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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 5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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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了大名的蘑菇,没有在开春的时候上学堂,因为酝酿了几年的战乱,突然铺天盖地的涌了起来,夜里兴和人听见榴弹和机关枪的声音,夹杂着一种特殊的哨音,早上打开门,一切都变了——日本人占领了东三省,国民政府和张作霖在兴和的草台班子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兴和县被笼罩在异样的恐慌之中,街上行人稀少,家家关门闭户,小孩子的哭声会因为日本军队的脚步声而戛然而止。之前在西南,华东如火如荼的革命之火,从未燃烧到偏僻的兴和县中,兴和人享惯了安谧的日子,所以他们看到日本兵手里亮闪闪的刺刀,都惊得不知所措。
在这样的时候,自然是没有学堂可上的,全慧彬打算请了一个先生进家,郑允浩却不同意,
“现在日本人挨家挨户的找革命党,这时候请个陌生人进家,不是自找麻烦嘛。小孩子早几年晚几年读书没啥差别,再等等吧。”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日本人啥时走?”
这个问题郑允浩也不知道,宁仁堂歇业了半个月,每天打开门都是两个日本兵凶神恶煞的样子,郑允浩百般无奈,夏老猴子进来侍候,见四周无人,便低低的说,
“东家,要不……去找找沈昌珉吧。”
郑允浩听了只是皱眉头,他知道现在除了沈昌珉没人能帮到他,从出事到现在,沈昌珉一直没露面,应该也是在等着自己找上门去,如果真去了,就只有低三下四的份,
“再等等看,不然先把短工遣了。”
夏老猴子叹口气,
“这会儿路上都封着,让他们散都没处散啊,再说,咱这生意不能不开门啊。”
“我再想想。”
想也是白想,如果沈昌珉不是郑允浩唯一的出路,沈昌珉也不会安然的等了这么久,他住在军部不远的一处小院里,院子里是一圈的冬青灌木,落了雪还是绿油油的好看极了,沈昌珉捧着茶杯,看着郑允浩英俊的侧脸,突然一阵心伤,
“你心里很恨我吧。”
郑允浩不说话,不说话就是默认,沈昌珉难过的说,
“你以为我是谁,我也是因为朝鲜被日本人占了,才随军过来的,这是日本天皇和军部筹划了多少年的大事,谁能挡得住?张作霖那么大的势力,不是一枪不发的撤了,据说是南京政府的命令,他们也不愿和日本人翻脸,想着能坐下来谈,必要的时候,割让东北都是有可能的。这些事情……你以为凭我能管得了?”
郑允浩对他说的这些似懂非懂,他只是个地道的生意人,他只想知道他的宁仁堂什么时候可以开门做生意,别的他都不关心,日本人之前东北是德国人的势力,不过生意还是照常,为什么日本人一来,家家都要关着门。他下面几十个伙计要吃饭,家里里里外外要开销,还有在中,在中也等着钱用。
想到这里,郑允浩不得不放下身段,有些生硬的说,
“不管怎么说,沈会长也要帮忙多周旋一下,我们这些草芥小民,都得吃饭过日子。”
沈昌珉扑哧一乐,自嘲的说,
“沈会长……,沈会长,”
念叨着,心里便渐渐的酸涩起来,
“允浩,我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对我可不是这样,如果说那时也是利用,这时也是利用,为何还是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郑允浩最最不愿提起这段往事,听他又说,心里便如同吃进了苍蝇一样恶心,只是如今有求于人,不得不隐忍下来,然而沈昌珉还是从他细微的表情里窥出了一二,不无伤心的说,
“这就是中国人说的,此一时,彼一时吧。允浩,我是一心为了你好的,当初你若肯听我的劝,出来做朝日商会的会长,今天你也许不用来求我,我为了这件事,在日本人跟前折了面子,如今再为你出头,难免惹人猜忌。不过,你的事情,我总不能放着不管,就像……这么多年,你也不能放着金在中不管一样。”
郑允浩终于忍不住了,他端起茶杯,慢慢的说,
“你和他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这个我早就知道了,他最近一直到处查访你,你对他的那些秘密,对我从来都没有隐瞒。”
郑允浩扭头看他,
“那是因为我信任你。”
“那是因为你不在乎,你是太害怕失去金在中了,你使尽这些心思和花招,就是为了留他在你身边,所以你什么也不能让他知道。至于我,不过是你这出局里不得不存在的棋子。”
郑允浩看着沈昌珉漆黑的眼睛,他在初遇沈昌珉时,就是觉得他这一对眸子像极了某个人,虽然后来的事,大家半推半就,各怀心思。沈昌珉不是傻子,他知道从一开始,郑允浩就是为了借助他的身份帮自己的做事,但是他想得开却没有真放下,从北京到山西,从山西到兴和,竟然就这样不知不觉的一路跟了过来。
“你在等着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沈昌珉不否认,郑允浩也是了解他的,他知道战火一定会在东北点燃,他知道谁也逃不过战争的残酷,这些他在朝鲜的时候,都亲身经历过了,郑允浩就算再大的能耐,到最后也只能是走投无路,无论他是否和日本人合作,自己都是唯一的救星。
“可惜的是,你也在等着自己妻离子散的那一天,好带着金在中远走高飞。”沈昌珉喝了一口茶,
“其实你也对我有所隐瞒,让我一直以为金在中不过是和我一样的角色。”
“我和在中的事情,没必要对其他人说,外人也是不会明白的。”
“你这是执念,允浩,你比我还可怜,我想你们之间的感情,对于金在中来说已经变样了,不然他现在不会满世界打听你是怎么害死他家人的。”
郑允浩戒备的看着沈昌珉,眼里竟有一丝杀气,沈昌珉并不怕他,他怕的是自己心里又绝望又挣扎,
“你放心,我说不说,他都认定了你是他的仇人,难道这样,你也在期待圆满的结局吗?”
郑允浩从沈昌珉的院子里出来,有些浑浑噩噩,罗二拉着车过来,
“爷,咱们这是回家还是……”
郑允浩看着满天扑簌的雪花,
“去一趟二房。”
金在中多少年没再踏进二房的门,不过常妈一直守在那里,郑允浩有话,这总归是二少爷的家,不能荒芜了。
原来在中住过的院子锁了很久,推开门,院里的雪落的两尺多高,院墙下那圈花草都掩在积雪之下,葡萄架早被北风刮倒,郑允浩淌着雪,艰难的走到了屋子口,他还记得自己结婚那晚,就是在这台阶上跪了一夜,金在中印在窗棱上的侧影,那么细薄那么好看,郑允浩不自觉摸摸自己的残腿,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还摆着那面西洋珐琅的穿衣镜,有些落灰,郑允浩走到炕边坐下,炕上很凉,角落里堆着被伙,郑允浩认出都是自己那年给在中新做的,他用手摸了摸炕面,已经没有金在中的体温,那些个荒唐又粘腻的日子,却甜丝丝的在心里泛起。
“都是值得的,所有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坐了很久,忽然外面有杂乱的响动,常妈和罗二都涌了进来,郑允浩还没发火,罗二就急着说,
“爷,快回去吧,家里出大事了。”
“什么事?”
“小少爷出事了!”
郑允浩站起来,边往外走边说,
“出了什么事?”
罗二哆嗦了一下说,
“小少爷在银子河边玩,结果从炸鱼的冰窟窿里掉进去了。”
郑允浩一言不发,两人急匆匆的出了二房,罗二拉着郑允浩就往城外跑,这时天色已经黑了,日本人来了以后,实行宵禁,夜里不准随意走动,可是现在出了事,郑允浩也管不得那么多,好在二房离西城门很近,路上没有日本人设岗,不过城门口是设限的。
罗二放下车把手,急得对日本兵说,
“我们小少爷在外面出了事,我们必须出城去。”
日本兵听不太懂,但是看着罗二急赤白脸,便推了他一把,用刺刀抵住他,郑允浩干着急没办法,突然后面车喇叭响,一回头,竟然是沈昌珉的车子,郑允浩趔趄的走过去,沈昌珉摇下车窗,嘴里叼着烟,
“我都知道了,我开车送你过去。”
郑允浩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叫罗二等着,自己钻进了沈昌珉的车子。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走以后,我就去了军部,突然有人来报,说有人掉进了银子河里,生死未卜,军部就问为什么随便放人出城去,才知道是宁仁堂的少爷,我一听立即就赶过来了。”
两人赶到银子河边时,河岸上已经聚了一堆人,有一小队日本兵,有金家的下人,大家看郑允浩来了,就自动让出地方来,郑允浩走过去,有人替他打起火把,郑允浩才看见地上铺着一件大棉袄,湿漉漉的,上面躺着个小孩儿,脸上扣着个大帕子,郑允浩哆嗦着蹲下来,他看见那孩子的脖子上挂着一只翡色的小貔貅,突然有人在旁边哭出声来,接着引来一片嚎哭,郑允浩伸出手揭开一个角儿,帕子下面,是蘑菇已经变成青紫色的小脸,鼻子眼里有一小股血流了出来。
郑允浩征愣的看了很久,回头无助的看了一圈,也不知是在问谁,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人群里有人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扑倒在郑允浩身前,是小蘑菇的奶妈,她已经哭的没了人形,
“东家,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啊,是我没有看好小少爷,东家,你杀了我吧,我没有脸见你和奶奶!”
郑允浩抓起她,狠声的说,
“你先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自然会让你有个了结!”
其实事情很简单,早上睡起来,小蘑菇就闹着出去玩,日本人来了以后,他也被关了半个月的紧闭,一步不许出去,闷的心里发慌。下人们当然不敢做主,小蘑菇便去磨全慧彬,那会天还没下雪,有日头高高的挑着,小蘑菇腻在他娘怀里又哭又闹,全慧彬耐不过他,也想着孩子可怜,便允许他在门口玩一小会,还叮嘱奶妈要是看见日本兵,就赶紧把孩子抱回来,想想又不放心,便派了几个伙计跟着去。
可是一出门,就是小蘑菇最大了,他怎么可能再冷清的门口玩,便越跑越远,竟然顺着西城门出了城,跟着的下人也是清平日子过久了,想着日本人也不会有啥,在城门口连说带比划,竟然混了出去,几个人就在河边玩。
结果河里有炸鱼的冰窟窿,前几天下雪盖了起来,谁也没留意,除了……
“二少爷当时就在河中间站着,我想过去请安,可一扭头的功夫,小少爷就掉进去了。”
郑允浩听了这话,浑身打了个冷战,沈昌珉忍不住说,
“你是说,金在中把你家小少爷推进了窟窿里?”
人群突然安静了,所有人都屏着气,沈昌珉问,
“你看见是金在中了?”
奶妈如梦初醒,
“不,不,东家,我……我没有看见二少爷推小少爷,但是……但是当时只有他在那儿站着,大家都看到了。”
人们安静但是坚定的点头,有人说,
“东家,这话谁也不敢说,但是二少爷的确在,只他一个人在。”
郑允浩手一挥,
“都别说了!”
他没有勇气再回头看那具小小的尸体,转开头摸索着重新盖上帕子,站起来的时候有些趔趄,沈昌珉出手扶住他,
“我送你们东家回去,你们把……人带回去吧。”
然后又对那队日本兵说了几句,日本兵冲他敬了礼就收队往回走,郑允浩走了几步,突然返回身,从地上把小蘑菇抱起来,把拐杖交给下人,扭脸对沈昌珉说,
“我自己回去。”
沈昌珉也没有勉强,所有人都跟在郑允浩身后,女人干涩的哭声一阵高一阵低,郑允浩低着头,小蘑菇的尸体已经发硬,直挺挺的展在手掌里,他走的很慢很艰难,他的那条腿越来越不好用了,几次差点把孩子掉在地上,就这样走着走着,眼泪便滴了下来,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