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夏》侍女的短刀

3、三

　　越过一片苦闷的深绿色，陆知秋远远看见十字路口黄灯闪烁，便把两轮的牛津布行李箱向自己所站之处收紧，挤进了等待的人群里。空气浓稠，风重重吹在脸上，面前几辆小轿车吐着尾气快速飞过，几辆客车跟在后面晃悠悠过去，灰尘满布的玻璃窗上，车内人与车外人面孔交映，倒影回镜，像老照片上人像般模糊，却是一样的浑浑噩噩，疲惫劳顿。

　　过了这个十字路口就到小区。小区叫幸福里，在江城南郊廿埠，临着幸福路上。幸福里是老小区了，穿过锈迹斑斑的铁门，左手第一栋，1单元301，就是陆知秋十四年前花昂贵首付和巨额贷款的房子，房龄快三十年，七十平方，公摊很少，客厅窄窄，两间卧室，因为学区好，房价常年居高不下，贷款至今还没还完。

　　早几年他在江城郊县的法院当合同制的法警，结婚后他就辞了法警的工作，转去薪水做更高的房产销售。有几年光景好，江城的房价节节攀高，他天天加班，日子孟浪得像十五岁，夜夜三点到家，便与刘莉兰疏远，后来他开始学着玩牌，一晚上能输掉三个月工资，自是连家都不敢回了，七十平的幸福里像富士山火口的暗浪。直到有一天，一切变得风平浪静，他想刘莉兰肯定是在外头找了人。

　　陆知秋单手提着行李箱走到三楼，用两只肿胀发紫的手指在后腰下方摸索到钥匙。开了门，即使在五月的白日里，客厅依然光线阴暗，墙体四处渗水开裂，天花板上有一条晨尿一样的深黄色的长痕，从西面墙角向吊顶中心射去，没有阳台，朝南一扇窗，窗下墙壁的白垩尘粉则在每一次雨后都漉漉流湿、摁之绵软，客厅铺的是瓷砖，卧室是地板革，一样泡在水分沉滞的空气里，叫人脚底生滑。

　　无人在家，房间里流动着一种异常的静默，只有茶几上他们刚结婚时买的那个小白兔抱胡萝卜造型的闹钟，正一秒一秒嗒嗒作响。陆知秋反手带上门，手指生疼。他在门廊处随手脱了鞋袜，找不到他去年穿的那双塑料拖鞋，棉拖鞋又热，干脆打起了赤脚，汗气在瓷砖地上印出脚印。他猛灌了几口冰箱里只剩下一半的冰可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解开身上那件带着不明褐色污渍的衬衫的领扣，把行李箱摊开在沙发前的空地上，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看新闻，一边收拾物件。
　　穿过但还没来得及洗的脏内衣、洗发水护发素摩丝啫哩润肤霜剃须刀、带去时书签夹在第一页现在仍夹在第一页的顾诚《南明史》、两包充面子的软中华、半条自己抽的七匹狼、福建特产岩茶银耳建莲，那是本来计划着明日带去给领导和同事的礼物。

　　陆知秋在福州出差七天，雨也一连下了七天，时大时小，未曾断绝。半夜滚雷，闪电沿着亚麻质地的夹缝和帘脚，在酒店房间陈旧的藤蔓花纹墙纸上显影，好像在这里歇过脚的住客遗留下痕迹，又好像往事如幽冥怪谭一般昭昭在目，在他的梦里引起一阵阵骚动。
　　他起身冲了凉。然后想起吴春心。吴春心是他白天在乙方公司宴请的酒席上遇见的邻座女子，好像是乙方公司下某个外包公司的行政或是人事副经理，三十出头，被席端叫来陪酒。她穿了一件黑色滚金色蕾丝边无袖旗袍，像是真丝的料子，不过他也不大分辨得出来。旗袍的下摆极长，每当她起身敬酒时，那旗袍脚便来回撩过陆知秋的脚踝，隔着热天的薄款男袜，留下几分生煎的心痒。
　　陆知秋在西裤口袋里翻了翻，庆幸当时留下了她的名片。几条短信来回，半小时后，那个仍穿着那条黑色滚金色蕾丝边无袖旗袍的女人叩响了他的房门。

　　她的后腰上刺了一枝褪了色的红海棠，携带盐汽水一样的海风气息，陆知秋熄灭廊灯，让吴春心趴在窗前的沙发上。在窗外不时闪过的电光中，看到了她眼角落下的迷离与哀伤。事毕他躺回床上，凝视着自己逐渐褪去劲态，吴春心像只猫靠过来，汗水黏腻发痒，叫他无端想起刘莉兰。

　　“纹身？你的名片上也有。”他喉头滚动。
　　“唐伯虎的《海棠美人图》，知道吗？”
　　陆知秋摇摇头。
　　“就是唐伯虎因杨贵妃“海棠春睡”典故画了一幅画，画上题有一首诗，”吴春心清清嗓子，朗声念道：“褪尽东风满面妆，可怜蝶粉与蜂狂。自今意思和谁说，一片春心付海棠。”
　　“哦，春心，海棠。”
　　吴春心张开手说：“轮到你了。”
　　“什么？”
　　“我说了一个秘密，你得拿另一个秘密来换啊。”
　　陆知秋挠了挠胸口，说：“我没什么秘密。”
　　吴春心把头发在手指上绕来绕去，又说：“你爱人叫什么？”
　　“你又不认识她。”
　　“问问嘛。”
　　“刘莉兰。”陆知秋笑笑，气氛有点尴尬，他起身拾落在地上的内衣，走进浴室，过了一会儿，吴春心听到浴室里传来放水的声音。

　　吴春心推了推浴室门，没有锁。陆知秋见她便向后挪了挪，吴春心便迈入浴缸。二人抱膝对坐，没有交谈，没有触碰，甚至没有情欲，他们明明刚认识十个小时，却默契得像相识十年的老友，在洗不尽发黄水垢的浴缸和蒸腾水汽中，只有混杂着着廉价玫瑰香浴液的热水环绕周身，漫过了吴春心后腰上的红海棠，沉默不动声色地擦去了对方遗留的痕迹。

　　刘莉兰回到家的时候，看见箱子半摊开在客厅正中，陆知秋靠坐在沙发上，□□的脚搭在茶几的玻璃台面，台面上映出一圈汗渍。他没有起身，歪着头张着嘴，睡得浮浮沉沉，手随意摊在身体两边，好像有新愈合的伤痕，手机摆在肚皮上，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刘莉兰伸手去拿他手机，陆知秋的眼突然睁开。
　　“午饭吃了吗？”她问。
　　“没，你呢？”
　　“吃过了，冰箱有剩菜，你自己热热。”
　　“嗯，我先把箱子收了。”
　　陆知秋手机震动两声，他迅速拿起手机，翻了翻微信，低声咒骂：“又他妈在下班后给我发工作微信，有什么事不能在上班时说呢，妈的，又不是私事。”他抬眼偷偷看刘莉兰脸色。刘莉兰从洗手间出来，没有说话，他看见刘莉兰披散的长发间露出一点儿银色闪过，那是陆婉月的小米无线耳机，换了全套苹果设备后便闲置了下来。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刘莉兰在家里也习惯一直戴着耳机了。

　　刘莉兰突然说了句：“陆婉月上数学补习班，一小时两百块。”
　　陆知秋停下手中动作，掩盖不住的吃惊：“这么贵。”
　　“嗯，要上到中考前，加上之前托人塞红包，一共六千，给我现金吧，我不习惯用手机转账。”
　　陆知秋半晌无话，只是拈起散落在行李箱里的一张名片，把它撕成一片又一片，扔进垃圾桶里。
　　“孩子也不是次次都考不好数学，要不别让念了吧，房贷还没还完，你也没个正式工作。”
　　刘莉兰窄窄的手背蜷缩起来，皱起的细斑上浮起一层薄薄的血色，她拉开移门，收回阳台上晾着的连衣裙、文胸和内裤，脸庞一半被晌午后的阳光照亮，一半沉在三楼昏暗的屋堂光景里。

　　天看起来很想下雨。

　　她回头望着埋入暗影中的陆知秋，沉声说：“那行，我去把头发剪掉卖了，再找人借钱。”
　　陆知秋从箱子里拾起一筒武夷岩茶，“咣”一声砸在地上。
　　“你他妈怎么这么固执！”
　　“我就固执怎么了！让孩子念书有错吗！”
　　“没那经济条件就别学人有钱的，补习班那么多，你偏要让她去读这么贵的！他妈的，用老子的钱，用老子的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干了什么。”
　　空气里停留着怒海巨涛，小白兔抱胡萝卜造型的闹钟仍在哒哒作响，寂静像最恶毒的咒语。几分钟过去，刘莉兰突然说话了，陆知秋觉得她平静的声音里，仔仔细细地偷藏着一种喜悦。
　　刘莉兰说：“陆知秋，我和你过不下去了，离婚吧。”
　　陆知秋说：“孩子还小，说这些有意思吗？”

　　他站在原地，想起当法警那几年，每年春节过后便迎来当年的第一个立案高峰，早上七点半，他下了公交车踏着雪融后的泥水往食堂走，总能看见立案大厅外厚厚地排满了来离婚的夫妻。在法院食堂例行油炸狮子头的飘香中，他们总是双双而至，却又刻意保持着剑拔弩张的距离，在一种说不出的忧悒静默中，恶狠狠地大口吃着食品塑料袋里冰冷油腻的葱花鸡蛋饼，好像婚姻的难堪和复杂都夹在那一袋饼中。

　　刘莉兰拾起掉在门廊地板上的棕色坤包，从塑料鞋架里摸出一双蒙了尘的黑色高跟鞋，说：“我现在出去剪头发，你不同意，明天我就去法院。”然后她走了出去，不锈钢防盗门被她颤抖的手轻轻阖起。
　　门外，高跟鞋的声音渐渐远了，陆知秋僵硬的肩膀放松下来，盯着垃圾桶里撕碎的名片，最上面那片，吴春心三个字只剩下了一个吴。
　　搁在沙发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亮，他没去管，光亮复又灭去，接着没一会儿，那屏幕又亮了起来，他没去管，于是那光亮停止，瞬间熄灭如黑夜，他没去管。不论怎么往下跌，他都希望能保持住基本的体面，尽管为这体面他付出了好多的代价啊。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到了顶楼，原来这栋楼有12层，12层的风景一定很好。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楼顶坐了多久，远远望去，江如一条银色的锁链，黄昏的太阳叮在脸上，灼得他眼皮发烫，他闭上双眼，耳边似有蜂鸣，如漂浮在梦幻泡影里，一片混沌。
　　他想，我只离开这狗屎世界一小会儿，他向前方倾倒身体，他知道居民楼下是一道窄窄的绿化带，他不知道自己会落在绿化带里，还是更远一点的水泥路面上，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然后大脑让渡，风拽住他僵硬的脖颈，他选择把身体交给孤寂无情的宇宙奥秘，隐藏于皮囊之下的错误终于败给了永恒的重力。他像秋天里的第一片落叶，从幸福里的最高点飘下。

　　陆知秋的半张脸消失在幸福路上。无尽夏的花片散落一地，粉色的，紫色的，蓝色的，红色的，褐色的，黑色的，绵延不断，在鲜血、粪便和泪水里，开满整个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