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的主角》悦悦兔

2、似水流年

　　慕蓉出生在一个小城市，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她排行第三。这个排位一听就让人觉得是一个极不起眼、承上启下的女儿。是的，似乎从她出生就决定了，在大学之前，她的确一直扮演着集体中不起眼的小角色。她的大姐比她要大十岁，因为父母生在农村，父亲后来为了多赚钱养家，去了城市里做一个打工仔，十二岁就跟着一名做建筑的大老板东奔西跑，后来在饭局上认识了年轻貌美的母亲，二十岁就生了第一个女儿，慕华，第二年底第二个女儿，慕云也降生了。然而，这并没有给他们家带来欢乐，在农村的大家庭眼中，只有男孩才属于“添丁”，必须与“发财”同时满足，才是美满家庭。所以，即使母亲生完二姐后身子不好，经常深夜发汗、走路头晕，不愿意再有更多的小孩，终究顶不过家里的压力。就在二老准备让幸运之神眷顾“添丁”时，父亲建筑工地上有个人不慎高空作业摔死了。没料想到家属很有势头，搜集了他们工厂很多不安全违规作业的证据，要告上法庭，老板极力斡旋，私下谈妥要赔偿一百万，家属才肯罢休。哪知还没把钱打出去，老板的儿子又在深圳赌博输个精光，银行贷款也还不上。这下老板家里既要还款，还得赔偿，只好把工厂承包给其他人。作为前任老板的老员工，慕蓉爸爸就这样失业了。于是，生三胎的计划这才搁置，后来经由老客户推荐，找到了新的建筑工厂，家庭经济才稍有所好转。于是，慕蓉出生了，这下父亲家里人更不开心了，无数的指责就这样落在妈妈头上，幸好2年后她久违的弟弟终于出现了，这下爷爷奶奶和三姑六婆才肯放过对妈妈的施压。然而，她母亲这些年早已被各方压力和生子折磨得身子极差，在慕蓉五岁时便离开了。慕蓉对她的印象极为模糊，只记得母亲有着双清秀的眉眼和似蹙非蹙的柳叶眉，颇有些林黛玉的病弱姿态，听说外公家以前是大地主，后来被农民们抄了家产，赶出了大院，这么说来，母亲的身上的确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温婉大方。她对自己的小女儿很好，慕蓉对她的印象碎片里，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牵着自己的手去赶村里大年初三的“迎神会”，神庙旁有一个捏糖人的老头铺前围了好多人。慕蓉盯着那只活灵活现的猴子挪不开眼，她很记得妈妈当时温柔的语气，她弯下腰，问她，“蓉儿要不要吃一根呀”。她早已忘记那只糖人具体什么味道，她只知道，家里最在意自己的好妈妈，给了她最温暖的童年回忆。
　　慕蓉和弟弟是在两位姐姐的管教中长大的，村里人定义她的价值，就是“招弟”，所以就连她的名字，也起得很随意。父亲说慕是从慕容复姓演变来的，既然是女孩子，就叫慕蓉好了。她不像弟弟，从出生就被寄予厚望，连名字，也是“为国争光”之义。后来在学校有人夸她名字很像言情小说里的女主，她有点想苦笑。慕国光打小并不跟姐姐们住在一起，爷爷奶奶把他们心爱的孙子接过去精心照顾，父亲又长期在城里，于是就只有她们三姐妹在那间石板屋里相依为命。缺席的父母角色，让慕蓉特别依赖两个姐姐，她们就是她生活最重要的依靠。特别是大姐，做事有条不紊，努力又坚强，她最后考上了一个二本院校，终于也是要离开家里去省城读书了。
　　所以，慕蓉从小学三年级，家里就只剩她一个人了。她不得不学着做简单的饭，中午带着面包或饼干去学校吃，晚上再回家洗菜做饭。有时候她也会被叫去爷爷奶奶家，可她一点都不喜欢，因为她总是需要扮演成一个乖巧懂事的孙女，单独遵守各种规则，才能不被大人呵责。但弟弟就不用了，他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把自己喜欢吃的菜端到眼前吃个精光、可以撒娇就买到喜欢的玩具，他不用考虑其他人的感受，只需安然接受别人为他考虑。
　　有次慕蓉趁弟弟不在，拿了辆父亲给他生日买的四驱车。就当她在门口滑着小车，爷爷走过来，一把捡起地上欢快前行的小玩意，然后言辞严厉地训斥她，“你这个姐姐怎么当的，都长这么大了，还拿弟弟的玩具”，过后让弟弟把玩具收好，“可不能再被你那贪心的姐姐拿走了”。还有一次她得意地给小表哥展示她新画的96分风景素描，这小子撇了一眼，直接嫌弃到，“这是什么玩意，我还以为是你家厕所呢”。慕蓉一下就生气了，怒目圆睁，“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就偏这么说，老师说了，你们女孩子就是不如男孩子”。慕蓉哇地就哭出来了，她以前以为只有家里人觉得自己没用，没想到学校老师也这么说，看来这是真的了么？姑姑闻声过来，一把就将慕蓉推开，指责她动不动就哭，就是个野孩子，没家教。爷爷也附和说她不懂事，真是白吃了家里的饭。慕蓉永远记得，那天她千夫所指，也没有愿意站在她这边，她感觉自己就是这个世界多余的孩子，可能就是块女娲造人时的边角料，被随意丢弃到人间。
　　太多诸如此类的事情让她幼小的心灵累积了很多不满。最开心的事，就是她一个人玩角色扮演的时候，在她自创的剧本里，可以天马行空，无拘无束。她假扮过动画里的迪士尼王子，在床上披着床单当披风，举着枕头当宝剑，英勇无比，受万人称赞；她还扮演过学校里那个高鼻子的主任，扎着高高的马尾辫，随意斥责眼前虚幻的学生和老师；她甚至还幻想过自己可以成为村口的王大妈，因为她在家中很有威严，经常打骂她家的大蛋和二蛋，丈夫也对她低眉顺眼，慕蓉希望将来出嫁之后，她可以像王大妈一样，威风凛凛地站在爷爷奶奶和爸爸面前，指着鼻子告诉他们，她从小就讨厌他们，非常讨厌！所以每次慕蓉被冷落或责备时，她嘴上在认着错，心里却构思着各式各样的高大形象，她希望未来可以成为这样的人，她要变得无比强大，给自己出口气。后来慕蓉才意识到，仇恨的种子原来早就悄悄在她心里生根发芽，成为她往后难以摆脱的梦魇。
　　唯一幸运的是，她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可就是太内向，还爱发呆。她不喜欢坐在教室的前排和中间，只喜欢最后一排那个靠窗的位置，因为在这个不被注意的地方，她才可以自由自在做着白日梦。因此她九年的学生手册上，每一学期的老师评语，都是“勤奋好学，性格孤僻”。即便如此，相对于回家，慕蓉还是更喜欢学校，经常放学大家都走了，她就可以在空旷的教室里，光明正大看她喜欢的小说。而且慕蓉作为老师信任的乖乖学生，经常假公济私，帮闯祸的同学圆谎，好让每学期末老师的家访变得和谐感人。不过，瞒归瞒，看着那些玩得无法无天的同学，她心里真是担心，或许他们初中毕业就会出去工作，然后步上家里叔叔伯伯的老路，继续“重男轻女”的做派，代代循环。
　　不过，谁也不知道她这些心事，受帮助的同学总是乐意把书借她，像什么《狼的诱惑》、《那小子真帅》，这些懵懂的爱情小说是班里女生间最流行的，只要有一个人去书店买了，大家就开启了排队等书看的期待。每次放学坐在那里，飞快地读着文字中透露出的青春躁动，她也好想知道，她长大以后，是不是也可以遇到一个帅气温柔的少年：他穿着一身白衬衫，带着如冬日暖阳般的笑容，对她伸出手来，化解周遭一切的冰冷。教室窗外四季的景色各有不同，却好像也都相同，对于慕蓉来说，唯一不变的，是在那棵玉兰树下，那个朦胧清瘦的男孩，笑靥如花，这个场景粉饰了她整个少女时代。

　　后来她如愿以偿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很是争了一口气，成了她们初中学校第一个考上的学生，和第二名拉开了三十多分。去学校领成绩的那天，一直笑呵呵的干瘦校长堆起了满脸的褶子，那些痘痘彷佛也被隐藏了起来，在办公室对她很是卖力的一顿夸。她的初三班主任，也拿到了唯一能到市里参加优秀教师评选的名额，虽然最后名落孙山。那天慕蓉攒着那张成绩单走出校门，第一次十分满意这样的自己，她觉得路上经过的人，都在谈论她，说她是村里的骄傲，那些她不认识的同学，也一定会回家告诉爸妈，他们有一个厉害的同学，这大大满足了她十六岁的虚荣心。
　　慕蓉也正是从这个中考，终于得到了家里人的重视，他们逢人就称赞她，说自家有学习的好料子。那些听众估计也是第一次知道她的存在，估计得说是慕国光的三姐，大家才知道她是谁家的孩子。不过，慕蓉第一次感受到不用活在周围人的否定和排挤中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事，也体会到了像弟弟那样，原来做世界主角是那么爽。
　　来到重点高中，学习压力自然大了许多。高三分班考后，她以排名四十八，勉强进入了理科重点班。班主任是个中年发福的五十多岁物理老头，名字也很独特，叫黄胡，学生私底下都戏称他“胡哥”。他身上还流传着一个全校闻名的故事，他当年在兄弟院校，可是创造了“3+物理”差班变优班的传奇。他经常给学生上课，讲着讲着就沉浸在自己的辉煌历史中。习题讲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就停住了，开始了他絮絮叨叨的忆往昔，等到他花了十几分钟后意犹未尽回神，早已忘了刚题目讲到哪儿了。这时他会很淡定自若地敲敲黑板，指着刚写到一半的步骤，肯定地说，“这道题相信你们重点班的同学都会了吧”，然后直接切换为下一道题。“胡哥”还喜欢提问尖子生，每次班里几个大神站起来做完回答，“胡哥”就在讲台上连连点头，表便默认所有人都掌握知识点了。物理弱鸡的慕蓉，每节课都想抓狂，只能在云里雾里度过。
　　于是，慕蓉的高三物理遭遇了连续的滑铁卢，二模物理直接跌出及格线。那次“胡哥”难得把她叫去办公室，以前这种私聊特权只归尖子生专属。然而，“胡哥”一见到她，开口就问，“我看你同桌最近总是有个男生下课来找她，她是不是在谈恋爱”？慕蓉没想到，在班主任心中，自己也不过就是个可以套取同桌八卦、无足轻重的人。于是，自那之后，她每天感觉自己像是在“高压锅”里烹煮，高考就是那颗紧紧按住的锅塞。她几乎所有的时间总在怀疑和否定自己，不出意料高考也失常了，创下了高中三年最差的记录。
　　后来回校才知道重点班成绩也很出乎意料……的差，不仅创下了学校有史以来首次零T大的记录，班里还有五位同学选择了复读。那个依然胖胖的“胡哥”，那天站在台上，毫无往日神采，他反常的沉默，让大家上去领报考指南，说完就走了。后来慕蓉看到他一个人站在小卖部旁抽烟，神情落寞、静立无言。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像“胡哥”，也是个喜欢“活在过去”的人，不同的是，“胡哥”选择活在职业生涯的辉煌时刻，而自己，却牢牢被负面想法占据，成了她不散的梦魇。
　　就那个燥热的七月，慕蓉听从父亲建议，报了省城里的中北师范大学。她不懂信息技术、旅游管理、光学材料这些，简单来说，她并不懂除了课堂学的语数英物化生之外的世界，于是她最后选了一个分数保险的化学专业，幸而也终于等到了录取通知。当一切尘埃落定，她的高中好朋友杨诗韵提议一起去加入高中师兄师姐创办的暑期补习班，给初三的小朋友补课。慕蓉数学好，就被安排每天上下午给数学补习班的小朋友复习初一到初三的数学，各上1个半钟，一天可以有50块的收入，最后这个暑假赚了她的第一桶金。她拿到工资的第一时间，搭了公交去城里的大书店，买了久违的梁羽生全套武侠小说。因为在初中偷看了爷爷藏书中的那本《萍踪侠影录》后，她就喜欢上了那个潇洒肆意、喝着酒吟着“明日愁来明日忧”、骑着照夜狮子马的张丹枫，她多么羡慕云蕾，可以和他仗马走江湖。看了后续的小说，更是满足了她的幻想，男女主角结婚了，还有了女儿，一代剑圣张丹枫临走前依然念念不忘他的蕾妹，他终于可以去陪伴已经在黄泉下等候多时的她了。这是一个多么美好浪漫的故事，显赫家世、绝世武功和朝代的兴衰，都没有磨灭他对爱情的执着，一生一世一双人，说的就是这样浪漫的爱情吧。这个在无数书本笔下最喜欢的元素，一定是世间最美好的情感。虽然高中三年她没有言情小说看了，可是，她依然在等待那个玉兰树下的白衣男孩。他现在在哪，会什么时候出现，他会像小说里一样，和她有个特别的开始，从一而终吗？他会像小说那样喜欢自己吗？如果他了解自己的内心，会被她吓到，翩然离去吗？
　　这些年来，她不是没有对学校里的男生产生过好感。相反，她从高中三年来好感的男生不下三个，但也仅限于好感。市重点高中的男生和她小学初中认识的男生很不一样，他们骨子里有着一股从小因为好成绩备受称赞的自豪感，有的人更是学校里人尽皆知的“大神”。越是成绩好的学生，他们越喜欢表现出一副不用太努力学习就能蝉联年级光荣榜的假象。上课做其他科目的习题，甚至直接就在老师眼皮底下睡觉，放学铃一响，马上呼兄唤弟相约篮球场，打得汗流浃背、日下西山才肯背书包回家，其实，或许他们学习的时间就是在回家后挑灯夜战。有一回和前桌大神林杰玩五子棋，他输了，作为交换的秘密，他跟慕蓉说，自己每天晚上得学习到十二点才上床，要是打球回家晚了，到一两点都是有的。慕蓉暗暗腹诽，这些学霸还真是虚伪。慕蓉好感的男生，也没有什么独特之处，都是学校里最受女生喜欢的开朗阳光、成绩又好的男孩。可是表白什么的念头，从来就不敢在慕蓉的心里萌芽，她那么普通，心里有那么多的阴暗面，阳光怎么可能会透过郁郁葱葱的树木，眷顾到她这棵毫不起眼的小草上呢？慕蓉安慰自己，美好的景色不一定要拥有，可以远远欣赏，也就够了。于是，有时去食堂，偶遇到心仪的男生，她会装作若无其事，端着餐盘选一个斜对角的桌子，若无其事吃饭，只在那故意的偶然抬头，远远看着他们谈天说地。这些青春的荷尔蒙气息，感染着他们周围的每一寸空气，真好！然而，这些人中，终究没有一个完全符合她心中幻想的玉兰树下白衬衫的干净男孩，他们有的穿着不拘小节，有的头发像乱草堆，即使是少有的讲究些的男生，打球回来后浑身汗臭味回到教室，上课感觉整班都沐浴在汗味里，一下子什么美感就都没了。或许不会遇到了他了，慕蓉黯然，不如就让他存在幻想里吧，不曾拥有，或许才能完美。
　　大学对于慕蓉，是她完全无法想象的新世界，就跟欧美日一样没啥区别。高中老师总是喜欢说，你们现在好好学习，大学就轻松了。那或许她就要去过轻松的生活了？当她坐上了通往大学校园的火车时，心里满是对未知的期待，再见了，我的故乡，我终于可以离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