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花开早》陈顾青蓝

15、第 15 章

　　郑允浩像被抽了骨，拔了筋，两条腿软的随时都要倒下去，满脑子都是金在中的样子，一时嬉笑，一时嗔怨，最后都变成那坚忍的目光，像一只短小而锋利匕首从郑允浩的胸骨缝隙里刺了进去。

　　他想去追他，可他自己也知道不能撇下这一屋一院的人，不能落了全家的颜面，更不能让人看金家的笑话。于是只能像游魂一样，穿梭在宾客之间，觥筹交错，插科打诨，一脸的新婚的喜悦与畅快，并就着这喜悦一杯一杯的饮下高粱酒，酒能化霜。

　　郑允浩还清楚的记得，有一年冬里，他和金在中从厨房偷了一葫芦酒，蹲在台阶上，一人喝一口然后对着玻璃上凝结的霜花喷出去，在中调皮，轮到郑允浩时便突然呵他痒，害他一大口酒咽在肚子里，一下午走路都打转，金在中就闹着让他打醉拳，结果跌进了水缸，被捞出来狠狠打了一顿不说，还伤风了大半个月。

　　还有一次，两人在银子河上滑冰，在中平衡感很差，坐在木板上都会摔下来，摔倒了就会打郑允浩，一边打，一边骂他笨蛋。郑允浩贴上去，整个人搂在怀里，呵呵的笑，那时雪刚停，太阳照得耀眼……

　　还有一次，在中吃了一嘴的槐花蜜，坐在家里的桐树下学戏，郑允浩突然跳起来，亲了他一口，甜滋滋的味道……

　　还有一次……
　　还有一次……
　　还有，还有……
　　郑允浩要疯了，一幕又一幕，无穷无结。客人们各异的脸色，应酬着吉利话，新郎官笑的灿烂，烂熟到在心里化作一滩泥水，任往事狠狠践踏，毫无招架之力，甚至连哭都不可以。

　　不知谁在门口高唱了一句，
　　“金二少爷携礼到！”
　　一院子人突然安静下来，李秀满从主座腾的站了起来，颤抖着说，
　　“小九……真回来了。”

　　门口一阵鞭炮响，第一个进来的人并不是金在中，而是金希澈，兴和县里鲜少有人不认识他，很多人站起来拱手，
　　“金老板。”
　　金希澈得意的点点头算回礼。后面跟着一溜脚夫，抬着筐罗箱屉，每一只都用大红绸子系好，在上面挽着大花，和当初金在中17岁生日时，堆在郑允浩厢房里一模一样。礼品被置在院子中央，队伍的最后走出一个瘦瘦的人儿，穿着藕荷色的褂子，罩着石青色的斗篷，眉眼风流，很多人一眼就认出是金在中了。

　　李秀满踉跄着想过来，走了几步，又站住去看郑允浩。郑允浩一直背对门厅站着，手里捏着一盅酒。金在中笑意盈盈的冲李秀满行礼，
　　“大伯，我回来了。”
　　李秀满鼻子通红，点着头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金希澈插上来，也冲李秀满拱手，
　　“呵呵，大掌柜，今天大喜的日子，我们是来讨一杯喜酒喝的。”
　　李秀满心里不是滋味，冲着‘我们’这俩字，已经把小九和他远远的隔开了。

　　旁边有人拿过托盘，盛着两杯酒水，金希澈拿起来递给金在中，金在中对着郑允浩的脊背，粲然而笑，金希澈偷瞄他一眼，小声说，
　　“你再抖，酒就撒完了。”
　　转身对着郑允浩高声说，
　　“少东家，我祝你和弟妹……”
　　还没说完，金在中一把拉住他，抢前半步说，
　　“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说完，一仰脖，酒水饮尽。

　　李秀满见两人转身要走，急得跺脚，也顾不了许多，
　　“小九……”
　　金在中慢慢转过身，
　　“大伯，我离家这么久，想回祖屋去看看。”
　　李秀满愣在原地，嘴唇哆嗦，全家人上来，握住他的胳膊，
　　“亲家，该轮到给您敬酒了。”
　　紧接着冲鼓乐手一努嘴，锣鼓家伙又东切东切的敲了起来，李秀满被拖回了桌旁。

　　郑允浩还僵直的站着，从金在中来，到金在中走，他没有回头，没有讲话，只是握在手里的酒盅已经成了一把残片，扎在指间，钻心的痛。

　　金希澈看着浑浑噩噩的金在中，无奈的叹气，当初若听我的，不这样胡闹，何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说到底是玩火自封，可该心疼也得心疼，金希澈把在中拽到了自己的二层小楼上，他喝不惯高粱酒，就让小厮买了两坛上好的绍兴酒，封泥一去，酒香四溢。

　　金在中那么好的酒量，这一次似乎还没喝就已经醉了，一个人支着腮，哭哭笑笑，说着一些金希澈听不懂也不想听的话，
　　“哥，我不难过，你别那样看我。”
　　金希澈戳着金在中的心窝，
　　“你不难过？对，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就像死过一次了，你知道吗？”
　　金在中站起来，四下找镜子，趴在梳妆台前抹一把眼泪，又流了出来，再抹一把，再流出来。金希澈看的火气，一把扯住他，按在桌旁，一大坛酒顺着头脸浇了下去，恶狠狠的说
　　“死了吧，死了吧！人家在那结婚，你在这醉生梦死！”

　　金在中瘫软了下来，金希澈一松手，他就跌坐在地板上，突然嚎啕大哭起来，金希澈让他哭的心都碎了，砸了酒坛，坐在山桐椅上，扶着胸口，强自忍泪。金在中趴在他膝盖头，
　　“他说过不会娶谁，他答应过我的。”
　　金希澈摇头，
　　“他答应的事太多了，样样他都能做的了主吗？”
　　“哥，他骗我，他骗我，他骗我，他骗我，他骗我！郑允浩他骗我！”
　　金在中几声嚷的呕心呕肺，嚷完一阵猛咳，
　　“小九，这是迟早的事……”
　　金在中抬起头，可怜无助的像个三岁的小孩子，巴巴的问金希澈
　　“我怎么办？哥，我那么喜欢他，我以后该怎么办？”
　　金希澈眼角终于滚出一颗泪珠，
　　“忘了他吧，就没这么疼了。”
　　金在中认真的想了一会儿，不知想起啥，噗的笑了出来，
　　“那个傻瓜，怎么能说忘就忘得掉。我以后，都不会遇见对我这么好的人了吧。”

　　谁会在雨里背着他跑，谁会拖着他在银子河滑冰，谁会拿着挑竿捅蜂窝，就为掬一碗槐花蜜，谁又会在桐树下亲他的嘴，呢喃着说喜欢他，好喜欢，好喜欢，连心都可以掏出来给他。
　　不会了，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这样的人了，他已经娶了别的女人，金希澈说的对，再过几年，他变成了孩子爹，而自己还在原地站着，就这样永远站下去，孤独的直到终老。

　　金在中可怜自己，可怜着，终究生出一股恨来，倒不是对郑允浩，而是对自己，
　　“如果真的忘不了，我倒宁愿现在死掉的好。”
　　金希澈摸着他柔软的头发，
　　“慢慢来，忘得掉，总能忘得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