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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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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多钟,到了快交班的时间,大家都忙碌着把手头的活收尾,准备能顺利交接班。
“曼姐你过来帮我看一下这个针还行吗?我摸着怎么有点/硬了。”沈曼正在写特护单,总结出入量,听到了旁边的李凯在喊她。
她叹口气,观察了一下自己看的两个病号病情平稳,便走了过去。
李凯说的是一个八十多岁脑出血的老太太,软针扎在了肘窝里,那里血管粗,手腕上绑着束缚带,防止她意识不清时拽掉了身上的各种管道。
沈曼仔细摸了一下,皮肤下有硬结,已经渗了。
“不能用了,起了吧。”她说。
李凯边起针边絮絮叨叨的抱怨:“她的针最难扎了,胳膊肘这儿都不行了,真没地方扎了,曼姐还是你来看看吧,帮我扎一针。”
沈曼又看了眼她的那两个病号,监护仪上显示生命体征平稳。
“拿过压脉带我系上看看,像这种病号怎么不下PICC?”沈曼说。
李凯递给她压脉带,说:“家里人不愿意害怕老人受罪。”
沈曼看完两只手又看了胳膊腿脚,真是都没地方扎了,“年龄这么大了其实就不该送这里来。”
李凯说:“话是这么说,可是家里人都不甘心啊,咱们ICU是病人和家属最后坚守的希望和执着。”
“我看你改行写诗去得了,过来,帮我扶着头部,找不到只能扎颈部静脉了。”沈曼说。
老人很瘦了,颈部静脉很明显,沈曼很轻松就扎上了,剩下的收尾工作交给了李凯。
“光贴个膜就行了,别粘胶布了,不透气不舒服。”沈曼嘱咐了下李凯,用速干手消毒液消了两遍手,又回到了自己的治疗车旁。
看了眼胸前挂的表,还有十分钟就该交班了,她又确定了一遍病人各项情况是否正常。
连续八个小时高强度集中注意力的工作让人感觉身心俱疲,她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写下最后的总出入量,总算松了口气。
“沈曼。”护士长走了过来说,“院长亲自打电话说要来一个新病号,你懂的,床位按在你这儿我才放心。”
沈曼心里一沉,她最不喜欢这种病号了,不,患者都是一视同仁的,她不喜欢的是与这种患者家属打交道,但是没办法,只能说:“好吧,正好这边也有一个空床位。”
护士长笑着说:“那就辛苦你了,快下班了,你把这个新病号安排妥当再下班吧。”
沈曼心想,还用你说,我接的病号不弄妥,交给下一班的也太不地道了,人家也不接啊。
现在是冬天患者挤得满满的,医护忙的恨不得飞起来,ICU床位更是一床难求,今天也巧了,正好沈曼看的一个病号转去了普通病房。
ICU护士管床位的分五组,排班是大小夜下休,大是从早晨8点接班到下午四点,就是现在沈曼上的班,小就是小夜班,从下午四点接班到晚上九点,剩下的就是夜班了,下了夜班运气好的话可以休息两天,因为这个时间内可能会被叫回来听课开会或者考试,很悲惨的。
沈曼是她们那组的小组长,没钱拿却管好多事的职位,是护士长赋予的光荣职责。
“李凯要来新病号了,准备好东西。”沈曼说,床位都是之前铺好的备用床,沈曼赶快去把今天的医嘱又都看了一遍,确认没有漏签的,来了新病号这些就都没时间做了。
ICU病房的门铃响了,主治医生李明顺接的喊了声:“沈曼,带你的兵接新病号。”
李凯准备东西,李明顺沈曼和张丹推着床去缓冲间接新病人。
出了里层的感应门,看到外面的那层门那里挤满了人,一眼都看不到头的那种,沈曼不由头皮发麻,待会家属宣教有的头痛了,医生更可怜。
病人的担架床已经停在缓冲间了,沈曼把病床和担架床平行对接上,招呼人抬病号。
这是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大爷,她看了一下,插着气管插管,连接着车载呼吸机,身上还有尿管,胃管。
“留下两个有劲的抬病号,其他的退出缓冲间。”沈曼说了声。
有两个年轻的小伙子留下了,沈曼指挥他俩一人扯一头的被褥,她和张丹在两边,把老大爷挪到了病床上。
张丹和李明顺推着病床先回病房,里面有人接应。
沈曼边去关缓冲间的门边说:“你们俩先出去,待会有事会喊你们。”
他们俩往外走,后面的那位走到门边突然站住沉声说:“沈曼。”
沈曼一怔,猛然抬头看去。
隔了漫长的岁月,那张熟悉的脸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眼前。
打得她猝不及防,头晕目眩,脑中一片空白。她来不及做任何防备,只是扶着缓冲间的门僵在了那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到隐隐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曼姐!”
她才如造雷击般反应过来,这才感觉到自己心跳的要蹦出了嗓子眼,连呼吸都成了困难。
她艰难的调整了下五官露出一个笑,又意识到自己戴着口罩,笑,他也看不到,不过幸好戴着口罩,不然丢脸丢大发了。
她尽量压制住翻江倒海般的情绪,让自己开口的声音平稳:“呵呵,那么长时间没见差点没认出来,刚才那位大爷是你?”
何思求皱了下眉,她竟然说差点没认出来!明明该是化成骨灰都能把对方认出的人,她竟敢说没认出来。
她戴着帽子口罩包得只剩俩眼他都能把她认出来,当然确定还是看到了她的胸牌,但是,从她一出来,看到那双眼他就知道是她。
他不由沉下了脸色道:“我爷爷。”
“哦,我知道了。”沈曼魂不守舍的应道,“我会照顾好你,嗯,爷爷的。”
“曼姐!”里面又催了一声。
沈曼关上缓冲间的门,还剩一条缝时又挤出头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
“谢谢。”何思求面色无波的点了下头。
沈曼迅速关上了缓冲间的门回了病房。
李凯在给患者上心电监护,李明顺已经给患者连上了呼吸机,在调参数。
沈曼走过去和张丹一块给患者翻身把患者身下的被褥抽出来,待会要拿出去给家属的,并检查一下有没有院外带来的压疮。
老人很干净,身上一点红的地方都没有,这对长期卧床的病人来说很难得了,可见家属照顾的很经心。
张丹小声对沈曼说:“我听说他是盛阳集团老总的父亲,之前一直在北京治疗,快过年了老人非得回老家来,这不发生病情变化了,才上我们医院来了。”
“哦。”沈曼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你去交你的班吧,这边也没什么事了。”
“好的曼姐,辛苦你了。”
来接沈曼班的郑敏也来了,可是沈曼走不了,她先把那两个病号给郑敏交妥当了,再回来处理新病号。
特护单,评估单要写,医嘱要处理了,病号是戴着软针来的,倒不用扎针了。
其实最令她头痛的是要给家属宣教签约字,她不愿意再见到何思求,但这个事她推不出去。
把手头的活都干完她最后才拿着健康宣教单出去找病人家属,心里想着这么晚了,何思求好歹走了吧。
可是何思求没有走,她被他们一家好几个人围着问东问西,心里简直要炸了毛,他只是神色淡淡的看着她。
沈曼不看他:“我叫沈曼,是何正钦患者的责任护士,我给你们说一下重症监护室规定,家属每天下午三点可以探视一次,平时送饭送东西有事按门铃会有人出来拿,患者要流质饮食,可以是小米粥或者用料理机做的蔬菜米糊之类的,由于患者插着各种管道会戴约束带,请你们谅解。”
患者女儿:“我爸来之前意识还是清醒的不带不行吗?”
沈曼:“阿姨如果爷爷醒来意识清醒我们会给他摘掉的,慢阻肺的患者有时会因为缺氧烦躁带约束带也是防止把管道拽掉,避免造成第二次插管的伤害。”
何思求听到她的话长眉一挑。
不知关系亲戚1号:“怎么才让探视一次,谁给喂饭啊?能照顾好吗?”
沈曼尽量压住内心的火气,耐心的说:“请您放心,患者既然进来了我们会为患者负责的,每天探视一次是监护室的规定。”
不知名亲戚2号:“可是我们又看不到,我觉得喂饭什么的还得我们自己来。”
沈曼继续耐心:“这真不行,既然进来监护室就得遵守我们的规定。”
“我们就是想多进去陪陪我大爷。”
“就是,不行我还得给他们领导打个电话,这不让我们自己人进怎么能行。”
“……”
得,家属们七嘴八舌沈曼插话都插不上了,倒是患者女儿儿子和何思求这几个关系最近的没说话,在医院里这是很、见的现象,往往没事找茬的都是这种不知道远近的亲戚,显得自己懂得多偏偏能,反倒最亲近的家属对医务人员都是信任的。
患者女儿对众人说:“这是人家医院的规定,这个护士也没办法的。”
患者儿子应该是何思求的爸爸,眉眼太像了,都是俊眉朗目的模样,他在宣教单上签上字,很客气的说:“那就麻烦你们多照顾我父亲了,刚刚听思求说你和他是高中同学。”
沈曼弯了下眼角说:“是的叔叔,您放心吧我们肯定会照顾好爷爷的,你们在这儿二十四小时要留一个人,陪护区有床位,患者的床号就是陪护区的床号,是3床。”
做完这个宣教沈曼热出一身汗,感觉比干了一天活还累,主要是在那人的目光下不自在。
回到病床前和郑敏交接,患者还在昏迷中。
“小敏这个今天刚来的患者是copd,各种单子已经写好了,患者身上没有院外带来的压疮,各种管道都通畅,你看一下。”
“曼姐,我刚才看过了,你快走吧都加班加了快俩小时了。”郑敏说。
“那我就走了,剩下的辛苦你了。”沈曼迟疑了一下又说,“这个新病人是我同学的爷爷,如果他清醒了麻烦你多给他说说话。”
“你放心吧曼姐。”郑敏应道。
(copd)慢性阻塞性肺炎后期的患者和别的昏迷的患者不一样,他们纠正了缺氧和酸中毒会清醒过来,但是又离不开呼吸机,离不开监护病房,只能一天天的戴着呼吸机熬日子,直到死亡。男性比女性多,吸烟有害健康,还有可能让你生不如死。
她们在ICU见到太多这种患者,曾经有一位患者住了半年多,脱机(摘掉呼吸机)超不过多长时间血氧就蹭蹭往下掉,根本出不了ICU,清醒的时候就只能听护士说话,他识字,想说什么就写在纸上。
时间长了整个监护室的护士都成了他的亲人,每天上班都会上他床边打声招呼:“嗨,梁局今天不错啊。”
他姓梁,七十多岁,是建设局退休的老干部,是不是局长不知道,大家都爱这样叫他,他听了也很高兴。
到最后走的时候,大家心里都挺沉闷的,虽然在这里看惯了生死,但是总希望生命可以延长。
“顺哥医嘱打出来了吗?我签完好下班。”沈曼说。
“我马上打。”李明顺应道。
“顺哥我们的默契哪去了!你想让我跟着她们一块上完小夜啊!”
“不好意思啊,默契都被你那同学的亲戚磨没了,我光谈话谈了四十分钟。”李明顺打出医嘱单递给沈曼,“我说刚刚那个帅哥真是你同学啊,啧,盛阳集团的公子哥,真是帅气又多金,结婚了吗?你有没有戏?”
沈曼把签好的医嘱单往他面前一送:“结没结婚我都没戏,我一个带娃的谁能看上我。”
“我觉得看上你的多了,是你太挑。”
“我可不敢挑,看上我的一听我带着个儿子都吓跑了。”沈曼说,“不跟你贫了,我的快点回家了,老的小的都等着呢。”
沈曼洗完澡换好衣服出来都下午六点多了,从更衣室的窗户往外看外面天都快黑透了,她把湿头发一拢用皮筋套上,也不吹了,直接穿上羽绒服戴上上面的帽子,又拿了个口罩戴上,这下连亲爹妈也认不出来了,才跟做贼似的打开了员工通道的门。
这员工通道的门正对着陪护室的门,而且陪护室外还放了一排家属等候的椅子,医护必经之路。
沈曼感觉应该不会那么寸再遇到何思求,重要的是穿成这样他就是火眼金睛也认不出来啊。
她这样安慰着自己,出了门低着头快步走过家属等候区,直往电梯间冲,很不巧四个电梯都得等,但是总归松了一口气。
“沈曼。”
听到这个声音她正盯着电梯显示屏上的楼层数碎碎念,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这人还真是孙悟空变得,火眼金睛!
她无可奈何的转过头勉强扯了下唇角:“你还有什么事吗?”
“你过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何思求转身就走,电梯间里人越来越多实在不适合说话,沈曼很不情愿的跟他去了旁边的楼梯间。
他今天穿了一身修身的深色长款呢子大衣,显得身材高大修长,往那儿一站沈曼就感觉到了紧密的压迫感。
她退开两步,后背抵在了楼梯间的墙上,微微垂着头眼睛盯住空气中某一点不去看他那张俊脸,省得扎的自己心口疼。
她率先开口,声音是极力压制的平静,就像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你爷爷我已经和同事说好了,她们会照顾好他的,像爷爷这种情况短时间内应该出不了监护室,你……”
“我想说的不是这些,爷爷得这个病已经十几年了,一直在北京治疗我们心里都有数,他自己也清楚,老人总想落叶归根所以才回老家来的。”何思求打断她,“我想问的是你…”
沈曼弯了下唇角说:“谢谢关心,我很好。”
何思求皱眉看她,审视的眼光从薄薄的双眼皮下压下来,沈曼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要凝滞了。
一时静默无声,楼梯间的黯淡的灯光照在两人头顶上,沉闷气氛让时间无限拉长。
沈曼紧紧攥着口袋里的手机,手指都已经麻木了,何思求终于淡淡说:“不客气 ,我们加个微信吧方便联系。”
沈曼攥手机的手松开了,扯了下唇角:“真不巧我手机没电了,183********,我的手机号也是微信号,抱歉你若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何思求:“路上注意安全。”
“谢谢。”
沈曼推开门离开,走到拐角没人的角落终于忍不住扶着墙弯下了腰。
何思求站在那里发了会呆,突然想到,她一直戴着口罩,他连她的样子都没见到。
作者有话要说: picc置管:经外周静脉穿刺中心静脉置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