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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   前朝诗云:湖上春来似画图,乱峰围绕水平铺。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碧毯线头抽早稻,青罗裙带展新蒲。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句留是此湖。
      诗句早已写尽了文人骚客对钱塘的眷恋,外界的战火也不曾烧到江南胜景的裙裾分毫。藩镇割据、十国动乱的年代已过,盘踞一方的钱氏王朝肯主动顺应时局,把都城交给大兴的铁骑,甘愿领着地方百姓做了忠臣和顺民,骂声有,赞赏更有。
      与大兴国礼遇钱氏一族的境遇不同,杨元昊覆灭南梁的旧丑如心病一般,纠缠着新朝。
      大兴朝开国、统一中原的功业不假,开国皇帝叛主求权,鸠占鹊巢的事实也真。在大兴朝,南梁皇萧金的名讳是禁止提起的,他会让大兴国君杨元昊想起他还是团练副使时对萧金的鞍前马后,想起手握兵权后将萧氏一族逼至洛水之畔赶尽杀绝。
      最后的日子里,萧金随众部翻山越岭,自泰山至嵩山,面对洛水滔滔,他心爱的四皇子出生了,照旧制,他们需要停下来为皇子庆生,既是讴歌皇族血脉,亦是以皇子的诞生向天发愿国祚绵长。然而,杨元昊的追兵正在他的身后。逃与不逃,萧金面对他残存的百来人的部族,选择在洛水旁停留一日。庆生酒喝了一半,杨元昊的铁刃下,萧氏一族无一幸免,包括出生仅一日的四皇子。
      萧金未选择临终托孤,但坊间传,他把一柄玉签交给自己最信任的囚鹿门门主,与萧氏一族血浓于水的外甥季成涛。季成涛死后,把玉签留给徒弟,如今在囚鹿门的大师兄计秋枫手中。
      计秋枫和梁素师从同门,他们在庙堂江湖皆有传闻,但行踪隐蔽,很难掌握踪迹。
      不久前,他们竟双双被钱塘县知县徐梅青的手下逮住,实属阴沟里翻船。
      徐知县有眼不识泰山,不知牢狱中正压着两名朝廷秘捕的钦犯。然而,临安知州兼宁海都钤辖任高远埋在知县府的眼线看得清楚,连夜向任高远禀报此事。
      于是,便有了任高远转移计秋枫和梁素,连夜提审之事。
      计秋枫和梁素转至府衙牢狱,谁也不知道审问时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梁素将计秋枫的头砍下来了。
      在囚鹿门,同门相残,是死罪。

      三天,提点刑狱司接连五次派人去临安府衙提人。
      提点刑狱公事马临知道计秋枫已死,却装作不知。
      只等捅破这层纸,他便能向应天府知府兼京东西路安抚使马黎宪——他的叔父报告,由陪都的最高行政官跨过枢密院,直接向皇帝上报。马黎宪作为杨元昊的旧部,自然有检举一个小小的临安府知州任高远的底气,不好惹的是任高远那枢密院任都承旨的父亲任君劢。
      对于旧部,杨元昊是有主意的。
      马黎宪和任君劢都清楚,他们的后辈亲属被安排在同一府(市)做同僚,一个执掌军政(知州、都钤辖),另一个执掌监察(提点刑狱公事),自是互相盯防之意。另外,任高远的官阶正四品对比马临的正三品,正好与马黎宪和任君劢的官阶高低掉了个个儿,不免有些耐人寻味的意思。
      家族兴衰,权力倾碾,胜负未可知。
      上面斗,苦了下面芝麻绿豆点儿大的徐梅青。是他,把计秋枫和梁素从县衙大牢里提出来交给府衙的。府衙说,俩犯人另有涉事,知州任大人决心亲自提问;府衙的牢车刚走,提刑司的马便到了,说俩犯人涉逆反重罪,该由提刑马大人要彻查。
      坏了,徐梅青心想,从前杀人放火、洪涝喧天、哀鸿遍野的时候,不见这两位大人想起自个儿,如今,他们偏为一拨人而来?
      听闻计秋枫和梁素属囚鹿门门下,他连夜赶往岳以真处,去向他求援。

      岳以真是个官商。
      自然,作为个中中枢,岳以真又不仅仅是个官商。确实,他的生意做的够好够大,这与岳家的祖荫不无关联,历经三朝五国的改姓更章,岳家在临安府仍繁盛兴旺,似乎有上天庇佑般,刀枪火箭都刻意避开了岳氏一族及其产业。
      从凤凰山东南脚下至城门口,南北走向的御道上商铺珠联玉缀,酒肆茶坊香风四漫,并向东西两侧衍生出成百上前条坊,坊又岔出数条巷,如庞大树根般的盘根错节的凤凰山脚商业区间,零星见庙宇宫观、书塾歌瓦,信仰、文化与娱乐在此融入市井。随处能见用以民生的水井,而坊巷外围遍布密集的水网,通向大江大河,商人掮客迎来送往,船舶细密如织。
      诗云:
      宽衫大帽修眉翁,低头高揖身鞠躬;轻裘绶带竟莫顾,姓名却倩长须通。阿环双手阑前起,倾身送酒如当熊;就中老奴增意气,鲸吸不觉金樽空。花柳巷中月姣姣,温柔乡里花丛丛;宝钗斜欹粉胸露,如此良宵偏恼公。蜀丝锦帐仙凡隔,微见凌波罗袜弓;更呼博塞相娱乐,倩妆夹座分青红。玉盆骰子呼五白,百万一掷逡巡中;锦裙秀袂金条脱,瑶环瑜珥珠玲珑。枭卢不成战屡北,祖跣抱膝心忡忡;两生格斗气力雄,手挟长剑星流红。白日横行都市里,粗豪不数秦汉宫;翠钿委地花狼藉,哀情已多乐未终。
      他家的钱庄和票号负责官银和商用票币的勾兑,他家的货船从渡口驶出,从事远方贸易。
      在这座城池中,无处不是岳以真的生意。
      富余养出岳以真自由散漫的个性,以及他誓不为官场所累的决心。岳以真曾当过几天地方父母官。有一回,上一级官署差遣仆人提前至县衙告知岳以真,府衙老爷要来他管辖的地方巡查。岳以真转而忘了接待,携各商号好友去赏荷。名为巡查,事实上是府衙老爷为向岳以真示好,可岳以真非但不领情,还不给人台阶下。不多久,岳以真辞了官。
      辞了实职(职事官),但岳以真身上还担着虚职(寄禄官),继承而来,他也记不清了。

      找岳以真帮忙,是徐梅青明白,他有这个能耐。
      三天过去了,提刑司给临安府衙下最后警告,再不交人,启监察之职,彻查是否瞒报隐情。
      徐梅青急了,自家府邸也不回。他大清早坐在岳宅的大堂里,盯着岳以真细嚼慢咽地吃饭。
      岳以真夹一筷子炒莴笋,和气地说:“徐大人,您甭急,急也没用,沈浮还在路上呢。”
      两浙转运使沈浮,是岳以真请来处理关系的关键人物。
      沈浮是岳以真的大舅子,原配早亡,后经两家长辈说项,与岳家二姐成亲。当初,一边是沈浮无意续弦,一边是岳二姐因性格泼辣未曾出阁,撮合他们夫妻一对,两家人都高兴。
      岳以真背后笑话他俩是蟑螂灶壁鸡,一对好夫妻。沈浮经常被岳二姐当众数落,不敢多吭声。这样的态度,也很契合他在官场上原则,被人戏称“三不朽”:不知道、不认识、不关我事。
      转运使是“路”一级官员,是地方财政官,负责经度一路财富,保障上供及地方经费的足额,另外还有巡察辖境、稽考薄籍、弹劾官吏的差事,职能范围较广。偏偏,一桩重权落到怕麻烦的沈浮手里,祸福参半,好处在于沈浮头脑清醒、两袖清风,在经济问题上不曾出错;坏处在于他最怕惹是生非,故意躲着任高远和马临远走他方,擅自跑到婺州办公。
      早在三天前,徐梅青找他帮忙的当天夜里,岳以真便差人去婺州找他二姐岳敏君。岳二姐对官阶、权限听不明白,只知道弟弟有难,就叫下人替沈浮收拾东西回临安。沈浮睡眼惺忪,双腿正骑着枕头呢喃,被老婆攥着手腕子从床上拽下来,命令他穿好衣服赶路。沈浮听是任高远和马临之间的争执,赖着不肯走,被岳二姐一通臭骂:
      “好你个狗东西,你就是嫌我嫁给你的时候年纪大了,嫌我们岳家是商宦门第配不上你死读书的,是我没脸没皮非嫁给你这个克妻的丧门星。做官这许年了,人家杀人放火金腰带,贪污腐败高楼牌,你呢,挣不到钱就算了,还总要我娘家往你的窟窿里贴钱……”
      说着,岳二姐竟扶倒在床边哭:“姐姐,我下来陪您了!”
      沈浮膝盖一沉,磕地上跪好,脑门点着地说:“夫人,求你别嚎了,我去,我去还不行!”
      于是,沈浮在三天前上了路。快的话,从婺州到临安城根本不需要三天,沈浮一定在路上拖延时间了。岳以真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等任高远和马临公开撕破脸便没他的事了。然而,他也没再使招逼姐夫赶路,毕竟是沈浮第一次,可能也是唯一一次充当说客。
      “沈大人到——”
      正门的管事一声嗓子嚎,声音传到岳以真和徐梅青耳朵里。“快”,岳以真让徐梅青到堂屋后躲起来。管家指挥丫鬟们端来二十几碟凉菜和糕点,中间一只大碟子上摞起一尺高的蒸湖蟹,桌上摆着两只兔毫盏和两壶酒,分别是桂花米酒和绍兴花雕。
      沈浮脚刚迈进来,见岳以真嘬了一口酒,面露愁容,低声唤了一声:“哥——”
      见状,沈浮抑制不住地笑了:“唉,贤弟——”
      突然,岳以真转忧为喜,筷子一跺桌面,指着盘中珍馐,豪气的说:“来,吃!”
      沈浮明白他又被岳以真捉弄了,拉下脸来,旋即在丫鬟为他抽出的椅子上坐下。
      “绍兴陈酿花雕,知道你挑口,运过来后我一直换井水泡它呢。”岳以真为沈浮倒酒。
      沈浮嘬了一口酒,搁下杯盏。
      “我说……”
      “怎么,见我还没倒霉,你不乐意了?”
      沈浮一口干尽盏中花雕:“前阵子,马家二公子出生,给我送帖子来,我称病没去,差人送了份礼。”
      “送了啥?你那点料钱还不够买我二姐牙缝里抠出来的肉丝,难不成背着她藏银子了?”
      “哪儿敢,她选的礼品。”
      “二姐是凶悍了点,持家还是在谱的。”
      “她近来常看大夫调理身子,去庙里敬香,师傅让她吃斋念经,她也照做,性子是平顺不少。其实,还是为那事儿着急,我倒不和她提,总归命定,有则有,无则无。”
      “好事儿急不得,约摸不是今年便是明年,该来了。”
      “嗨,你说过,不给自家人起卦。”
      “没算,只是我这张嘴说好事儿灵,给你们攒点运。”
      岳二姐二十五岁嫁给三十五岁的沈浮,而今已过十年,二人无子嗣。
      沈浮面色微醺,眯着眼瞅着手中的兔毫盏,嘟囔道:“贤弟,人这辈子窝囊,是治不好的,你为着什么事儿把我叫来,我听了,想了,装作没听,没想。我一个不上不下的举子,家道中落时除了读书,其他事做不来,也不让做,本想混个七品养老算数,哪想总莫名其妙承人美意,竟被抬到而今的位置。我和你二姐膝下无子,可能把子孙运转移到我不配的地方上去了。我自问不是无能,却也没所谓抱负,能把手里的一本账算清楚,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黎民,亦不枉为官一场。”
      “你还信命?”
      “到年纪了,信命,心里好过些。”
      岳以真嬉笑:“这条命要由天做主,不如早还给它,一了百了。”
      “你莫要胡说。”
      “不闲扯,能调停任高远与马临之间,既不高蹈凌空,又不卑微仰视的,只能是你了。”
      “我不愿呢”
      “你还承我一份情。前一季的亏空,我拿出五万两给你补窟窿,你准备何时还我?”
      “我……”
      “你早该上报,何苦向我借?”
      “我再干三辈子,也还不了你十分之一,大不了你告诉敏儿(岳二姐),让她打死我算了。”
      “这倒不必。”
      “是不必,既然不必,你何苦管这许事儿?“
      “陛下乐得看任、马两姓鹬蚌相争,可两族也不是好勇斗狠的逞能之辈,我想不明白任高远怎么能让一个砍杀另一个。再说,区区囚鹿门弟子,哪怕杀光,也比现在一死一活好的。”
      “所以……”沈浮讳莫如深地看了岳以真一眼。
      岳以真笑了:“陛下自有定夺,哥是假糊涂真聪明,唉,与其做那出头鸟,不如当个缩脖鸡。可是,咱们却不是局外人,而是必须冒险。”
      沈浮不解地看他。
      岳以真向后瞅了眼,转而压低声音:“萧金留给季成涛的玉签,在我手上……”
      “什么?”
      “所以,”岳以真一字一顿地说,“我得确保活着的那位,不知道玉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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