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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漂浮却不沉没 ...

  •   赵琢光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巴黎的情形,忽然明白这座城市为什么被称作‘La Ville lumière’。

      她乘坐的是午夜的红眼航班,法航庞大的波音777升空后,机场那片疏淡的灯火就隐没在了云层之下。这注定是段难熬的旅程,于是她向英俊的空乘要了三次香槟,试图让自己的意识漂浮在清醒与将睡之间,等到终于从一片零碎颠簸的梦里醒来,机舱里的灯已经全调暗了,周遭起伏着一片静谧的呼吸声,舷窗外是沉沉包裹的浓黑,也许已经越过日界线,也许尚早,总之,晨昏难辨。
      她动了动臂肘,想从随身的风衣里摸出手机,计算时差,但身边的男乘客睡得很沉,棕熊般魁伟的体型,沉甸甸朝她渡来压迫感,她只好轻轻抻了抻座位下血液不通的腿,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在棕熊先生身边从善如流地蜷成了一只睡鼠。

      几万英尺高空上做的梦总是很轻,很滑,她先是梦见一只巨大的漂浮在云上的月亮,像被风鼓起的船帆,膨胀地发光。风不停地翻搅,使它倾斜在没有潮水的海浪、没有实质的光雾里,堆叠出一丛银白的火焰。那团光球不住燃烧,不住胀大,周遭星子的光芒都被吸纳进去,逐渐黯淡,唯有那团雪白的月亮,在倒悬的黑天鹅绒般的夜幕里独独而明。

      赵琢光时常觉得月亮就是自己的守护神,这首先当然是因为她的名字,家里知识分子的爷爷取的,本意是希望她能长成一个晶莹剔透的女孩子。琢光琢光,冥冥中有了那么点宿命的意思。

      这些年,她不负众望地把自己雕琢成了传说中的“别人家孩子”,又得益于青春期她爸日复一日营养片维生素的浇灌,十八岁在南方城市已经算高个儿,走在路上盘亮条顺,皮肤白,细颈长,两条长直腿夸叉夸叉,睥睨左右,活像只随时要搞事情的孔雀。生物学社会学儿童文学告诉我们,这种母孔雀在都是叽喳小鸡崽的学校里通常是没有朋友的,我们赵琢光同学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孜孜不倦地大浪淘沙了这么些年,也就淘到了一个铁磁。

      唯一的这个还因为她留学分隔两地了。

      临行前她从微信寥寥几条祝福里拨捡出来自铁磁同学的消息,彼时铁磁身陷在大学新生入学的人民群众汪洋里,无暇来机场送行,只好将满腔热泪都倾注在语音里。
      那天赵琢光办好登机,望着托运行李被送上输送带后暂时松了口气,掏出手机随意翻着,就被满屏不断弹出的绿条语音框吓得抖了两抖,最后在她爹刻意营造出的涕泪交加氛围和铁磁“你可一定要带个法兰西帅哥回来给我长脸啊哈哈哈哈!!!”的嚎叫声中,几乎是逃一般地冲进了安检口。

      睡梦中像从虚空飘来一阵梵音,耳机里传来空姐甜美的噪音,赵琢光感觉覆在眼皮上的光愈来愈盛,皱着眉睁开眼睛,发现客舱的灯逐渐被调亮了。

      凌晨4:53AM,即将抵达巴黎。

      拨起遮光板,她首先望见的是舷窗外的一片流光,随着机体下坠,那片璀璨愈来愈清晰。云下的巴黎不像是将醒,更像是从未入睡,从未沉没在夜色的深海里,整座城市由无数条流淌的光河构成,静止的光在闪烁,移动的光在穿梭,它们织成一张流动的密网,无边无际铺陈在漆黑的大地上。令人眩晕的星点光晕,寂寂漂浮着的模糊纱雾,为这座不夜城蒙上一层虚幻的浮华的美感,就像酒红天鹅绒帷幔上点洒的金粉,总有旅人忍不住为它驻足,醉在这出千年不幕的午夜歌剧里。

      这个开头不错。赵琢光看着窗外,有些浪漫地想。说不定法兰西帅哥真的有戏。

      然而,当二十二岁的赵琢光再度坐上这部波音777,踏上回到祖国的归途时,当年那点梦幻的肖想早就被碾得灰都不剩。

      这时正是早上九点多,庞大光滑的机身穿越厚重的积雨云层,缓缓降落在龙番市机场。四年前出国时,赵琢光的家还安营扎寨在另一个城市,短短四年人事变迁,父母有了落叶归根陪伴老人的念头,便将在A市打拼多年攒的房子卖了,换下一笔数目可观的养老经费,举家回了故乡龙番。她在A市长到十八岁,对家乡的印象十分淡薄,此刻望着窗外绵绵阴雨里陌生的登机楼,游子学成归国的热切心情,竟是丁点也没挤出来。

      旁边的老太太顺着她目光看出去,没看出个所以然,不过赵琢光长了张老年人都会觉得面善的脸,于是老太太伸着脖子跟着看了一会,乐呵呵和她搭话:
      “小姑娘,留学生吧?放假回来啊?”
      赵琢光刚吞下最后一口羊角包,正想找口水润润,听见老太太问话,立刻回过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嗯,不过已经毕业了。”
      老年人对这种细声细气的小姑娘最有好感,被她那有些拘谨但可以理解成乖巧的笑一蛊惑,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脸上皱纹都抻平了,语气更是和蔼可亲,“毕业啦?噢哟毕业好啊,这么有出息,爸爸妈妈可高兴喽。”
      赵琢光与同龄人不善交际,但应对长辈算摸索出了一些门道,她看似更不好意思地垂下头,点出脸颊边两个浅浅的酒窝,正想嘴甜追加几句好听的,前面排队的人群慢慢显出松动的迹象,想是空姐把机舱的门打开了,于是她站起来,甜甜地问道:“奶奶,您的行李是哪件?我帮您拿吧。”

      帮老太太取行李,带着腿脚不利索的奶奶入境一系列事情办下来,已经将近十点半。赵琢光推着一只大黑行李箱走出来,一抬眼就看见等在出机口的赵氏伉俪,于是她立刻就竖手遮住了脸。

      在赵琢光看来,她爸老赵绝对是个当网红的好苗子,因为他具备了一切网红该有不该有的特质,爱记录,爱摄频,爱分享,爱上传,对一切社交平台上的点赞数都高度重视,不给点就不高兴,赵琢光和她妈这些年在她爸手机里留下了无数始料未及的黑历史,手法残酷堪称直男底线,而且在老赵这里,美与丑的界限一直十分模糊,赵琢光再狰狞扭曲的脸,都能被她爸乐呵呵放在朋友圈里展示给八方来客,所以,当有一天她被问到如果你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最想带走什么的时候,第一个出现在赵琢光脑海里的不是美好的回忆,也不是青春期的日记本,而是——

      我爸。她大逆不道地想。我要带着我爸和他的手机同归于尽。

      这边小赵忙不迭躲镜头,那边老赵已经发出去了第三个60秒的小视频,分别记录了她从出口出来,开始遮脸,遮着脸靠近三个心路历程,与此同时老赵腾出了另一只手,兴高采烈地把怀里准备好的花直接怼了出去。
      赵琢光被沾着露珠的花猛然怼了一脸,不得已从指缝里探出半边眼睛,看见她爸就像完成了什么重大仪式一样,隔着镜头冲她龇牙咧嘴笑,并昂扬说道:“哎~~欢迎光光毕业归国!来,跟大家打个招呼!”
      她冲着手机里观望的七大姑八大姨几小侄子尴尬地笑了笑,赵妈妈在旁边尺水升平看了会儿热闹,过来卸她背上那只臃肿的登山包,一边搡她爸,“别拍了,过来帮光光拎行李,先上车吃点东西,飞机上肯定没吃早餐吧?”

      老赵这才暂时放弃了热爱的拍摄工作,她捧着那束花,一家三口坐电梯下到停车场,赵妈妈打开副驾车门,从里面拎出一个印着西饼屋logo的纸袋子,嘱咐她快吃。
      “里面还有牛奶,热的,你先吃点垫肚子,别空腹喝。”
      赵琢光“嗳”了一声,就钻到后座,看她爸往后备箱吭哧吭哧搬行李,赵妈指挥完毕,上来一边系安全带,一边朝她说道:“一会啊我们先去你奶奶家吃午饭,晚上回去带你看新家。”
      赵琢光正在撕香肠玉米包后面的锡纸,面包上刷的那层黄油沾上了手指,她一边探身子往前,伸手去够面巾纸盒,一边漫不经心回答道:“哦,好啊,咱家是搬到哪个区啊?”
      那边赵爸终于解决了那只笨重的行李箱,顺手也把登山包放进去了,眼看那只登山包灰扑扑的,自家女儿背着跟长征的苦行军似的,中年男子善感的心不由泛起了一丝酸楚,听见赵琢光这么问,马上接话道:“搬到市中心了,出小区门就是地铁站,去哪儿都方便,诶不过爸爸觉得你还是考个驾照比较好,我认识一个开驾校的叔叔……”

      车一路开出停车场,平顺驶上高速道。赵爸还在喋喋不休,从小区的绿化讲到出去不要踩沙井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
      “光光啊,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总是给你零食吃的徐阿姨啊?”
      赵琢光正隔着玻璃看窗外的大海,这段正好是海边公路,棵棵绿树深青浓翠,映衬着不远处湛蓝的海面。天正晴朗,粼粼的柔光在蓝天白云下闪烁,像一整个夏天铺满海面。
      她从记忆里搜索了一会,没找到对应的人脸,于是顺口答道:“不记得了。”
      她爹从后视镜里瞄了她一眼,眼神里有淡淡的责怪,“哎呀,你小时候给爷爷奶奶带,谁给你好吃的你就跟谁回家,让你叫爸爸你就叫爸爸,最后认了一个楼的爸爸,林叔叔就是啊,他老婆徐阿姨,以前在学校旁边那个邮政局上班的,你和她儿子林涛哥哥,小时候玩的很好啊!”
      赵琢光试图从她爸不满的语气里分析,她爸这番不高兴究竟是因为她小时候逮谁都叫爸,还是因为她竟然想不起来邮政局上班的徐阿姨一家,她觑了觑老赵的脸色,阴晴不定。

      但这也不能怪她,赵琢光出生没多久,为了家里生计,赵爸和赵妈就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南下A市了,留下嗷嗷待哺的赵琢光,养在在铁道小学当老师的爷爷家。学校属于公职单位,各单位的家属都住在一个大院里,邻里关系亲密而和睦,赵琢光在家属大院里蹦蹦跳跳成长到三岁,才被赵爸赵妈接去自己身边上幼儿园。

      萌芽时的记忆常常像一个模糊久远的梦,她能记得学校那扇绿漆大门前通着一条泥沙路,也记得奶奶收在红木雕花柜上的糖罐,但那些曾经在场景里陪伴她长大的人们,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了面目,陌生得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赵妈妈见她坐在后座,顿着一张脸很迷茫,笑盈盈补道:“是啊,你小的时候又黑又丑,豆芽菜似的,大院里的哥哥姐姐都不爱带你玩,就林涛哥哥老是照顾你,哎哟,你第一次睡觉会翻身,还是林涛守在旁边看见了,高兴得不得了,跑去厨房告诉你奶奶的。”
      赵琢光在后面撇了撇嘴,心想我还撅着屁股睡午觉的年纪呢,哪能记得什么哥哥啊,于是顺手撕开了一根吸管,低睫去吸牛奶里的燕麦,边嚼边含含糊糊道:“那么小时候的事,我哪能记得啊。”
      赵爸听见咕噜吸牛奶的声音,连忙提醒道:“袋子里还有爸爸买的别的口味的。”车拐过一个岔口,他边转方向盘,边感慨道:“是太小了,林涛那会儿也才五六岁吧,现在都是大小伙了,前几天去你爷爷家,听你爷爷说起才知道,他们现在就住在学校附近,林涛现在都是刑警队的队长了,嚯,这小伙子!”
      她妈也在旁边笑了,“是啊,真想不到,我还记得那年回老家看你,你非逼着林涛背你下楼梯,结果他不小心把你摔地上了,你哇哇大哭,急得他不停哄你,生怕引来他妈揍他,现在一转眼都成警察队长了。”
      赵琢光在脑海里勾勒了一下那个情景,也忍俊不禁,但还是嘴硬道:“怎么可能,我这么柔情似水,怎么被你们讲的好像街头霸王花一样。”

      “你是,你怎么不是,你打小就是个窝里横。”爸爸说完,一家人都笑了。
      其乐融融的哄笑声中,她喝完了最后一口牛奶,顺口问道:“Lin Tao,是哪个Tao?”
      她爸拿手抹了抹嘴,眼角边的笑纹还没收住,听见她问,便笑着说道:

      “涛,波涛的涛。”

  • 作者有话要说:  纯新纯新的新手写文,有写的不好的地方希望大家不要骂我qwwww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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