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稿》Mela

4、chapter 04

　　chapter 04

　　初然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她将前一晚没来得及收拾好的行李整理归位，把采风时记录的一些素材重新捋清，又列了下一阶段的工作计划表。

　　一切忙完时，接近凌晨一点多。

　　裴女士给她从老中医那里买的香薰包一直挂在床头，味道悠淡且平和，据说有安神助眠的功效。

　　初然盯着那桃粉色的穗子半晌，撇了撇嘴。

　　早该知道，她妈妈在这种事情上就是个大忽悠，被别人忽悠了，还要反过来忽悠其他人。

　　譬如现在，她躺在床上呈挺尸状已经十几分钟了，满鼻子都已经沾上了那味儿，却依旧没有丝毫困意。

　　越睡不着觉，初然心里便越烦躁。

　　不知为何，只要一闭上眼，她的耳边就一定会响起叶子骞清润的声音。

　　跟撞了鬼似的。

　　她强迫自己去想想别的，可到最后，还是兜兜绕绕又回到了叶子骞身上。

　　‘条条大路通罗马’这话，她今晚算是体会了个够。

　　初然心烦意乱，她几近是宣泄似的掀开被子下了床，站起身来一把将窗子拉开。

　　凉风顺势卷入，却始终吹不散凝结着的阴郁。

　　好一阵子，她被冻得鼻头发痒，快要流鼻涕时才将窗户关上。

　　坐回到床上，发现手机里有了几条未读的微信。

　　导演齐霄：【我觉得叶总说的有道理，这几场感情戏你再改改。】

　　元筱：【然姐，男四的档期有点问题，你重新安排一下后面的剧情，写死也好，远走他乡也好，总之尽快让他杀青。】

　　……

　　诸如此类，都是关于《狭路相逢》这部剧。

　　这些要求看得初然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

　　临时改剧本这事儿在圈子里屡见不鲜，甚至都有可能前方演员拍着戏，后面编剧改着台词。

　　任何人不满意了，只要一句话，她就得好脾气的时刻准备着。

　　初然挨个回复了句‘收到’，便立刻坐到工作台前开始码字。

　　十指翻飞，敲得键盘噼里啪啦响。

　　对于元筱说的那个男四，角色里是个温润如玉的好男人，而选的那个演员穆青寒却是油腻到不行。

　　屎一样的演技而不自知，且私生活混乱，被圈儿内人称是泰迪精。他总仗着长了一张俊脸，到处和女演员传绯闻。

　　这行头做派，完全配不上剧里的男四。

　　初然毫不犹豫，删了他几场不那么重要的戏份。

　　最后，直接给角色写死了。

　　她宁愿让角色死，成为大众心里的意难平，宁愿让观众叫嚣着给编剧寄刀片，也不能让演员毁了角色的形象。

　　初然正改的不亦乐乎时，客厅里忽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在这静谧的深夜里，一切的声音都会被无限的放大。

　　她扭头盯着门的方向半天，心里的不安腾然而起。她犹豫着要不要给宋朝发个微信让他来解决，可那声音却越来越弱。

　　初然顾不得他想，直接撑着桌子站起来，随手将长发扎了个低马尾，走至门边，从衣架下方抽出一把长柄伞。

　　一副随时可以打架的姿态，慢慢拧开卧室门把手。

　　‘啪——’一声，灯被打开时，初然看清了眼前的画面。

　　“宋朝？”她皱眉，扶着门框站直了身体，颇为不满道，“你搞什么？”

　　宋朝回头：“吵醒你了？”

　　“干什么去？”初然指了指宋朝身上的军装和背包。

　　宋朝一边换鞋一边回答她，由于是弓着身子，声音一阵阵儿地发闷，只说了句‘有工作’，便不再多讲什么。

　　初然深知他的工作性质，便没什么情绪地‘哦’了一声，环抱着胳膊倚在卧室门口看着他换鞋。

　　宋朝系好鞋带直起身来，别有深意地侧头看了一眼初然。

　　初然察觉，抠着手指漫不经心道：“还有话和我讲？”

　　“初然。”宋朝板着脸，郑重其事地叫她一声。

　　就算是没看见他的脸，她也知道男人的严肃，因为很长时间他都没有连名带姓的叫过她了。

　　初然下意识站好，便听见低醇的声音响于耳畔——

　　——“长点儿记性，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长点儿记性，离叶子骞远点儿。

　　宋朝走后，家里就只下初然一个人，她依旧保持着刚刚的姿势没动。

　　屋子里沉寂一片，月光倾洒，似是个宁和的夜晚。

　　初然当然明白宋朝的意思。

　　他说，长点记性。

　　她早就长了记性。

　　年纪轻轻的，便不敢再轻易喜欢。

　　毕竟自己是为此付出了一张脸和半条命的代价。

　　思及此，初然抬手，微凉的指尖越过鬓角的碎发直抵皮肤，异样的触感传来，是一道磨灭不掉的伤疤。

　　那是八年前，她为了争取一个美国交换生的名额，去报名支教挣学分，毁了容，也差点儿就再没回来。

　　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她想去美国找叶子骞，那时的她满心都是热忱，可生生就被现实扇了两耳光。

　　如今她是明白的，成长，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只是她付出的代价，要大了些。

　　初然重新坐回到工作台前，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飞速修改剧本。

　　刚写了没几句，卧室里明晃晃的白炽灯‘啪’一下就灭了。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想起来，好像下午的时候物业群里有通知过今晚会有电路维修。

　　而且她的电脑一直在工作状态，也没有充电，现在还剩下不到百分十的电量，最多也就能坚持十几分钟。

　　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个地方给电脑续上电，把剩下的工作做完，她不喜欢拖沓，更何况干这行的，灵感来之不易。

　　这凌晨三点的，去谁家也不合适。

　　楼下倒是有个24小时便利店，是个不错的选择。

　　初然打定主意后，随手抓了件外套穿上，保存了文档，抓着电脑和电脑充电器就急急地往外面冲。

　　心里想着剧情，连手机和钥匙没带她都没有意识到。

　　到了便利店，她径直走向一侧设立的餐桌。路过饮品区时，顺手捞了一瓶茉莉蜜茶。

　　冰冰凉凉的饮料滑过喉头，激起初然的斗志。

　　一声熟悉的“欢迎光临”后，她的身后进来一个人。

　　初然的手指停顿一下，耐不住好奇便回头瞧了一眼，登时僵了下。

　　一是因为来人的那张脸，二是因为他下一句开口说出的话。

　　叶子骞向着收银员微微颔首：“您好，请问二锅头在哪儿？”

　　估计店员也是被惊到了。

　　凌晨三点，一个西装革履看似精英却又浑身酒味的帅男人来问二锅头在哪儿。

　　神踏马清奇的画风。

　　小店员足足愣了好几秒才伸出手指指了个方向，在初然的斜对面。

　　初然见男人即将转身，她立刻缩头选择当鸵鸟，因为她可太清楚自己现在是一副什么模样。

　　电脑屏幕边缘的黑色地方里倒映出她的脸，连她自己看了都忍不住咋舌。

　　未施粉黛就算了，她的皮肤底子倒也不算差。

　　主要是下眼睑上拥有两颗国宝级的黑眼圈，还有眼角眼尾的细纹，以及略肿的双眼皮，肉条感明显，像极了割双眼皮失败的典型案例。

　　如此看下来，初然觉得自己卸了妆比不卸妆要老上十岁。

　　她埋头，继续埋头，恨不能脑袋直接扎在电脑键盘里。

　　一阵浓烈的酒气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并没有在她身边过多停留。初然放心的同时，却又有些不是滋味。

　　元筱组的局应酬，这是灌了叶子骞多少酒，浓烈的酒气连衣服上都是。

　　她的余光偷偷瞄着不远处的男人，如同高中时她偷偷关注他一般，瞄着他从货架上拎了两瓶牛栏山二锅头，又瞄着他从货架的另一边回到收银台。

　　全程动作行云流水，好像叶子骞就真的没注意到她的存在一样。

　　偷窥了一会儿，初然便懊恼起自己来。

　　怎么就不长记性呢，他干什么，这踏马又关你屁事儿啊。

　　叶子骞把手里的两瓶二锅头放在收银台上，一手撑住收银台一手从兜里掏手机。

　　此时酒劲儿又上头了，微醺的醉意让他的太阳穴直突突，不舒坦。

　　但更让他不舒坦的是，坐那儿的女人一直没看见他，他都已经刻意从她那里经过了。

　　即便心情不爽，他也依旧礼貌，温润的声音里暗含一丝哑然。

　　“微信付款。”他顿了一秒，侧侧头，偏向初然所在的方向，意有所指，“那女孩儿的饮料也一起。”

　　超市里不过就三个人，叶子骞这话音量又不小，这要再装没听见，戏可就过了。

　　当初然很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话时，瞬间脊背‘嗖’的一下凌风过境。

　　她怕被认出来，可还是被认出来了。

　　初然拢拢头发，讪笑着回头。

　　两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男人温和的神情敛去了不少，下颌线崩得尤其紧，一双黑眸里翻滚着些许的深沉。

　　酒精的作用，让他白皙的皮肤里透着粉嫩，抵消了大半他周身散发着的不悦。

　　初然能看出他似乎有些不太高兴，但却不愿细想下去。

　　“不用不用...”

　　她笑着拒绝叶子骞帮忙付款。

　　虽然抠门，但也不会占人家小便宜。

　　尤其是叶子骞的。

　　叶子骞默不作声，直接打开了微信付款码。

　　见叶子骞不搭理她，初然垫了垫脚，目光转向收银员。

　　叶子骞对初然的意图心知肚明，在她做出动作之前便挪了身子，横挡在初然和收银员之间，凭借着身高优势，完美地阻碍了两人的视线。

　　初然一脸懵逼？？？

　　还能这么操作？

　　‘滴’的一声。

　　“结完了。”

　　叶子骞收了手机，看她。

　　特意告诉告诉她一声，难道是在等她道谢吗？

　　初然抿抿唇，试探性地说道：“谢谢啊。”

　　叶子骞闻言挑挑眉，撑着收银台依旧不动，眼睛就像是长在初然身上，这会儿的功夫把她上上下下全都打量了一遍。

　　初然被看得发毛，不禁抓了抓头发，她不明白这尊大神怎么还不走，难道是要自己‘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吗？’

　　于是，她再一次伸出了试探的脚丫。

　　“...要不改天我请你吃饭，谢谢你送我一瓶水？”

　　他应该不会这么不要脸的...答应吧。

　　这句话初然心里还没念道完，就听见叶子骞胸腔里发出一声朦胧的轻笑，极其不真实。

　　“好啊。”

　　初然：“…”

　　很想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

　　她咬咬牙，勉强对着男人挤出一个微笑：“那行。我改天约你。”

　　说完，她转过身子坐下继续码字。

　　让她放了血还要笑脸相陪，她可做不到。

　　敲了没两下，那股刺鼻的酒味再次袭来，初然诧异扭头，眼睁睁看着男人朝她而来，一屁股坐在了她的对面。

　　她的表情略有失控：“你干嘛？”

　　叶子骞不在乎她的表情管理失败，把酒瓶放在桌子上，反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改剧本。”

　　“嗯？”

　　“家里停电，电脑没电，我就在这儿借借电而已，一会儿就回去。”

　　叶子骞点头，想到什么，又问：“你男朋友呢？这么晚他就放心你来？”

　　这语气就像是醋酸杆菌在发挥作用一样，酸的掉牙。

　　初然一愣，稍有迟疑：“我哪来的男朋友。”

　　哦，没有男朋友。

　　叶子骞认清这个事实，嘴角忍不住地弯了个弧度。他赶紧清咳一声，来化解自己喉头即将抑制不住要发出的笑音。

　　“....？”

　　他笑什么呢？

　　初然又狐疑地瞧了他一阵儿，问：“你呢？你过来坐这儿干嘛？”

　　叶子骞一本正经地有样学样，说：“我就在这儿借借光，一会儿就回去。”

　　“你也住在新苑？”初然觉得说出来都有些荒唐，“像你这种动辄就能拿出几千万来投资的人也会住那种老小区，不应该啊。”

　　“为什么不行？”他说，“我念旧。”

　　“可是那小区的房子有些年头了，物业管理不算好，还总是停水停电的，除了地段好，我真想不出什么优点来。你在这儿买房，不亏吗？你看看对面的润园多好，这两个小区是真的没法比。等我有钱了，我就住到对面润园去。还有你投资《狭路相逢》你个旅游公司你投资这种剧，这都市里怎么开发旅游产业啊，你不觉得亏吗？”

　　叶子骞盯着初然的小表情，唇角微弯：“不亏啊。”

　　多少年了，他都忘不了初然话痨时的样子，鬼精灵似的。

　　一直以来，他都不善交际。

　　不爱说话，也不怎么爱听别人说废话。

　　在外人眼里，他为人随和，可只有他特别亲近的人才知道，那是教养使然。

　　可初然却例外，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叶子骞对她，从来都没烦过。

　　果然啊，他心底所有的偏爱，都给了初然。

　　“嗯，总有一天你会住上润园的。”

　　他笑着接了话，却没告诉她，其实他并不住在新苑，而是住在润园。

　　总有一天你会住上润园的，和我一起。

　　-

　　完成了最后一段对话，时间接近凌晨四点。

　　初然合上电脑，起身伸了个懒腰。

　　懒腰伸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的想到了什么，动作凝在原地。

　　“怎么了？闪着腰了？”叶子骞撑着桌子站起来作势要扶她。

　　“不是。”初然推开他的手，表情有些丧，边说着边浑身上下摸了摸，摸完便更加悲壮了，“我好像没拿家门钥匙…也没拿手机，怎么办？”

　　叶子骞抽回手，他定定地看了初然几秒，暗沉沉的眼睛闪过一丝狡黠，转瞬即逝，叫初然都没来得及看清。

　　“走吧。”

　　叶子骞自如地拿起两瓶酒，还有初然的笔记本电脑和充电线率先走向门口。

　　“啊？去哪？”

　　叶子骞扭头，喉结上下滚动：“开房，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