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花开早》陈顾青蓝

60、第 60 章

　　金在中浑浑噩噩的回到城里，眼看要宵禁了，他只好回到金希澈的小院，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声，金在中知道金希澈最近常常应日本人的堂会，都是要弄到很晚才回来，这才不清不愿从身上翻出钥匙，开门进去。

　　一觉睡到后半夜醒来，发现希澈已经回来，正躺在身边，金在中见他拧着眉，像是很不舒服的样子，便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哪知道触手滚烫。金在中慌忙下床，到楼下去打水摆手巾，却意外的看见小四蹲在院子里，金在中站了一会儿，发现他是在哭，便轻声说，
　　“你家爷烧热而已，又死不了，你哭个什么劲。”
　　小四吓了一跳，一边抹眼泪一边说，
　　“什么？烧起来了？那……，那赶紧煎药啊。”

　　金在中冷眼看小四冲到厨房，从灶台下翻出一包药，麻利在火上煮起来，然后摆了手巾，刚想上楼，被金在中一把扯住，
　　“你们到底瞒着我什么？”
　　小四抖了一下，
　　“没有啊，我要上去……爷不是病了嘛。”

　　金在中扯了一下嘴角，
　　“你刚明显不知道希澈哥发烧，那你在哭什么？还有，这包药是怎么回事？看这样子，病了好几次了吧。”
　　小四使劲摇头，金在中手上使劲，
　　“说啊，到底出什么事了？”

　　小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倒把金在中哭傻了，抚着他的背，
　　“你哭什么嘛，还不赶紧说，等把希澈哥吵醒，他铁定不许你说一个字。”
　　小四抽抽搭搭的把在日本人那里的事情说了个遍，金在中听得浑身发抖，
　　“不可能，不可能的！希澈哥虽然……，但是他这些年洁身自好，从没和谁怎么样。”

　　小四眼泪不断，心疼的说，
　　“我每次都是在门口，也不知里面究竟怎样，每次爷都是被日本兵架出来，问他又什么都不肯说。可是我侍候他这么多年，”
　　小四说着，脸烧了起来，
　　“我对这些事也不是不清楚，再说爷洗澡什么的，也都避开我，夜里又总是莫名其妙的起热，还能因为什么嘛！”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哎呀，这难道是什么露脸的事儿，爷连我都避着，可见他不愿人知道。你成天都泡在朴少爷那，我还能专程跑去告诉你吗？再说了，那是日本人，告诉你有什么用，告诉东家……”

　　说到郑允浩两人沉默了一阵，小四摆好手巾，上了楼，
　　“爷说过，不想你为他的事情，再去求郑允浩了。”

　　金在中一夜没睡，金希澈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发现金在中在，连说稀客，两人一起吃饭，金希澈滴酒不沾，菜也静挑清淡的吃，他穿着绵袄，领子竖的很高，不过手背上仍然有纤细的伤痕，金在中忍着没问，他知道金希澈是最要脸的，这种事他一定不希望别人知道。
　　午后，金希澈说没精神要躺一会儿，小四便摆弄起主子最疼的兰花草，金在中依在门上抽烟，突然问，
　　“是为了韩庚吗？”
　　小四臭着脸，
　　“你自己还一堆破事呢，就别操心别人了。”
　　金在中也不生气，
　　“看来真是因为他了，他到底是什么来头，上一次我就觉得可疑了。”

　　小四还没答话，突然一声炸雷，把整个院子都震的摇晃起来，东南天空瞬间赤红，染血一般的火光烧了起来，好半天，两人才缓过来，
　　“那是什么？”
　　没有人答话，只有金希澈踢踢踏踏的从楼上跑下来，开了门冲出去，金在中和小四连忙去追，三个人跑了三条街，终于在火光熊熊的日本宪兵队门口停住。金在中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怎么是这里？”
　　金希澈傻子一样站了半天，突然抓住小四，
　　“怎么办？怎么办！”

　　这是金在中第二次见到金希澈这个样子，第一次是韩庚被日本人抓走的时候，前面有日本兵听到这里的响动，都扭过脸来，小四赶紧搂住金希澈，
　　“别喊啊，我的爷，也不一定是韩少爷做的。”
　　“一定的，一定的，我有天晚上出来看见他了。”
　　“啊？”
　　“怎么办？”

　　金在中这才知道，韩庚就是人们传的神乎其神的地下党，他因为私印反动传单做过国民党的牢，也做过日本人的牢，因为没有什么大罪过，所以每次都能被朋友同事保释出来。可是金希澈知道，他加入的是一个非常危险的组织，所谓革命的想法，在他去英国之前就有了，回到北京后，韩庚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切，就不得不再次跟随一位有名的革命领袖去了日本，一呆就是六年。

　　他并不是追随金希澈才来的兴和，而是因为组织的安排，所以他曾说过，崔始源也好，金在中也罢，只要能对金希澈好就行。他自己的身份，一直是一个秘密，所以他也小心的和金希澈保持着距离，直到上一次郑允浩作保救了他，一切都变的明朗起来。

　　日本人屡次以此要挟，要不以金希澈的性子，又怎么肯去这么下作的堂会？

　　日本兴和宪兵队大白天被炸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半个东北，兴和一下多了很多日本兵，新的宪兵队搬到了城西，挨着如意班不远。县城也被翻腾了遍，城墙内外贴着通缉令，路上稍有形色匆忙就会被逮住盘问，一时间人心惶惶。

　　金在中没想着去找谁，当街遇到沈昌珉实属偶然。
　　金在中嘴馋去了合芳斋买糕点，想拿到仁义庄里，现在兴和乱成一锅粥，更加快了朴有天的行程，两人心知聚一日少一日，都加倍的珍惜。走在街上，已是黄昏，金在中不由加快脚步，这阵子宵禁很严，天黑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他四下张望，也没有一辆黄包车在左近，突然有车喇叭响，吓了他一跳。
　　一辆小车缓缓在身前停住，车窗落下，是沈昌珉的温和的笑容，
　　“金先生要去哪里，我送你吧。”

　　金在中想起沈昌珉和郑允浩亲昵的模样，有些犹豫，沈昌珉继续说，
　　“很快要宵禁了，金先生如果不坐我的车，可能会有麻烦的。”
　　金在中这才拉了车门上去，沈昌珉轻笑了一下，掏出烟让他，金在中接过一根叼在嘴里，沈昌珉划着的火柴特别亮，他也不道谢，只是侧头看着窗外，
　　“金先生是要回家呢，还是要去其他地方？”

　　金在中吐出一口烟，
　　“去哪里都不重要，沈会长是有话要对我说吧。”
　　沈昌珉呵呵的笑起来，自己也点着一支烟，车子慢慢的开动起来，
　　“金先生有时真的很聪明啊。”

　　“有时很笨？”
　　“呵呵，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叫事不关心，关心则乱，但凡是在乎的事情，往往分辨不清楚。”
　　“你是郑允浩的说客？”

　　沈昌珉故作委屈的说
　　“允浩要是知道我接触了你，恐怕要对我发好大的脾气呢。”
　　金在中咬着下唇，半晌才问
　　“你们感情这么好吗？”
　　沈昌珉没想到他一下就问的这么直接，沉默了一阵才说，
　　“曾经是非常好的，那时我并不知道有金先生你。”
　　这是实话。

　　金在中看了看沈昌珉，年轻就是好，细白的脖子，红润的嘴唇，明亮的眼睛，金在中在倒后镜里看看自己，确实不能比，因为长年酗酒，他的眼神已经惯性的呆滞，一低头就能摸到下巴上蓄起的肉，这是怎样的失落？年岁不饶人，连金希澈这样的神仙样貌都会老，更何况是自己。
　　沈昌珉像是明白金在中的心情，
　　“我和金先生是不能比的，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金先生的时候，惊为天人！”

　　金在中讨厌这个聪明的男人，聪明又凌厉，金在中绝不是敌手，他扭过头，他知道沈昌珉总会说出他想要说的话，
　　“更何况，允浩对金先生的爱慕，早已经和姿容无关了。”
　　“你很喜欢郑允浩？”
　　沈昌珉的看着他眼神，笑意很深，
　　“当然喜欢，而且非常喜欢，不然我不会为他做那么多的事情。”

　　金在中避开沈昌珉的挑衅，车子缓缓的晃动着，路边有昏暗的灯光，内心有什么在涌动，快要从胸口决堤而下，是嫉妒还是失落，从以前就是这样，金在中可以随意和任何人交好，从屋里的大丫头，到赌庄的老板，无论郑允浩喜不喜欢，都无从干涉，但是这样的自由是不能用在郑允浩身上的，小时候不明白为什么，现在上了年纪，才懂得这个就是在乎吧。

　　沈昌珉讲起郑允浩的声音很温暖，
　　“我是在图门第一次见到允浩，他和宁仁堂的一位老师傅来收人参，我们看上了同家的货，竞了很久的价，结果我输了，很不服气。而且收不到好参，我回去也很难交代，允浩就说，真正的好人参要去长白山里收，并约了我来年一起去。”

　　沈昌珉觉得这根本不算约定，但是他第二年来图门的时候，郑允浩居然在等他，两人便一起去了长白山，交情就是那时起来的。几年之后，沈昌珉家自己有了参行，便不再来东北收货，沈昌珉没有想到在北京还能遇见他。
　　那时的郑允浩已经长成了英俊的男子，好友久别重复肯定喝得酩酊大醉，两人躺在大铺上，沈昌珉闻着郑允浩身上的汗味，鬼使神差的伸出了手，郑允浩握着那只手，腼腆的笑了，他从腰上拽出一只廉价的翡色貔貅，沈昌珉的初识情味竟然如此酸涩，他转过身，郑允浩安慰的拥抱着他，让他偷偷哭了一夜。

　　后来郑允浩接到家信，便急急的离开了，半年后，当沈昌珉循着地址找来时，郑允浩已经娶妻，沈昌珉黯然返回了已经被日本人占领的朝鲜，凭借家里的势力和父亲在日本的地位，他进入了日本军队的内部，成了朝日商会年轻的会长。
　　数年后，两人在北京城重逢，郑允浩的下巴上长出了密密的胡茬，沈昌珉看得出他过的并不好，又一次的酒醉，郑允浩便没有再拦下沈昌珉伸过来的手。那晚沈昌珉第一次知道了金在中的名字。

　　沈昌珉看着金在中，这是那晚郑允浩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的人
　　“我以为我认识允浩很早，毕竟那时只是半大孩子，后来才知道金先生和他是一处长起来的，呵呵，这交情怎么比？”

　　金在中右手夹着烟，他面无表情的听着沈昌珉的叙述，听到两人的床事时，烟灰落了一身，沈昌珉体贴的空出一只手帮他拍掉，金在中挡开他，冷淡的说，
　　“我并不想听你和郑允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