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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顾清辉,回头望月人不归 ...

  •   我叫顾菟,字清辉。因“十世心疾短命鬼”,这种哭笑不得的理由升仙的,这四海八荒,怕是仅我一人了。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来了这九重天。
      在凡间,我自小聪慧,学业品行处处拔尖儿,加之心疾缠身,又为家中独子,实乃众星捧月。十世如此,便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胜人一筹。来到这九重天上,无人仰仗,方觉自己坐井观天,竟不知天外尚有天地。
      我急于证明自己,证明凡人为仙,也不比那些精怪修成的来得差,于是领到什么差事都逞强去做,无不尽心尽责。
      登仙那日,我曾去看坏我凡尘命格的演月刀,正好遇见飞升的司命。我们前后脚入的仙班,三百年后,他尚在重华殿中死命嗑话本,而我已是文昌星君座下得力的仙侍,可见那时候,我有多努力。
      然而好景不长,越是登上高位,便越多顾虑忌讳。而同样是出了疏漏,谭询有师尊曲池相护,罪责便全落在我身上。文昌星君为顾大局,亦不好出面偏袒,最终只得将我贬谪。
      自此,我才知飞得高摔得重,是何种滋味;反观司命,勤勤恳恳循序渐进,一路虽免不了磕绊,却也顺理成章,终是成了重华殿的主人。
      被贬谪的五百年里,我极尽低调,收敛锋芒,除却后来封印妖皇之子一事,其他几乎默默无闻。
      三百年前,那把坏我凡尘命数的演月刀,修作仙身,飞升上天。升仙大典之上,那煞星冰冰冷冷地看了司命好几眼,可笑我这苦主在此,她却不闻不问,怕是从始至终都不曾知晓,我因她的缘故,受了多少委屈。
      为仙之道,最是讲求淡泊心境,可彼时我心中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当年去看她时,原以为那该是个不世的凶恶精怪,到了跟儿前才发现,竟只是个贪睡的小丫头,不忍痛下杀手;如今那小丫头冷傲孑孓地站在眼前,却只我记得前尘恩怨,将心事遮遮掩掩,任由她泰然自若,云淡风轻...仿若,我才是那个,坏人命格的祸首。
      说来好笑,也不知文昌星君是何盘算,此等铁石心肠的一根筋,被派去重华殿写话本。那小丫头面上淡定,眼底却生出几丝惶恐。原来她也是会怕的。
      后来,常听说她仗着上神遗物的身份,一把演月刀横行仙界,任谁欺负也讨不到便宜;又常听说她将运簿写得狗屁不通,气得月老吹胡子瞪眼,被司命骂得狗血喷头...一晃又近三百年,她在仙界站稳了脚跟,大仙喜她办事得力,小仙怕她凶名在外,盛传她颇有司命风范,千年之内,应是又要出位了不得的女仙君。
      而我,还是那个在沉默中,等不到机会,自怨自艾的闲人一个。
      再后来,妖皇幺子,猫妖惜源,因偷盗通天云梯,惹出不小的乱子。惜源身份尊贵,又是妖皇浅匆的心头肉,严惩惜源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儿,自然是没人愿意去做。
      于是我使了些小手段,这差事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轮到了我。只因我,迫切需要一个机会。我...等得太久了。
      于是,追击,封印,一气呵成。只那“九犬戏猫图”,却是个意外。谁叫那猫妖一直追问演月刀是否美貌,偷盗通天云梯,竟也是为了见她。可笑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又是与她相关。莫非这命中注定,定要为她所累?气急败坏,便做了那不经脑子的蠢事。妖皇表面和气,心里怕是恨透了欺负她幺子的仙人,首当其冲,便是我。
      故而,此事闹得动静极大,我却是雷声大雨点小。
      此后仙妖两界和谈,妖皇不得不见文昌星君,却是可以不见我这眼中钉的。于是我再次淡出诸仙视线,再次,默默无闻。
      直到,皓月刀刀魂苏醒的那一天,文昌星君密召我与谭询。
      彼时,谭询已是文昌星君座下亲信,时隔五百年再见,已是云泥之别。我自来心高气傲,便誓将往后前程,全赌在这差事之上。
      只是,我没想到,此事,竟又攀扯上那演月刀。
      重华殿里,有尊叫“光阴”的沙漏,六十年一甲子一翻覆;其中翻飞“红尘”之沙,一粒便是凡尘一生。光阴本能自转,可近万年来凡尘太过兴旺,需凭借守漏人仙力相辅翻转,方能严守刻度,久而久之,诸仙便以为本该如此。
      然,自皓月刀苏醒那日,光阴却开始自转了,众仙归于混沌的时刻,悄然来临。也正是这个巧合,让文昌星君深信,皓月刀正是能劈碎光阴,守护凡间时序的不二之选。
      为修复皓月刀刀魂,便要以演月刀相祭;令铁石心肠融于苍生大计,便要其七情六欲,怀悲悯人心。
      我初闻此事,方才察觉,当初文昌星君令演月刀入重华殿写运簿的深意,怕是早就等着她祭刀,便早些叫她体悟人心。更讽刺的是,演月刀,便是最后的守漏人,辛苦多年日夜看护,却不知那竟是道催命符。
      可叹,挥笔操纵他人命运,终免不了自己命运如棋。
      七情六欲,悲悯人心,演月刀下凡历劫,便需有人助其一臂之力。文昌星君本欲命我这副生面孔,诓骗演月刀下界,之后凡间历练,由谭询接手。
      我做了十世凡人,自然当仁不让,此去既能了我未遂心愿,又能送演月刀一程,何乐不为?又恰逢谭询相争此事,我假意听进文昌星君相劝,与谭询一道,做了此事主事。
      于是,一场天上人间的弥天阴谋就此展开:天界裁员,众仙分批被骗下界去。
      我借着司命安排,混进了重华殿,为遮掩光阴自转,惹得演月刀疑心不断。终于,清灵台一会,我扮做黑衣人,假意被演月刀刺中,与她一同跌入千程万象仪。神不知鬼不觉,我回到我的万千红尘中。
      只是,我以仙身下界,本因无病无灾,却终因那心口一记演月刀,又生心疾,着实可恨。
      早前借着职务之便,我早写了我与演月刀的命格,夹在那些旧运簿之中,饶是司命也断然不会发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些苦楚,我为她准备得满满当当。
      可运簿,终究还是失了准头...亦或是人心,根本就没有所谓准头。我算计了一切,终究还是算漏了自己。
      许是凡间头几年过得太过顺遂,亦或许是她那样的姑娘,本就如清月皎皎坦荡,照得周身之人都心境亮堂,我几乎忘却自己仙人的身份,一切仿若回到前尘往事...不过是,身边多了她那样一个青梅竹马。
      八岁那年,机缘巧合,我于谷家召回被演月刀所伤之离魂,也因此害了他人性命。后来才知,那谷小公子,不过是司命事后找补,用来盛我魂魄的偶人。重华殿里经年累月的运簿,难免出些岔子,这些个偶人,便是用来填漏补缺,引命格回正途的,并不十分打紧。
      于九重天上的神仙而言,那谷小公子不过一具傀儡,可于我,那却是个真真正正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同龄之人。
      那一刻,我大梦乍醒,再世为人,终究已是物是人非。以至于每每那演月刀问起,我便开始极力掩饰。谎话一旦出口,便注定连篇不绝,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
      有时我甚至怀疑,于这万丈红尘,与她朝夕相处的,究竟是我自己,还是我编造出来的,另一个顾清辉?
      随后浑浑噩噩几年,如意料之中,她那一副铁石心肠,失了母亲不哭,挨饿受冻不哭,只偶尔对那皓月刀托生的弟弟有些顾惜之情。
      可也是意料之外,她却学会了笑。
      此时细细回想,那些笑,竟都是我带给她的。第一口烤板栗,第一盏兔子灯,冬日里的汤婆子,骄阳下的老白茶,就连她赚的第一笔铜钱,也是我手把手教的。可怜彼时她还被蒙在鼓里,以为自己辛苦张罗的一切,都不过是“三世富贵”的天命使然,倒真养出她一副“钱财如粪土”的淡泊性子。
      也就是那个时候,眼看着演月刀只知喜乐,不识悲苦,司命着急上火,下界寻了我,商量以仙药作引,助演月刀心怀悲悯。我便趁火打劫,要了能治愈心疾的并蒂木莲。想到十世遗憾即将得偿所愿,我喜不自胜,好几次险些漏出马脚。
      这演月刀虽说是不写运簿多年,可多疑的性子是一点儿没变,逮到一星半点儿的破绽,便能于心中百转千回,琢磨个里外通透。难怪诓她下界之事,连司命都要前前后后细细处置周全。
      故而每次她起了疑心,我便寻些下界仙人之事打马虎,好叫她以为神主命格,一切如常。这其中自然也少不得谭询的配合,只是配合归配合,抢功劳挣名利这种事,他又怎会放过?好巧不巧,还收了那狡猾的苍山小狐狸雨舟做帮手,差点儿出了大事,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谭询此人,其实自落入尘世起,便一直想着法儿地往演月跟前凑。八岁谷家的宴席有他,光顾演月第一笔生意的是他,就连演月儿时为了回天寻死,碰巧在雾笼河里救起的也是他...可演月从来不记得他,若非土地庙仙人作恶一事,他怕是这辈子都入不了演月的眼。
      可她待我不同,江演月说过的,她定会护我长命百岁!
      许是觉得在光阴一事上冤枉了我,又许是可怜我十世短命,她尚不知自己是毁我命格的罪魁祸首,便已悲悯至此,这样的心肠,若真修得一颗人心,该是何等软弱可欺,便只道一句可怜掉两滴眼泪,便能叫她舍身忘死了吧。
      于是,有些忧心这傻姑娘被人磋磨摆布,我时时防着皓月刀,生怕哪日他刀魂康复,演月一不小心就成了块儿补刀石。天长地久,防他与防贼一般,习惯了明里暗里针对他,便与那皓月刀有些不对付。
      年关之前,星沉仙子进京。谭询与裴雨舟拿演月没办法,便利用星沉之事,惹出不少乱子。我也差点儿因此暴露,若非故布疑阵,将演月刀与谷小公子之死联系在一起,我纵使舌灿莲花,也逃不过演月的刨根问底。
      只是我没想到,我亲手所写,洛氏女的飘萍命格,竟会阴差阳错,应验在星沉仙子身上。若司命为此追究,我的用心便难免暴露,便只能铤而走险,将谭询也拉下这趟浑水来。
      果不其然,谭询笼络不了演月,便将歪主意打在了星沉身上,这姑娘一根筋,到底还是被蛊惑了,差点儿淹死在雾笼河中。如此一来,司命与谭询的梁子便结下了。
      可一切似乎,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变得越来越可笑荒唐。
      演月总劝我娶星沉为妻,说要为司命照顾好这心头宝。我一再推拒,还想着亲自将她骗入这七苦棋局,搅和个外人进来,算是怎么回事儿?却忽略了至始自终,早已将她认作最终的归宿。
      雾笼河中阴差阳错,我心疾沉重,缠绵病榻,演月为寻并蒂木莲这味仙药,只身上了崇云崖。殊不知这味仙药,既是治愈我的良方,更是渡她七情六欲的药引。她一步一步为我犯险救我性命,却也是一步一步将自己逼入绝境。何其讽刺?!
      人心匪石,或许只是我不自知,心中天平,早已经微微倾斜。至此方觉此前十年相伴也并非全是假意,那些为她预备的人之七苦,怕是得报应在我自己身上。
      我能重新筹谋这一切,我是写过运簿的仙人,我不信我做不到!
      于是我安排了宋吟珠这根长线,去绊住谭询这条大鱼。谭氏贪婪,觊觎高位却不得其法,早已为凡间帝王所察觉。宋三本是宰执嫡女,为着些陈年往事,宋相不得不将膝下儿女养得骄奢跋扈,却在早年被先皇后识破。这宋三姑娘倒是志向远大,不甘没入后宫,瞒着家中,做了小皇帝的眼线,双面玲珑长袖善舞,演技更是上乘,可谓一石二鸟的不二人选。
      摆平了谭询,我又将远居南境边塞的忆欢仙子寻到京中。早前为了此次任务,我将皓月刀之事打探得一清二楚,以备不时之需,怂恿忆欢也下了千程万象仪。此时,拿捏住了忆欢,皓月刀便也不敢造次。
      可如此并非长久之计,终有一天,演月还是要去祭刀,除非...除非她与皓月刀易地而处...是啊,同是刀魂,有何不可!
      我盘算此事许久,可终究不忍演月伤心,一直未有进展。直到洛氏叛逆之日,我在演月眼中,看见雷火双灵...于是我将白家牵连在叛逆一案之中,若皓月刀为忆欢自己离开,一切就都好办了。
      可都说人算不如天算,纵使我机关算尽,还是棋差一招,以致今日这难以回旋的局面。
      结界散去,我握着演月刀鞘,万籁俱寂,唯有湖心秋月相对。
      那夜,我暗自回到家中,果然见着两个偶人幻作我和演月的样貌,阖家融融度中秋生辰。
      她思虑一向周全,知我经此事必是再难回头,便做了偶人替我了却未尽心愿。也罢,不论几世,终究是活不过弱冠之年...
      我抚了抚眉心黑色堕仙印记,想来文昌星君说得很对,执念太深,便活该是如此结局吧。
      也许一切都只是我这个凡人,误入仙境的,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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