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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莫相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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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漓环顾空空荡荡的屋子,心里忽然觉得茫然。三室一厅的公寓,宽敞舒适,窗明几净,看上去该是一个很温暖的家。而客厅里的液晶彩电现在却安安静静,让人几乎忽略它的存在。
平时,电视总是极吵的。父亲有些耳背,又喜欢看武侠,每天从中午开始就守在电视前。只要她下班早,回到家就总会听到呼呼喝喝的吵闹和刀剑挥舞的夸张响声。她也懒得向父亲提意见,总是自顾自地径直走回卧室,关上房门,打开笔记本改稿子,或者干脆登录号子玩网游。
儿子上的是寄宿,每周一到周五都不在家,家里便只有武侠剧的吵闹声。有时候湘漓被吵得受不了,干脆约了报社的同事出去喝咖啡,等父亲睡了才回来。
已经多久没听到那样的吵闹声了?
自打父亲患了老年痴呆,渐渐地,就连电视也不知道怎么开了。平时家里总是父亲洗碗的——儿子上寄宿,丈夫老是不是应酬就是出差,她懒起来宁愿出门吃一顿也不愿开伙。好在住的是三楼,出门干些什么都挺方便。每当这个时候,父亲便独自在家热些剩饭剩菜吃,然后把碗洗好。
父亲的碗是固定的,不会跟湘漓他们一家三口的碗弄混。因为丈夫嫌父亲洗过的碗总有一层油垢,怎么也不肯用,湘漓便想出办法,特意为父亲准备一套专用的餐具,碗筷的图案都跟他们一家三口用的不一样,这样就不怕弄错了。
记得那时候,儿子还抱怨过,为什么外公可以用新碗,他却还要用旧的?一向耳背的父亲却听到了儿子的抱怨,笑得眼角都皱了起来:“因为你爸爸妈妈对外公好呗!你以后也要孝顺爸爸妈妈啊!”
餐桌上倒是出现了祖慈孙孝的和谐画面,湘漓却忙着帮丈夫分析一份计划书,一吃完饭就搁下碗撂下筷子坐到电脑前去了,任他们祖孙俩坐在餐桌边闲聊。
病了没多久之后,父亲的反应就越来越迟钝,手脚也越发不灵活。有天湘漓睡午觉的时候忽然听到“哗啦”的破碎声,起身出了房间就看到父亲蹲在地上捡碎瓷片,背影颤巍巍的,就像是闯了祸的孩子。她只觉得有些不耐烦,责备地吼出来:“你进去休息啦!说了几百遍,没事别乱动家里的东西!”
父亲缓缓抬起头来,眼珠转动着,怯怯地不敢看向她:“我就是……想把它洗干净……”接下来的声音羞愧得低不可闻,“我不是有意的……”
湘漓想起自己小时候打碎家里的花瓶,也是这样怯怯的,不敢抬头面对爸爸责备的目光。彼时的爸爸又高又壮,瞪她一眼就会吓得她晚上好半天睡不着觉。而如今眼前的这个老人,怯懦得就像个小孩子,只让她看了觉得心酸。
记忆里的父亲总是高高大大的,肩膀宽阔到可以为她撑起整片的蓝天。从前的父亲是极以自我为中心的人,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就非要塞给她吃,她不吃,父亲就会把筷子一摔,板起脸来,直到她害怕得把东西硬吃下去,父亲的神色才重又变得温和。
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变成这样怯懦的人了?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病了几个星期之后,父亲突然不见了。湘漓无奈地向报社请了一天的假,最后终于在后面那条街的小公园里找到了父亲。
父亲得病之前总是来这一带散步,却从来不会碰这些游乐设施。而湘漓找到父亲的时候,他居然正笨拙地爬上扶梯,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滑梯上滑下来,慢慢露出开心的笑容。
湘漓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去游乐园,看到滑梯很高,怎么也不敢上去坐,父亲便硬把她抱了上去,重重地推她一把,使得她大叫着从滑梯上滑下来。
落到地面上的时候她就吓哭了,父亲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她却还是哭闹得不停。直到父亲买了棉花糖给她,她才慢慢地开心起来。
那时候她是在太矮太小,到了拥挤的动物园里就只能看到大人的腿在她旁边移来移去。父亲总是二话不说,就扛着她坐到自己的肩上。
每当这个时候,湘漓总是爽朗地大笑起来,俏皮地拍着父亲的脸。她看不到父亲的表情,只听得到父亲沉稳的声音:“乖乖坐好。”
湘漓忽然想起,那时候坐在父亲肩上,看到的风景,好像总是特别美丽。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都已经为人母,本以为这些回忆早已忘记,却发现那些与父亲有关的事都还横亘在她的心里。
湘漓走过去,缓缓地牵起父亲的手,将他带回了家。父亲看着她的时候,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但他还是放心地把手交给她,乖乖地跟着她回了家。
这就是亲人之间那种最特殊的牵引吧?就算他什么都忘记了,也不会忘记对亲生女儿的那份信任和依赖。
也是父亲的这种放心的依赖,让她决定第二天不回报社上班,好好地在家里陪陪父亲。
父亲的眼珠总是动来动去,却没有散发出灵敏的光泽,嘴唇更是颤抖很久都叫不出她的名字。她却异常有耐心,一遍遍地跟父亲说些简单的话。
“爸,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老是不让妈给我削苹果?”湘漓的目光柔柔的,“你说,要么就自己动手,要么就不要挑三拣四,连着皮一块儿吃。”
父亲直直地看着她,目光茫然地点了点头。
湘漓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苹果削好,然后把果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你还说过,吃东西要大口大口的,就像做人一样。永远都不要磨磨唧唧的,做什么事都要堂堂正正。”
她将切好的果肉喂给父亲,父亲乖乖地吃下去。
湘漓不知道父亲听得懂多少,也不知道自己说这些给父亲听有什么意义。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记住了这么多跟父亲有关的事,也已经很久都没有想起,曾几何时,父亲在她的生命里扮演着多么重要的角色。
小时候她一直都有些害怕父亲,每次都是母亲在中间协调着,融合他们父女的关系。初中的时候她考砸了一次,没有进班上的前十名,父亲居然一个耳光抽过来,她就很讽刺地发现自己像电视剧里面的人一样,半边脸颊一下子胀得通红。只是她看电视的时候从来不知道,被人抽一耳光是这么痛的一件事。
那次以后,她坚持了一个多月不跟父亲说一句话。每次出门进门都板着脸,看到父亲也当做没看到。父亲总是在她写作业的时候进她房间,在她身后站很久,而她总是忽视自己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埋着头做自己的题目。直到父亲转身走出她的房间,她才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这样的状况却被父亲轻易地改变了——
父亲去香港出差了一个星期,在那里给她买了很贵的衣服和电子辞典。父亲回来的时候是深夜,母亲等得睡熟了,湘漓无奈地跑去开门。父亲一进门就递给她几大盒零食,兴奋地向她介绍着每一盒零食的味道。她坐在沙发上看着父亲洋溢着笑容的脸,终于没有办法再跟他赌气,便接过了父亲带给她的一大堆礼物。
那一次父亲带回来的零食里有一种很好吃的蛋糕,直到现在,每次丈夫去香港那边出差,湘漓都会让他去找一找。那时候的店怕是早就拆掉了,她却一直没有死心,一直惦记着那个味道。
现在才想起,那个美好的味道跟父亲有关。
母亲去世之后的那几年,父亲做什么事都独来独往。因为自己是父亲膝下唯一的女儿,湘漓决定撇下心里的隔阂,主动接父亲来家里住。
住到湘漓家里的头两年,父亲还是不怎么适应的。每天吃饭的时候,父亲总是自告奋勇地为家里人盛饭,一盛就是满满的一大碗。儿子一向饭量大,倒还没什么,湘漓和丈夫都受不了,向父亲提了意见,父亲却总是我行我素。最后,还是湘漓自己承担起了盛饭的责任,让父亲只负责盛他自己的饭就好。
父亲总是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声音又开得极大。每次丈夫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进房间关上房门。湘漓也不喜欢电视发出的吵杂声,却也懒于向父亲提意见,便选择了和丈夫一样的鸵鸟战术。
父亲最喜欢看的就是打打杀杀的武侠电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才越发养成了他以前那种独断专行的个性?
高中的时候,湘漓带了一个男孩子回家吃饭,父亲便向对着一个犯人似的,吃饭的时候一直板着脸,对着那个男生从成绩问到家世,语气硬得不得了,弄得人家好尴尬。湘漓受不了,就反驳了父亲几句,父亲居然气得端起碗就对着湘漓的头砸下去——
湘漓并不觉得痛,却眼睁睁看着鲜血从自己头上流下来。一旁那个男生早就吓坏了,递纸巾过来给湘漓擦,湘漓也不接,只是狠狠地瞪着父亲。
父亲当场就慌了神,走过来拉起湘漓要送她去医院,湘漓用力挣开了父亲的手,说什么也不让他碰。最后还是母亲过来扶她去了医院,她出家门的时候头也不回,坚决不再看父亲。
之后剪掉所有的头发做手术把飞溅进头皮的碎瓷片取出来,还不得不带着头套好久。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莫大的苦难,她难受得要命,只祈求这一切早早过去。
母亲告诉她,当她在医院里做手术的时候,父亲就坐在在医院走廊的凳子上哭。
高高大大的一个男人,居然当着那么多病人和家属的面,因为自己女儿在里面发出的惨叫而不顾形象地大哭。母亲苦口婆心地劝她原谅父亲:“这样还不足以说明你父亲有多在意你么?”
湘漓只是固执地把头偏过去,拒绝一切跟父亲有关的要求。
从那一次之后她就恨透了父亲,说什么也不再跟父亲接触。她很快向学校申请了寄宿,大学更是申报了很远的志愿,决心不再跟父亲有交集。
要不是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大病了一场,病愈之后就开始耳背,生活不便;要不是时间冲淡了当初的那些恨……湘漓想,也许她会一直远离父亲,继续浪费还可以孝顺父亲的好时光。
到了如今,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湘漓不知道父亲跟着她和丈夫过的这几年算不算是好日子,她算不算是聊尽孝心。她一直都忙,忙报社的工作,忙儿子的学业,忙着帮忙处理丈夫公司的事。而父亲,永远都是她忙碌的生活之后的那一点影子,安安静静地存在着,从不惹她厌弃,也从未被她关注过。
其实父亲的性格并没有怎么变。一年多以前看到父亲买菜的时候跟一旁的叔叔吵架,语气依旧是咄咄逼人,丝毫不弱于壮年的时候。那个叔叔比父亲小了快十岁,却吵不过父亲,终于不再跟父亲抢那两条鱼,转身走了。这样强悍得一如过去的父亲,在湘漓面前,却一直都温柔乖巧得像是一个孩子。
那天,父亲买了鱼提回家,便亲自下厨做了一道菜。这是父亲会做的为数不多的几道菜之一,味道算不上多么鲜美,却也还不错。丈夫总觉得父亲做的鱼有一股腥味,不肯吃,儿子却吃得津津有味。
湘漓记得,这种鱼,是她从小到大最喜欢吃的菜。以前每次母亲做出这道菜,她就可以津津有味地吃上两碗饭,还觉得意犹未尽。那次失手砸伤了湘漓的头之后,父亲专门在家向母亲请教了好久,才学会了这道菜。尽管没有母亲做的一半好吃,但已经是父亲能做出来的最高水平。
那几天是高考之前,学生们放假回家自习,湘漓也不得不暂时从宿舍里搬回了家。每天中午她都能在餐桌上看到这道菜,却因为知道是父亲做的而一口也不肯吃。母亲劝了几句也没有用,父亲倒也没有强迫她,只是每天默默地把菜做好,默默地端上餐桌,默默地看着湘漓离开餐桌,而那盘子里的鱼还是完整无缺。
到了现在,湘漓突然开始想念那道鱼的味道,想念起盘子上冒出的丝丝热气,想象着父亲小心翼翼地将它端上餐桌的样子,想象着当时如果自己下筷子吃了一口,那个味道会是怎么样,父亲又会是多么开心。
这一切却都只能出现在想象之中,再也无法在现实里出现。
父亲的病到了后来,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就认得家里的人,还可以叫出湘漓的名字,不好的时候连自己是谁也想不起来。
有一次湘漓一大早起来就发现没了父亲的踪影,当下就产生了不祥的预感,请了假去找父亲。
她先去的是上次的小公园,没有找到父亲。后来又去了以前住的房子,没有找到父亲。她又去了许许多多的地方,走过许许多多的街道,却都没有发现父亲的踪迹。
一个老年痴呆症的患者,一个行动迟缓思维迟钝的老人,他能跑到哪里去?
湘漓找了很久很久,甚至把正在上班的丈夫叫回来一起找,却怎么也找不到父亲在哪里。
她不明白,父亲病成这个样子,为什么还要闹别扭离家出走,给她找这么多麻烦。
这些天眼看着父亲越来越迟钝,连衣服的扣子都扣错,连拉链都不会拉,连漱口的杯子都不知道应该怎么用。湘漓一点一点地教,父亲一点一点地学,目光总是那样虔诚。湘漓以为只要她有耐心,父亲就会有耐心,却没有料到父亲会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
父亲究竟去了哪里呢?
湘漓想了很久,却没有得到答案。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眼里的父亲总是无比的高大,肩膀宽阔,目光里带着戾气,力气大到轻而易举就可以将她扛在肩上,在动物园里走上整整一天。
她想起自己读书的时候,父亲要么就忙得不回家,要么就不断地往她房间里送零食,生怕她做作业的时候觉得饿。母亲总说父亲对她溺爱得过分了,她从来不觉得,父亲更加不觉得。
她想起每一次父亲出差回来,总是给她带一大堆礼物,无论是吃的穿的还是用的,总是最好的那种。有一段时间父亲的工资并不高,既要付房子的贷款还要给她交学费,却愣是从牙缝里省出了钱,给她买了一台崭新的手机。
她想起为数不多的几次,父亲到学校来接她去外面吃饭。每当看到有男生站在她身边,父亲的脸就会板起来,吃饭的时候便会就刚才的男生开始盘问她,问很多的问题,问得她都不耐烦了,父亲却仍旧纠缠着。
她想起自己躺在医院里做手术的时候,父亲那样高大的一个男人,居然坐在走廊上,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
她想起粗枝大叶的父亲居然不辞辛苦地向母亲学习做她喜欢吃的菜,得到的却只是她无情的起身离开。不知道那道鱼上面冒出的腾腾热气,是不是灼痛了父亲的心呢?
她想起母亲去世之后一年多,自己在丈夫的劝说下回去看望父亲,看到的竟是他一遍遍擦拭着自己用过的书桌,嘴里还喃喃有声:“小漓,小漓,你别生爸爸的气啊,好不好……”
她想起自己把父亲接过来住的那天,父亲从早到晚都摆着一张溢满笑容的脸。过来送行的几个街坊都说:真的很久没看到老莫这么开心的样子了。
她想起父亲知道自己患了老年痴呆症之后,回到家的头一件事就是找了个本子出来,戴上老花眼镜,拿起笔在上面写下密密麻麻的字,直到深夜都不肯睡。湘漓想看父亲写的是什么,却被父亲拒绝:“这是我预防自己做错事的秘方。”
她想起客厅里永远响彻着的刀剑碰撞和打斗吵闹声,想起父亲乐此不疲地坚持看的一部又一部的武侠电影。到了现在,她突然想让这些声音来打扰她,却不知要到哪里才能找到。
她想起父亲打碎碗碟之后,蹲着捡碎瓷片的身影是那样孱弱,颤巍巍的,声音里都带上了愧疚的颤抖。他从来都是那样温和地听她的话,从来都是那样努力地讨好她,不想让她感到任何的不满。
他是她的父亲,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最爱的人。他一直都是那样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为什么,他竟然要用委屈自己的方式来讨好她呢?
湘漓进了父亲的房间,从抽屉里翻出了父亲留下的那个本子。打开第一页,就看到父亲有些潦草的连笔字:“如果你开始不记得身边的事,不管怎么样,一定不要忘记你的女儿。她叫莫湘漓,她是你最疼最爱的女儿。”
湘漓看到这句话,眼泪就忍不住刷刷地掉了下来。
往后面翻,她发现父亲记了很多的事情,例如她丈夫的名字和工作,儿子的学校和年龄,甚至还有她最爱吃的那道鱼的做法。
湘漓一边看一边哭,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她早已泣不成声。
父亲的字一个一个地摆在横格子上,有一点大,有一点潦草,可是她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你觉得自己已经笨得无药可救,你一定要赶快离开湘漓的家,不要再让她看到你的样子。一个父亲,就算再笨再迟钝再痴呆,也要做女儿心目中的英雄。”
湘漓将手里的本子捂在胸口,肆无忌惮地大哭了起来。
她想起自己的名字:莫湘漓。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不是说,既然在这世上成为了父女,就此生此世都不可以再分开?
她想,如果还可以把父亲找回来,她一定要好好对待他,把从前欠他的都还给他。她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用最好最好的方式对待自己最爱最爱的父亲。
此生此世,永莫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