至有些疼。
　　大家像是没看过雪一样纷纷抬起头伸长脖子向窗外张望。“要是能出去扫雪就好了。”孟蓝说。
　　“要是这雪能下得大一点就好了。”李钰说，“下得淹没房顶，咱们就不用上课了。”
　　孟蓝说：“就算是挖隧道也会让你来上课的，这一点尽管放心。”
　　李钰将窗户开了一个小缝，慢慢地将手伸出去，接下一片片的冰凉。她那颗滚烫而又紧张的心稍稍平静下来。从窗户望下去，有很多人在雪中跑着、跳着、打闹着，就好像从来没有看过雪一样。李钰回过头来扫过略微有些安静的教室，最后将目光落在教室前方的音箱上。
　　她的手紧紧攥着书包里的手套，说：“待会儿肯定要扫雪的。”
　　孟蓝叹了口气，说：“就算是扫雪也跟咱们没有什么关系，那是男生的事情啊。”说话期间，满满的遗憾与不满。
　　果然，第二节课大课间的时候大喇叭里面喊着让每个班都出男生出去扫雪。班里的男生几乎一跃而起，像是去参加什么聚会一样结伴而去，吵吵嚷嚷的。过了一会儿，物理老师走到门口，说是自己没有手套，想要借一副手套。
　　李钰的手浸出了一层层的汗水，她死死攥着书包里的手套，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物理老师，一颗心悬在半空中，耳朵支棱着将教室里所有细小的声音都听进去。
　　对，就是现在，在没有人说话的时候。
　　“老师，我这里有手套。”她的声带紧紧的，似乎都要断了的样子。整个人半坐半站在座位上，僵硬地抓着手套。
　　她把手套从书包里扯了出来，装作很不容易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十分郑重地将那一双厚实的粉色毛线手套交到物理老师的手里。物理老师笑了笑，说了一声谢谢。李钰面无表情，但是心里都快要炸开了花。她嘴唇紧抿，手又放进书包里，盯着物理老师出了门，最后无力地趴在桌子上，将脸埋在胳膊里。大概过了十分钟，她忍不住地噗嗤噗嗤笑出来。
　　她知道，她就是知道，他一定会和同学们一起去扫雪的，高一到高二从未变过。
　　扫雪过后，物理老师便把手套还给了李钰。然而他甚至都没有亲自来还手套，李钰是从方泽的手里接过那双湿了的，带着冰碴的手套。她如捧圣物一样捧着那副手套，先放在桌子端详了许久，最后才慢腾腾地将手套放在暖气上。她的姿势十分别扭，低下头，脸都快要挨到手套上去了。
　　后来物理老师说要结婚的那一天，李钰的脑子都是懵的。
　　晚自习的时候，李钰趴在桌子上做作业，眼泪渐渐蓄满了眼眶，她越做越委屈，越做越难过，那一把喜糖将她这些内心荡漾的小日子顷刻击碎。她甚至想好了很多，想到她和老师之间的昵称会是什么，想着自己以后万一去上大学他很孤单怎么办，想到自己毕业之后要不要回来继续当老师，老师的吻会是什么样子的？想得羞耻而又过分。可是原来老师对学生的爱便是这样的，廉价而又不值得一提，随意而又泛滥。他怎么能这么容易地就放弃啊！
　　那封情书本也是没有写署名的啊！
　　没有署名啊！
　　她终于是忍不住哭了起来，将自己写的情书撕得粉碎。明琴传过来纸条来安慰她，孟蓝默默地在桌角给她递了一张卫生纸。在安静的教室里，她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她觉得十分丢脸。但是还好，同学们对她报以了充分的关心与理解，在这个十二月份的临近高考的冬天，哭泣不仅仅是李钰的特权。那个时候，每天都有人在哭泣。

　　五
　　多年之后的李钰回想起那段时光之后冷静了许多，或许也是因为记忆模糊的原因，她反倒是没有多么恨物理老师玩弄她的感情，倒是不知道为什么对于物理发了狠。如果说之前物理老师给她的是自信，那么后来则产生了一种要把物理踏在脚底的感觉。
　　后来高长亚总是说，是因为那个时候太小所以才被方泽勾引住了，若是现在绝对不会动心的。她甚至拿出她珍藏的铁盒子给李钰看。当盒子被打开的那一瞬间，鲜活的高中起息扑面而来，那些乱糟糟的大小不一的纸躺在盒子里，草稿纸，横格纸，甚至还有卫生纸。那些纸上密密麻麻地黑色字体，有人生理想，有哭诉抱怨也有咒骂吐槽。
　　还有方泽写给她的小纸条，那上面写着“别看。”
　　“千万别看。”
　　“一定不要看。”
　　那是一张叠起来的纸，翻到最后是
　　我爱你。

　　“真中二那个时候。”她们笑着说。
　　高长亚出去取快递的时候，李钰将那些纸细细地整理好，翻到最下面看见了一张干干净净被叠地四四方方的纸。她拿着那张纸，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打开。
　　那是方泽给高长亚写的情书。在高中的时候李钰就不止一次好奇里面的内容。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那一个个熟悉的字眼在李钰的眼前跳动起来，颤动着，激荡着，每一个语气，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和李钰记忆中的那些字眼那样的相似。不，不能是相似，简直是一模一样。
　　她嘭的一声盖上盒子，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这算什么？恶作剧吗？那，那就仅仅是个恶作剧？
　　她摇摇头，难以启齿的羞耻感涌了上来，心中酸涩。她狠狠地打了打自己的脑袋，才让自己不想，不回忆。看着时间不早了，她出了高长亚的家，去高中接妹妹放学。
　　表妹今年是高二，一放假就打开话匣子不停的说，好像再不让她说就要憋坏她一样。她一路上絮絮叨叨，“我们物理老师可傻气了，傻气得可爱那种。又帅又可爱又接地气的那种你知道吧？今天上课他说他刚上班的时候干过一件特别傻气的事情。他说他刚刚上班的时候看着底下的学生都特别可爱。那个时候他的物理课代表被班主任抓住给人写情书，情书被撕了，那个男生也被骂了一顿，差点被开回家。他说他特别不忍心，看那个男生被打击得够呛，就自己把情书粘了起来，自己手抄了一份夹在了那个女生的作业里。更搞笑的是，你知道吗？他竟然送错人了，他送错人了！不过他说最后反而阴差阳错地促成了一段姻缘……他还叫裴明聪，我看他叫裴明傻算了。”表妹咯咯咯笑起来。
　　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刻，像是一盆凉水倾头而倒，李钰愣在原地，模糊的记忆一点点地明朗了起来，她想起那个秋天的种种，那情书，那世界，翻江倒海。那些她所悸动的目光、动作、表情不过都只存在于自己的想象，她独自激动着，在灯光下是独角戏的女主角。她曾经坐在窗边，窗外的星星一颗，一颗，接连亮了起来，绞尽脑汁，写一句划一句，写一张丢一张，最终把所有的都话压在心底。那些难过、悲欢，小心翼翼地望着黑板的那双眼睛。李钰的眼睛渐渐湿润了，终于是捂着脸悄悄问了自己一句，天啊，当时为什么就轻而易举地选择了相信呢，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啊？怎么就能因为字体相似和莫名其妙的目光就相信了一切呢？全部都是臆想啊！
　　她无法接受，相比于物理老师的敷衍她更无法接受这只是一场误会，误会，一场误会就让她倾注了自己那样隐秘的喜欢，她那样的用心，满心欢喜小心翼翼。她坐在教室，望着他的心激动，难过，心绪波动起伏；她站在办公室前，手中抓着情书，想要告诉她她也爱他，颇有几分为自己而战的勇气；知道他要结婚的那天，她的眼泪流得那样的多。然而现在告诉她，一切都不存在，她怀抱着的，不过是自己那颗躁动不安的心罢了，像是飞蛾扑火，却一头撞在日光灯上。
　　“姐，他刚刚上班教的是你们那一届吧？你知道他撮合的是哪一对吗？”
　　李钰回道：“不知道，隔壁班的吧。”但是心里想的却是，骗子！
　　那时候她们正走过操场，李钰看见一个女生在操场上跑着步，她身边的男生像一只猴子一样蹦蹦跳跳地跟着女生，时不时甩开手臂探着头跟女生讲话。而女生则中规中矩微笑着听他讲话。他们下身穿着一样肥大的校服裤子，上身一白一黑两件外套，在李钰的视线中慢慢跑远了。
　　李钰看着他们，突然之间眼泪蓄满了眼眶。他有病吧，学生之间的事情轮得着他管吗？他算老几啊！他是哪根葱啊！
　　所有的心动不过是一场谎言，她那样渴望的情书，终于以为自己也被人喜欢着的情书，结果不过是一个物理老师自以为为他喜欢的课代表所随手做的一件事情，而这件事情，与她完完全全毫无关系，哪怕有那么一丁点的喜欢在里面，可是，一丁点都没有。
　　说白了，这是她慷慨激扬的独角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