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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随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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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了,可真是不好看。
丈夫的脸被无数褶皱填满,像这西南的地势,崎岖艰险。
我想起许多年前的下午,医院里不忙,一起值班的护士大姐笑得如同操心女儿的母亲,“去见见吧,人还是不错的,虽说做过国民党的军官。”她总是热心于别人的婚事。
我便生出女儿家近乎羞涩的小小恼怒,回过头却已经站在图书馆的门口,大姐说“看,他来了。”
他就从流离的暮色里走来,身边晚风涌动起金红的光芒,他的表情平和,他说
“我是孟烦了。”
孟烦了。
我成为孟烦了的妻子。
我站起来。
禅达五十多年后的暮色一如当初的流离,光脉淌过褶皱的蜿蜒,时光令人倒错。
只是我的丈夫,他的时间已经结束,他在这世上的路已经到了尽头。
我站起来,我们的小孙子龙宝儿哭得很伤心。而我所有激烈的情感都已随年华逝去。
我绕过他离开屋子。我不想说死亡我拒绝孩子们出于好意的安慰,我去寻找丈夫最后的嘱托。
他说那件东西要随他的葬。而我从不知道家里有过这样的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可以成为一个人在死亡降临时唯一的牵挂?
我迈过台阶,穿过回廊,我的蹒跚数过无数砖石。
我也老了,动作很慢。
烦了的身体始终不好,最后的一年里一直缠绵病榻。可只要精神还好,他就坐在前院檐下的水槽前,有时叮叮当当的修理,儿孙们心疼他夺他的工具,他就笑笑并不坚持。他更喜欢呆在厨房,大家都知道孟家老爷子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是猪肉白菜炖粉条,拿手。不过这道菜大家谁都没吃过,我也没有。我的丈夫总是独自对着猪肉白菜炖粉条发很久的呆直到锅里氤氲的热气渐渐散去,端去给院子里的瘸狗。
嘴馋的孩子怂恿我去劝他,我便在厨房没关严的窗缝里窥见热气蒸腾背后,丈夫的表情陌生令我心惊,仿佛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人。
我于是对此缄默。
我的母亲曾与我传授“女人如果聪明,就该知道什么时候应当闭眼。”
而那条瘸狗在我们的大儿子十岁的时候老死了。
烦了以后便很少做猪肉白菜炖粉条。
偏院里的四间房据说是我的公公居住过的。
我推开残破的门板,灰尘就吱吱呀呀地掉下来。这里似乎是被主人刻意忽略了的,除了最小的孙子和玩伴捉迷藏时会来,房子一直很寂寞。
踏进曾满是书香的房间,久违的光线流进陈年的寂寞,墙角上挂下半幅蛛网。
这里现在堆放的是杂七杂八的破烂,半盒火柴一颗扣子,碎了一个镜片的望远镜,修了许多次终于无能为力的红木大床,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收藏。
我猜想是战争中物资的极度匮乏给我的丈夫孟烦了留下了这样的怪癖。但它们都落满尘埃。
我躲避着地上到处都是的收藏,我们曾为它们起过争执。
烦了其实一直待我温和,每每面对我小女儿的任性他总是容让。
我曾对他转述姐妹们对我的欣羡,他便玩笑一般的语气,“我可刻薄着哪,认得的都说我又损又毒,”“不过啊,后来有个家伙使劲教我,我就总算学会啦,不损不毒是个什么样。你不知道,可费了老劲啦。”
他是北平人,那个我从没去过的地方语调这样好听。
我与他一起微笑,想,玩笑话。
只除了为这些破铜烂铁,他不退让。
从未见过的固执。
我终于到达我的目的地,在此之前房间里充斥着金属的、木制的,不知道什么材质的声响。我老迈的腿脚已经不够灵活,眼神也不再是几十年前的小护士。
我是个七十六岁的老太太。
我的手皮干骨突长满老人斑。
我相伴数十年的丈夫刚刚去世,我来这里寻找他的嘱托。
我干枯的皮肤摩挲着柜子斑驳的漆面,我说不上它是什么木头做的,不知道它是否也曾有荣光。
我的衣袖拂去尘埃。
一套缺了第一册的《金瓶梅》,我认得这套书。
烦了直到退休都在镇上的图书馆工作,那里大半都是他父亲生前的藏书。烦了捐尽了家藏镇上的人都知道。人们在心里尊敬他。
也因此当年的浩劫开始后,烦了虽然顶了国民党军官的称号,和其他相似的人比起来却没吃太多苦头。
不过没人知道烦了留下了这一套。我在书房的桌子上看见时,曾以夫妻间的戏谑取笑过他。他不说什么,那书后来自己消失了,我也以为不足道而早已忘怀。
不想在这里看见。
《金瓶梅》下面压着本破破烂烂的洋文字典。烦了说过我没见过面的公公是清末的洋派人物,我不知道这本字典又有什么样的含义,我知道烦了的洋文是很好的,虽然他不许我和孩子们告诉别人他会。他平平地说他不想再给人当翻译。
我不很明白他说什么,但他高兴的时候就会一个字一个字,一句一句的教龙宝儿。烦了偏爱这孩子,常常带这孩子去逛江边的大桥,看江对面的南天门。尽管在旁人看来这个孩子热衷惹是生非异想天开,猫嫌狗不爱。
再下来是一摞一摞的录影带,我凑近窗户看上面细小的标题。
都是抗战老电影。
我说家里的录影带怎么总是莫名其妙的越来越少。原来都在这里。
烦了爱看抗战电影,他是个真正的战士。
不过,我想起来,他对日本兵的出场并不一直保持愤怒和憎恨,他有时会露出旁人不能理解的笑容。我忽然被这房子里积蓄的寂寞传染,我是孟烦了的妻子,孟烦了一直对他的妻子很好很照顾。我幸福了一辈子,却从来不懂让我幸福的人。他的许多在我看来都只是需要包容的怪癖,不曾思索过背后的包含。
原来孟烦了于我,只是一个合格的丈夫。
我一直遵循母亲的教诲,这不甘心来的太晚。
我一点一点搬空柜子,地上溅起巨大的尘土,我呛得咳嗽。
真的是老了,这样一点活就腰脚酸痛。
我的丈夫,你今天离开。
我又还有多少时光?
我尽量俯身忍耐身体的不适,空了的柜子显露出它真正的内容。我拿在手上反复端详,与我一起度过五十几年人生的丈夫说,他要这个东西随他的葬。
一只小小的铁皮匣子,银白色的光泽。
我蹒跚回卧室,拒绝了所有前来吊唁的访客。我们有儿子孙子重孙子,他们会为我们打点身后,作为对我们养育的报答。
我的伤心在失去,而不在客人们的想象。
我注视着这小小的铁皮匣子,吸引我全部注意力的是应当挂锁的位置插着一根筷子。我又不能理解我的丈夫了。
我想打开它。我的丈夫没说我不能打开它,虽然按照惯例我不该窥探它。
可我太过好奇,与年龄不相称的好奇。
年轻时的习性到老了也没改变,烦了曾为此笑话我。
我颤巍的手指抽掉了筷子。其实烦了甚至没说过他要随葬的东西是只匣子。
七十岁的人做二十岁的事。
自欺欺人很快遭到报应。
原来这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就不能反悔。
我看见一叠码得整整齐齐的信,禁不住愕然。我随手抽出一张,信封上一片空白。我毫无关联地想起曾经无意看到丈夫的日记本,却发现上面每天变化的只有日期和天气,其余都是一片空荡荡的白,丈夫说其实我不爱写日记,只是答应了替人写。
这张信纸却不是空白,它密密地写满了孟烦了疏于练习仍不乏清秀的字。天已经完全黑下去,我拉开电灯。
“死啦死啦:
十年啦,到今儿你死了可就有十年啦。小太爷的儿子都会买菜了,嫉妒吧……”
小太爷?我的讶异无可挽救。一切都是我自找。我嫁的孟烦了温和平静,风趣不失有礼,从没有这样张扬的自称狂放的语调,不会流动这样忧伤的快乐,这样的生动……
死啦死啦,是谁?
我竭力平稳呼吸,预感得到证实,这纸上写的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孟烦了,这个孟烦了不是我的丈夫。
“……可嫉妒也没用,谁让你不老实跟着小太爷吃青稞面,谁让你死了呢。你活该!小太爷跟谁都跟你没关系啦,小太爷再不跟你三米之内啦。你个死啦死啦……你个死啦死啦怎么也不来看看你家小太爷了呢,你赢了你得意了,西进别北上,你对啦。小太爷以前不想看见你你总在那晃,现在想看看你了你还怎么着,拿起来啦”
“死啦死啦,你怎么总这么贱呢”
“得了不说这个了,你见着狗肉没,狗肉前两月上你那了,要小心,别把你的疯病传给狗肉。对对,我知道,你跟狗肉是兄弟,我养的狗肉你处的狗肉嘛。死啦死啦,你就是条疯狗,咬了小太爷。”
“行了行了,小太爷这儿都跟你说什么呢。你死了小太爷难道就不会说话了?得嘞,死啦死啦,没投胎就跟小太爷这儿显一眼,不你说的吗‘烦啦,试试能不能让死了的人活在你身上’,死啦死啦,你没气死我。这会儿就回来瞧一眼吧,瞧瞧小太爷做到没做到,瞧瞧,你让小太爷背了多少死人?!”
“死啦死啦,小太爷恨你。”
“死啦死啦,小太爷想你。”
我还保持着平静,我浑浊的老眼已经泄露了无措,‘试试能不能让死了的人活在你身上’?这是什么意思,我共度一生的丈夫,是谁,是埋骨何方的一把灰?
是谁也不是孟烦了。孟烦了这样生动,甜蜜哀伤。
我苍老的表情还能自持,手却几乎拿不动单薄的一页纸。我的母亲用她一生的经验给我教诲,我却背叛了她的慈爱,我不够聪明,这是给我的报应。
是我应当接受的惩罚,我的仓皇凌乱了匣子里六十封的整齐。
“死啦死啦,我有孙子啦,我叫他龙宝儿。不是迷龙想跟他老婆生的那个,是你,是你龙文章。死啦死啦,你是小太爷的灰孙子。”
……
“死啦死啦,我结婚了,小太爷娶老婆啦,昨儿娶的。别呲牙,呲牙小太爷也不娶你个死鬼……死啦死啦,是你自己说要小太爷好好活的。你后悔了没有,小太爷好好活着呢。”
……。……
“死啦死啦,小太爷儿子给买了个电视机,彩色的。你没见过,咱们那会也没有。要有你准的什么不要脸的手段都使上,跟弄那战防炮似的弄回咱的祭旗坡。回来瞧瞧吧,好多东西小太爷保证你想都没想过”
“死啦死啦,……我想你。”
死啦死啦,这个名字占满了这个拥有我丈夫名字的人的所有的回忆,眷恋,和思念。我不够聪明但我七十六年的人生足够我看清他们的世事不容,我无法相信。
我也许应该愤怒、憎恨,但我早说过年华已消磨了我所有激烈的情感,我最后所能想到的只是烦了,你想要的不是你记录下的思念随你的葬,你想要的是去找他。
他要你好好活替死人活,你就守着承诺活到八十六。你早已迫不及待了吧。
烦了,我是你的妻子,你是我的丈夫,你我度过了半个多世纪的时光,我却在你死后才终于了解你。
烦了,谢谢你
谢谢你用一根筷子给我机会了解你,你是那么了解我性格,我从不对你设防。
现在你也对我袒露了自己,虽然你是为了你自己的目的,但我还是谢谢你把丈夫还给我,虽然我从没得到过他。
我得到的只是我不认识的死人。
“龙宝儿,陪奶奶去趟南天门吧。”
2006年,孟家老太太携亡夫的骨灰上了南天门,也许是染了风寒,回来便一病不起。
老太太的床头有一个小铁匣,四周用铜水焊死。
老太太留下遗言,“随葬”。
人人都称颂,他们一世恩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