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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桃花无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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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台上穿白衬衣的男生站得笔挺而端正,夏末的阳光自窗外而来,将他清俊的侧脸映得格外分明。他微微扬着嘴角,夏末,我叫夏末。
林笑依第一次见到夏末,在Z大金融三班新生介绍会上,她坐在第一排正中微微仰头目不转睛,只觉得那件发光的耀眼衬衫几乎灼伤了视网膜。夏末与夏末同来。
然而,仅此而已。林笑依和夏末终究是不一样的人,当夏末轻而易举当选班长的时候,林笑依坐在教室角落盯着窗外发呆;当夏末挥舞手臂引得群情激扬团体凝聚力骤然激增的时候,林笑依和着众人的起哄轻轻鼓掌;当夏末进入学生会成为众所周知的优秀干部,林笑依逃课去感受春天难得的阳光。在林笑依注意力涣散的头脑里,夏末磁性而清亮的嗓音总是像兴奋剂一样瞬间营造群体性的斗志激昂,而他笔挺优雅的身影更是像蜜糖吸引蜜蜂一样吸引着各式各样的目光。而那一切都和林笑依无关,她的生活极尽慵懒,简单的马尾,颜色柔和的简单T恤,牛仔裤,喜欢坐在教室角落走神,偶尔逃课在学校林荫道上散步,她是无数光鲜亮丽的女大学生中最毫不起眼的一个,淡淡处世,淡淡中带着难以觉察的疏离。
如果没有那场无意的相遇,还会发生什么吗?谁知道呢?事实上,他们错过了一年半,但终于在那个春天,他们已经邂逅。
大二下的春天,林笑依一个人逃课去看桃花。早就听说学校不远的桃栖山,但到了地方林笑依还是忍不住地惊叹。满山桃花如烟似霞,俏丽而华美,在明媚的春光中活泼地绽放,寂寞却又热闹。并非周末,桃栖山上只见花开不见人,林笑依漫无目的地在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小径上游荡。
绕过一块巨大的山石后,她看见了夏末。
那片粉色柔软的花开中,夏末的白衬衫像是一片高空遗落的光芒,似乎格格不入却又奇异的和谐。夏末正在作画,微微低头,身子依旧笔挺让人想起青竹的坚韧。林笑依想,这就是画了,柔软和□□,明媚和清韧那么和谐的相搭,毫无缺憾,浑然天成。在这个时候,自己这个无意闯入的外人似乎应该识趣地退场。
林笑依想着,微微后退。脚下的声响却惊动了夏末,他蓦地回头,目光相触,也许静了两秒,夏末忽地笑了,林笑依听见他清晰地叫出她的名字,林笑依!
林笑依笑笑,大学后自己一直低调得几乎透明,班上八十多号人认识她的她认识的只怕数不出几个。能不经思考叫出她的名字是班长出众的能力?她走过去,我以为班长你不记得我。
夏末微笑,我还知道更多,你喜欢坐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子,上课走神爱盯着窗外,天气好就跷课到处晃荡,爱吃阿尔卑斯奶糖,看各种各样的书,不参加任何活动什么事都站在一边袖手旁观。夏末一连串地说出来,扬起眉头似笑非笑。
林笑依怔了一下,习惯性地略略额前的头发,这就是传说中班长深不可测的能力?我真是佩服。
夏末笑笑,不置可否。林笑依低头看他的画,那是桃花,淡淡的水分浸染出深深浅浅的红,浑然天成地勾勒出桃花独有的风流韵味。林笑依的呼吸顿了顿,这幅画画出的并非是颜色和形状,而是画的是桃花的神魂。
好漂亮。林笑依深吸一口气,班长大人什么时候送我一幅,让我标价拍卖一定赚死。
夏末正在完成最后几笔,闻言淡淡一笑,送你可以,不过我觉得你舍不得拍卖的。
恩?何以见得?林笑依问。风和阳光在安静的桃花林里经行,温暖而安详,让人兴起了交谈的欲望。
因为你喜欢桃花。夏末说。
何以见得呢?林笑依懒懒地靠上一棵桃花的树干,目光随着片片零落的花瓣飘荡。
因为你像它。夏末画完了最后一笔,回头。
林笑依没有接话只眯起眼睛笑笑,夏末也没有再说话。他们站在一起等着画在风里干透,气氛并不尴尬,桃花在身周开放飘落,极尽美满。
因为你像它。
林笑依想起很久以前,似乎是很久以前,有个人常常送她桃花,从花初开到凋谢,他总是抱着一枝枝桃红出现在她面前,他说她就像桃花一样,灿烂明媚。那时候她穿绯色的裙子,喜欢蕾丝和繁复的花纹,快乐着像春天的蝴蝶,无忧得像夏天的知了。
夏末将画卷起来递到她手上的时候,林笑依终于回了神。她接过画漫不经心地问,在你心里,桃花是怎样的花?
夏末挑起眉,目光从林笑依脸上流过,停在那一树树嫣然的丽色上。你不知道吗?
林笑依垂下眼睛,有人说桃花是不会哭的花,不知忧愁,永远微笑。
你会看到的,桃花的眼泪。夏末沉默了一会儿回答。
过了几天,下起了连绵的春雨,空气里都是湿漉漉的潮气,植物的枝叶倒是越发水灵润泽,明亮的绿色在黯淡的天气里格外耀人眼目。
老师在讲台上不厌其烦地讲解复杂的公式,林笑依看着窗外忽然就想起了桃栖山的桃花,她想看看那一山水湿的繁花,这种想法在脑海中徘徊不去,叫嚣着让人坐立难安。终于挨到下课,她偷偷溜出了教室。
在山下就看见那样迷离却又重彩的花色,就像湿透的锦缎,鲜艳中带着近乎艳烈的苍然。为什么他会说桃花不会哭呢?林笑依想起来了,他们从不曾在雨天去桃林,所以从未邂逅过如此悲伤的桃花。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林笑依有些恍惚地接听,夏末的声音午后阳光般和煦,他说,到桃栖山了吗?
到了。林笑依已经懒得追问他在哪里找到她的电话,懒懒地应了一声。
夏末沉默了。手机里手机外都是淅淅沥沥的雨声,默契而宁静。不知过了多久,林笑依笑了,班长,现在是上课时间,你逃课了?
恩。夏末的声音也带着笑,你不也是?看见了吗?
看见了。真是狼狈。林笑依习惯地略略头发。
夏末停顿了一会儿道,我们打个赌吧,雨后的桃花会更美。
你在安慰我?
不,我想赢得赌约。赌吗?夏末的声音依旧稳定而从容,如果我说的是对的,你就答应我一个条件。
林笑依再次略了略头发,她笑起来,好啊。
雨停后的第一天,半山腰凉亭见。夏末说完挂掉手机。林笑依转身折返。人在无聊的时候果然容易被诱惑,安静平淡的日子过久了压制已久的本性早已蠢蠢欲动。如今一无所有的她还能输掉什么呢?
雨很快停了,阳光像被洗过一样带着淡淡的香气。
林笑依带着一身初醒般的慵懒走进凉亭时,夏末已经安静地等候很久。女生穿着宽松柔软的淡蓝T恤,依然是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平时扎起的头发披散着带着水湿,微微卷曲。她随便地打了招呼,漫不经心地坐下。夏末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她总是这样,不管坐在哪里在做什么都心不在焉,说话的时候,微笑的时候神色总是游离,不显忧郁但也不快乐。
其实第一次见面他就记住了她。她坐在正中的位置微微仰头,睁大眼睛毫不避讳地和他对视,那一刻她脸上的神情飘渺难测,不可琢磨。那真是奇怪的神色,像是悲伤却又那么柔软得接近幸福。后来他不知不觉开始注意她,上课的时候,活动的时候,校园角落,他一次次凭着感觉将她从拥挤的人群或偏僻的角落中找到,渐渐习惯于这种视线的追逐。他不知道习惯会慢慢成瘾,他慢慢被她身上的气息所吸引,看到越多,发现越多,就越难以自拔。情感就像春天被雨水滋润的杂草,旺盛地生长蔓延,泛滥成灾。他一次次计划着如何和她相遇结识,却总是迈不出接近的一步。那天在桃林中回身的一瞬他听见轻微的声响,不知是花开声音还是血液在胸膛脉动的颤抖。她不知道他是多么欣喜若狂,多么虔诚地感激上天,并第一次对缘分深信不疑。
今天的桃花果然很美。林笑依说的不是假的,雨水后的桃花似乎洗去浮华,于姣好中生出丝丝缱绻的风情,风华更胜几天之前。你的条件呢?林笑依问。她带着一点点好奇一点点淡定地问。
偷懒和发呆的时间,用来做一些别的事可好?比如马上的班委换届选举和学生会的扩招。
林笑依怔了一下,睁大眼睛瞪着他,夏末神色不变,冷静以待。林笑依忽然发现自己自觉自愿地跳进了一个阴谋陷阱,她当真做梦也没想到夏末会提这样的要求,被算计得彻彻底底。她略了略头发,班长大人,干部人手如此紧缺吗?
不是我需要,是你需要。夏末一字一字地说。
林笑依唇边的笑意慢慢褪色,总是雾气弥漫的眼睛里有什么明亮起来,笔直地注视面前的男生,眼里已经有了怒气,那种怒气几乎让夏末生起被刀锋割伤的错觉。但这个时候不能退,他深吸一口气,继续一字一字道,林笑依,你忘了自己到底是什么人了吗?你在高中担当学生会主席,书法绘画舞蹈无一不通,你的文笔惊艳一方,甚至你还会古筝,不是吗?如果我不提醒你就装作什么都忘记了吗?你……
够了!林笑依彻底清醒了,几乎是怒吼着打断他的话。从夏末嘴里吐出的字字句句都像是炽烈的火焰,烧进心里隐隐地想要引燃什么。她握紧拳头怒视这个莫名其妙又毫不相干的男生,你知道了什么?又想做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过问我的生活?你凭什么啊?
我赢了啊。夏末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笑容越发明朗。
林笑依第一次发现这个笔挺的男生是只深藏不露的狐狸。她目不转睛地看了夏末半天,忽地笑了,像是那层深深地雾气又掩了回去,夏末,你以为真正的林笑依是什么样子?
夏末挑眉,答案在你那里,不是吗?
林笑依笑得越发明媚,隐隐有嗤笑的意味,我不想再进行这种荒谬的对话,不过你的条件我会遵守。她站了起来,微微顷身与夏末对视,声音清浅地吹在夏末耳畔,带着挑衅的张力,我说,你想拯救我吧?救陷于悲情陷阱的少女于水火之中?很荣幸。一切将会如你所愿。
她说完转身而去,如同云彩般轻盈,潇洒。
夏末对着她的背影深深吐息,平复不稳的心跳。也许这次他真的惹到她了,触了她的痛脚,碰了她的伤口,因为唯有这才能逼她重新开始。林笑依的本性是怎样?谁知道呢?对她的好奇使他查了她的资料,得知她从遥远的地方独自考到这个南方城市,他辗转找到她所在高中的学生,通过网络与他们联系,得知了许多关于她的传闻。
所有人口中她是凤凰般夺目阳光般耀眼的女生,热情活泼,骄傲放肆。她是所有女生模仿的对象,所有男生追逐的焦点。她曾经是学生会主席,却因为过分放肆而被很快解职,然而即使如此她还是所有人心中唯一的会长,事到如今,那些经历过他们口中林笑依时代的人无一不深深记得她,甚至如向往阳光般向往她。大部分人愿意与他分享关于她的记忆,于是他知道了很多事,比如她爱把写诗的纸页折成飞机从窗台扔下,比如她曾带着一群丫头在学校新粉刷的百墙上作画涂鸦,比如她在舞会中光彩夺目,比如她在操场上举行篝火晚会彻夜狂欢,并且在校领导的警告下念完检讨后拿着麦克风对台下大叫你们玩得开心吗?比如她被解职后仍然肆无忌惮地组织郊游聚会一挥手就有一大群人马浩荡出发……后来她遇到了爱情,她和那个男生的一段舞曲被人录下成为永远的经典,然而貌似完美的相恋最后给人的却是伤痕累累。夏之初,那个男生的名字让夏末哭笑不得,感叹老天有时如此搞笑。大多数人提起那个男生都是叹息和不解甚至有轻微的愤怒,不愿多说。
那些人不断向他追问她的去向却在他守口如瓶的坚持中终于放弃,他们说毕业之后就再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听说有人一直在找她,从未间断。
那个女生,也许她本生就该在高出发光,如今却收敛了羽翼和锋芒,安静地蜷缩在角落里,一脸倦淡的平静。一想起,夏末心底就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