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蚀骨》路苔生

1、寂寞蚀骨

　　寂寞蚀骨
　　我在地狱漂浮了一千年，寂寞了一千年，周围尽是无边的黑暗，静默无声――我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声，因为我早已不再拥有它们。这可怕的寂静啊，真的会令人发疯。在进来之前，我曾听说过，有的魂灵在这里待了几百年几千年，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任何同伴，甚至也没有痛苦，最后，他们在安静的寂寞中发疯了。等到他们终于偿还了所有的罪孽重新轮回出生的时候，他们一出生就是一个疯子，一个不会说不会听什么也不懂的人。
　　是的，魂灵也仍然会疯掉的，你见过么，一个疯了的鬼魂？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疯狂地想念阳光，不，哪怕就是一点点遥远的烛光也好啊。或者，让我听听什么声音吧，哪怕是痛苦的呻吟或是愤怒的吼叫，让我听听风声听听火苗燃烧的噼啪声吧。或者，我希望自己是在其它地方受刑，让狱卒拔掉我的舌头、把我扔在满是钢针的钉板上、用滚油来浇我吧，让我感受到切身的痛苦，只是，只是不要让我留在这虚空一样的寂寞之中。
　　请求你！
　　可是，一千年了，都没有任何神明来回应我的请求，我仍然要陷在这无边无际的寂寞之中。曾经，教我读书的先生说过，自作孽不可活。人总是要为自己做错的事情付出代价，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该来的总是会来，没有谁能逃得过。他说，即使是伟大如佛陀，他也曾为自己过去世中的错误而在成佛之后还头痛三天，那是他该偿还的。
　　我，正在为自己做过的事情遭受惩罚。

　　忽然，天开了，地陷了，一道霹雳击中了我，已经习惯于有眼睛却看不到有耳朵却听不到的我，被这道霹雳击昏了。
　　有一双手温柔地抚摸着我，我睁开眼睛，感觉一股冰冷的空气正包围着我，而那双手却是如此温暖。即使在地狱里再过一千年，我也知道这双手属于谁。
　　白焰！
　　他的脸还是那么英俊，世上最好的画家也画不出他那双眼睛，为了他这双眼睛里漾满的柔情，我甘入地狱。
　　“九烛。”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依旧如音乐般动听。“我接你回来了。”
　　我慢慢坐了起来，呵，简直都要忘记了自由支配自己肢体的快感。我低头看看自己赤裸的身体，还是那具十四岁时稚嫩而美好的身体，长长的黑发一直披拂到我的脚踝，一切似乎都没有变。那一千年的地狱生涯似乎只是一场噩梦。
　　可我知道那不是。
　　死时的痛苦记忆犹新，我默默看着白焰，一千年了，他早该像我一样化为尘土才对，即使轮回，怎么形体像貌记忆脾气丝毫都没有改变？
　　白焰袍袖一拂，我的身体便被一袭轻若无物色若朝霞的袍子罩住了。他再弹一弹手指，我最钟爱的那只黑豹便化现在我床边，碧色的眼睛驯服地望着我，把它的下巴放到我的手心里。
　　“你终于实现了你的梦想。”我说。
　　白焰微笑：“是的。就在你死后，我终于找齐了必须的材料，我长生不老了。只不过，我必须先沉睡一千年，然后才能复活长生，所以，我才会迟了这么久才把你救出来。”
　　我纤长的手指搔了搔黑豹的下巴，像刀一样锋利地插进它的咽喉，黑豹呜地一声倒在了地上，血从我的手指流向柔弱的手腕。我的黑豹一千年前就死了，随同我的尸身长眠地下，这只不过是白焰幻化出来的而已，我从来都不需要替代品。
　　白焰皱了皱眉头，又笑了：“九烛，你的脾气还是这么古怪。”
　　我走到墙边的镜子前，用手指慢慢梳理自己的长发，对着镜中那张天真无邪的纯洁的脸笑了笑，道：“地狱一直都是若非威神，即须业力，非此二事，终不能到。而你居然已经可以将一个鬼魂从无间地狱里拉出来，力量已是惊天动地了。有如此力量的你，还要我干什么？”
　　白焰走过来，手放在我的肩上，微笑道：“因为你才是那个能陪伴我天长地久的人。”如果我的心再软些，也许我会错认他的笑容里有着爱情，可是我知道，一千年前我就已经知道，爱情于他连鞋底的泥都不如。
　　闭了闭眼，我仿佛看到一个美丽的新娘依偎在白焰的怀里，脸上的红晕比屋外的红梅还要动人，她眉梢眼角的甜蜜满得溢了出来，让整间新房、整座公主府都晕陶陶的。是啊，嫁给了天下第一才子、所有少女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她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那么，优昙呢？”我问。
　　白焰笑容丝毫不减，道：“她早已化成了白骨，你知道的，那是你的杰作。”他的新娘于他连一丝一毫的意义都没有。
　　“你为什么不把她的魂灵也找回来？”
　　“因为你不喜欢她。”
　　是呵，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优昙公主，虽然她一直都把我当作她最心爱的小妹妹，可是我天生就在仇恨她，恨她比我纯真，恨她比我善良，恨她早生了几年让父皇把白焰指给了她做驸马。母后曾经把我揽在怀中，切切叮咛：“九烛，不要仇视你的姐姐，她很爱你。况且，她对你没有任何威胁。她什么都比不上你，她没有你美丽，也没有你聪慧，更没有你得父皇和母后的欢心。九烛，你要学会宽容，这会让你的生活好过些。”母后是最玲珑剔透的一个人，她在我出生时就已经预知了我的命运，她知道我是最像她的孩子。
　　宽容，我不知道这份品德对我有什么好处，尤其是从母后口中说出来更让我觉得可笑，她用她兵不血刃的智慧令得前皇后投湖自尽、怡莲贵妃服毒而亡，还有几位皇子和公主非死即疯。她为什么要用她从来都不具备的品德来要求我？就因为优昙和我都是她的孩子？那怡莲贵妃还是她的亲姐姐呀。
　　所以，我一如既往地仇恨着，只是除了母后再没有人能够察觉。直到白焰的出现。
　　我回过身来看着白焰，他不愧是天下第一才子，他从见到我的那天就知道我是个魔鬼。
　　那是皇宫大宴的日子，所有皇亲贵戚和文武大臣都聚集在一起，可是那么些人的光芒在白焰出现的那一刻就全都被泯灭了。他就像太阳一样站在我的面前，炽热的光芒眩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优昙在那一瞬间就爱上了他，死心塌地。她甚至等不及宴会结束就向父皇提出要招白焰做驸马，父皇马上就答应了她，父皇当时没有一个健全的儿子来即位，他希望优昙和白焰的儿子可以做未来的皇帝。他一厢情愿地想像，那个可能会有的外孙会有白焰的智慧与英俊，还会有优昙的善良与忠诚。
　　当父皇即席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看见白焰的眼中闪过惊喜的神色，他没有料到事情发展得超出他想像的顺利和迅速。我轻轻拍拍黑豹的头，黑豹便一跃而出将白焰扑倒在地，所有人都失声惊呼，以为白焰定然会被黑豹咬死。谁知道他只是微笑着向黑豹吹了口气，黑豹便迟疑了，他再抚一下黑豹的头，黑豹居然便乖乖地蹲伏了下来。他居然令黑豹背叛了我。
　　他在一片惊叹声中站起身，微笑地看着我，深施一礼：“白焰给九烛公主请安。”
　　母后责备地看着我，我做出惊恐的样子伏到父皇怀里去，父皇安慰我道：“没事了，没事了。唉，早就叫你不要养这么危险的动物嘛，你看看――”“父皇――”我娇嗔一声，父皇便没了脾气，只是道：“唉，你看看，差点让你姐夫受伤。”
　　姐夫？凭什么他是我的姐夫？
　　我从父皇宽大的袍袖下偷眼看着他，这么强悍的男人优昙是收不服的，他应该属于我。柔弱的优昙会被他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婚期将近，宫内宫外都在大张旗鼓地为优昙准备着喜宴，成了亲她就要搬出宫去，父皇特意将城西的一栋大宅院设为公主府赐给了她。那座宅子我经常偷出宫去玩，那里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父皇曾经答应过在我十四岁生日时将它赐给我，他已经忘了他的承诺。
　　优昙长公主的嫁妆丰厚到连白焰都要吃一惊的程度，父皇将他迫不及待的希望也一同赐给了他们，日渐衰老的父皇盼望着拥有一个流着他的血脉的皇位继承人。
　　那天晚上，我悄悄潜入公主府，同我的黑豹一起躲在窗外偷看含羞的新娘依偎在白焰怀里。
　　母后一直说优昙没有我美丽，可是那晚我看到的优昙无比动人，她的幸福又一次刺痛了我。
　　白焰显得很冷静，虽然他一直在微笑，在优昙耳边悄悄说着情话，可是我看得出来他心不在焉。我知道他在等我，我们没有交谈过一言一字，可是他的眼神早就告诉我他的想法。我用我能找到的最端庄的姿态走了进去，优昙吓了一跳，随即她又笑了，她以为我是来祝福他们的。
　　我献上亲手种植的曼离花，优昙便晕沉沉地动弹不得，当黑豹开始啃咬她的腿骨时她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充满了不可思议。白焰显得兴奋不已，他要的就是优昙的那颗心，一颗属于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的，同时又属于贵族血统的少女的心。
　　我的姐姐优昙，就在我的注视下变成了一堆白骨。
　　朝野震惊，父皇暴怒，我被押在斩仙台前。装作无辜的白焰向父皇请求亲手杀了我来为优昙报仇，其实，他是想要我的那颗心，一颗属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皇族女子的心。白焰亲手剖出了我的心，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口吞了进去，我是那第九百九十九个阴命少女，完成了他追求的长生不老。白焰用他血淋淋的手抚摸我的脸，微笑着道：“别怕，我会再来找你的。”
　　失去了心脏，可是一时还不会死去，我眼睁睁地看着白焰翩然而去，没有人能拦得住他。父皇早已被惊死在宝座上，母后幽怨地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道：“去吧，九烛，去和你的姐姐作伴吧。”
　　她不知道，我再也没有遇到过优昙，我死后就被囚禁在无间地狱里默默承受孤独的折磨。优昙，她大概早已再世为人了吧。
　　回忆至此，我看看依旧太阳般耀眼的白焰，他微笑：“来吧，九烛，长生是很寂寞的，我需要你的陪伴。”他的笑容里有着居高临下的骄傲，是啊，他令我脱离地狱，令我复生，他是我的再生父母。
　　可是我恨他。
　　我恨他利用我。
　　优昙是阳命，白焰不能亲手杀她，只有借我之手他才能取得优昙的心脏。他要九百九十九个阴命的少女的心，却只要一颗阳命少女的心。我，只是那九百九十九个中的一个，优昙才是那个唯一。
　　这个古老的长生之法我早已知道，只是没有想过真的会有人为了长生而吞食掉一千颗少女的心脏，我想，在白焰吃掉第一颗少女的心脏时，他就已经不再是人了。
　　我不在乎他是否长生，我也不在乎他吃过多少人的心，只是没有人可以这样利用我的冲动。即使他是白焰，也不可以。
　　“来看这世界，”白焰微笑着挥一挥手，雪白的墙壁上浮现出外面的景象，“看它变化了多少。”
　　街面上依旧繁荣，只不知是过了几朝几代，更替了几位帝皇。
　　我冷冷地道：“不变的只是人心。”
　　谁说不是呢。
　　那一张张人面，相貌不同，可是心里装载的和一千年前的人们有什么不同？一样是贪婪，一样是索求无度，一样是自私自利，从没有变过。
　　白焰微笑着偎近我，道：“九烛，你是和我一样的，只有你才是最好的，你属于我。现在，我赐你重返人间，你去寻找重生的优昙吧，去把她的心带来给我。”
　　重生的优昙？他还要她的心么？即使是隔了一千年之后？
　　面对我的疑问，白焰的笑容不含一丝一毫隐瞒，“是的，只有你是她的克星，只有你才能杀死她。也只有你的手摘下她的心脏才是有效的。”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隔了一千年仍然是我来做这件事？
　　上天有何玄义？

　　站在墙外，我的目光穿透厚厚的墙砖，注视着院中在为小儿洗澡的优昙。现在她只是个寻常的幸福的母亲，在她身上我找不到一丝一毫属于优昙的影子。
　　举步，我穿墙而过，走到优昙面前。
　　她竟然没有丝毫惊惧，只是用柔软的旧衣服包起孩子，轻轻摇晃他入睡，黑如点漆的眸子镇静地望着我。
　　“姐姐，”我盈盈拜下，为千年之前的优昙。
　　她冷冷道：“你终于复活了？”
　　呵呵，她居然记得。
　　“从我学艺开始，师傅就告诉我，有朝一日会有一个魔鬼从地狱中逃脱，她会来找我。我唯一的任务就是送她重返地狱。”她道。
　　我很失望，原来她不记得，她竟然投胎为一个巫女。
　　“你会那么做吗？千年之前，你是我的姐姐啊。”我浅笑，“虽然，是我杀了你。可是，你不是最善良最温柔的姐姐吗？”
　　优昙冷冷道：“前世于我毫无意义。我只知道你是魔鬼。”
　　呵，魔鬼。
　　我将袍袖一展，片片红色的花瓣自天而降，为我铺成宣软的花毯，每行一步我小巧洁白的足都陷没在花瓣之上。
　　“告诉我，孤独和寂寞有什么区别？”我进一步，她就退一步，“这千年来，我在地狱最深处，不知道自己是寂寞还是孤独。也许这两种感觉都有，混淆在一起就变成啮人心的毒蛇，折磨着我。可是为什么我离开地狱之后，仍然这样难过？”
　　优昙从腰间抽出短剑，剑身赤红而妖冶，光芒眩目得令我眼睛一痛，不由微微偏了头，用宽大的袍袖挡住了脸。
　　花瓣飞卷成旋风，挡住了优昙的锋利剑气，她的身上被花瓣划出处处伤痕，新鲜的血液渗了出来。我舔舔嘴唇，突然很想知道自己身上是否还拥有这代表生命的新鲜血液。
　　花雨骤降，优昙的短剑刺中我的胸口。
　　我低下头，伤口里没有血流出来，一如我所料。白焰啊白焰，你给我的终究只是一具毁于千年前的破败身躯，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手指扣住优昙怀里的孩子，花瓣再度飞卷，隐没之前我对优昙说：“到寻昙园来吧，我们三个人之间也该做个了结。”

　　我坐在镜前，白焰用象牙梳慢慢梳理我沉黑的长发，一下一下，细心而温柔。从镜子里我能看到他脸上眩目的光辉，就像优昙的短剑发出的光，一样令人刺痛。
　　“姐姐……”镜中映出优昙的脸，只有冷酷没有仇恨。
　　白焰将象牙梳递到我手中，俯身抱起优昙的孩子，微笑道：“优昙，这个孩子是不是也该叫我一声父亲？”
　　优昙冷冷道：“我叫千紫。”她否认千年前的身份，因为她没有那时的记忆吧。
　　“不管是优昙也好，千紫也罢。你的克星就是九烛。九烛，去把她的心取来给我。”白焰淡笑。
　　我的长发缠卷住白焰的身体，他眉头轻皱，柔声道：“九烛，不要淘气。”象牙梳顺着我的长发滑向白焰，梳齿瞬间变得锐利。白焰终于生气了，冷哼一声，缠在他身上的长发截截断落，象牙梳在熔化。
　　他挥一挥手，我就摔倒在地上，四肢百骸痛如蛇啮。
　　白焰举起手中的孩子，向千紫道：“自己把心挖出来给我也一样，不然我就吃掉这个孩子。”
　　千紫冷冷道：“鬼才吃人。”
　　白焰微笑道：“我不是鬼，可我也吃。”他轻轻一拗，便掰断孩子的一只小小手臂，伴着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放在嘴里大嚼，鲜红的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
　　千紫冷冷一笑，道：“好吃么？”
　　白焰一怔，脸色突然一变，手中的孩子化成一团烈焰，顺着他的手臂迅速燃烧。他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踉跄数步，一张口，从嘴里喷出火焰来。
　　不可一势的白焰竟然这样被天婴之炎吞噬，连灰都没有留下。
　　千紫走到我面前，道：“天婴之炎本来是给你准备的。”
　　我笑：“我知道。你故意让我抓走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
　　千紫皱眉道：“你故意利用天婴之炎来杀这个人？”
　　“他叫白焰，是你的驸马。”
　　“我说过，我是千紫，不是优昙。”
　　“其实你还是记得的吧？你记得千年之前我是怎么让黑豹一点一点吃掉你的，也记得你崇敬的丈夫是怎么一口吞掉你的心脏的……”
　　“住口！”千紫恼怒地叫道，“魔鬼！回你该待的地方！”她召唤过天婴之炎吞没我的身体。
　　真是可惜啊，我那花蕾一般稚嫩美丽的身体，又一次消失在这人世间。
　　漂浮在地狱虚空的寂寞之中，我还在想，为什么我的心会那样痛，是因为寂寞吗？是因为这千年之中，寂寞已经一点一滴蚀入我的骨髓，永远也挥不去了吗？
　　优昙，不，千紫，你什么时候才来这里体会这蚀骨的寂寞？
　　我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