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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密史(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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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黄克果然并不出舱,王远之知道这本是野渡暂停,便陪黄克读书谈论。那韩司哪里闲得住,早跑上甲板,略作热身,打了几趟拳脚,便停在船头稍站。
只见四野空旷,耳闻鸟鸣水流之声,微风一过,泥草气息扑面而来,更觉清幽。因春日晴好,低空黑羽白腹鱼鹰往来不绝,时而激射水面,或衔鱼啄虾得意而去,或一击不中便往复盘旋。更见燕来雁往,皆碧空长徙,念及自身,倒觉神思清明。
正此时,那张五跑了出来,大声叫道:“韩司小兄弟,既有闲暇,不如比试比试功夫。”
韩司笑道:“张五哥,比试不敢,不如用铁弓打鱼来吃可好?”说罢,忽觉不妥,似乎是嘲笑他技艺只配打鱼,尤其昨夜又输给那女子,怕是要恼.
那张五果然似笑非笑,韩司忙道:“张五哥,小弟自小顽劣,那弹弓不知玩坏多少,知道张五哥有把好的,不由心痒,张五哥勿怪。”
张五哈哈一笑,从怀中将那铁弹弓取出。韩司忙接到手里,甚是沉手,又见那牛筋甚粗,拉了两拉,还真是费力,便又递还到:“张五哥,小弟惭愧。”
张五见他举动,知他也是会玩的,早送上一把白色石子,笑道:“不如试试。”
韩司也不客气,抓过几颗石子,对着水中连珠射去,便看见一条鱼刷的跃出水面,又转瞬逃去。不由暗叫:“侥幸”。
那张五喜得大叫:“小兄弟果然厉害。”说着早一把把弹弓抢来,向水中也连射几颗,真是弹不虚发,转瞬七八条鱼已经反白浮上水面,不待去拾,早有鱼鹰飞来,啄起便走。
韩司也大声叫道:“张五哥好功夫!”
那张五对铁弓本是自负,更是得意非凡。
那张至闻和张三也一起走出,一起笑道:“村夫野技,也不怕小兄弟笑话。”
“我本是放羊的时候练得,又怕什么。”那张五也笑道,转头又向韩司道:“我便坐到那树杈上看住头羊,若要乱跑,便用弹弓打它的角。本是懒人的法子。”
韩司笑道:“这倒比我拿弹弓四处闯祸懒得多。”
张五也笑道:“能认识小兄弟,这趟倒没白受这些鸟气。”
几个人又一起大笑一通。
张至闻说道:“两位公子不见首尾,但小兄弟却总该让兄长如何答谢,不然倒叫人家耻笑。”韩司想了想便说道:“五位哥哥定在军中,那倒是好找,小弟自会寻哥哥们饮酒。”
张五喜不自胜:“那可一言为定。”又叨咕一堆什么他在七八岁放羊的时候,就已经偷进酒店开始喝酒了,云云,大家笑的更是前仰后合。
一会儿那些水手也出来活动,或进水摸鱼,或打拳练箭,十分热闹。后又恰好遇上一搜空船返京路过,张至闻亲自张罗,付好租金,便停在一边,静等寿州回音。
到了傍晚,果然张二返回,风尘仆仆,一脸喜色,说一切安排就绪,交接地点也都讲明。张四留在军中,以备接应。
自不言张至闻怎么行事,单说黄克,王远之和韩司三人连夜坐那小船离开野渡,直奔平江(今苏州)。
南唐李煜虽降不久,平江扬州倒很太平,几日行来,让人记住的便是,行在扬州运河上,那水中团团粉红,竟是被两岸青楼妓馆洗脸水所染,而两边小楼红衫绿裙,莺歌丝竹,细听之下,多歌后主词。
三人心中皆有事,又为那张氏弟兄耽误一天行程,更是归心似箭,虽在那些佳人长袖百般招揽之下,再是心痒难耐,也不愿招惹,
终于,四月初一中午时分,三人弃舟登岸,府中管家和两个小厮早已岸边车马等候,已到开封。
韩司却是步行跟随,那黄克上了牛车便闭目养神,王远之知他这几日心思沉重,便也不在意,
因初到开封,不免把车帘挑开向外打量,远远就见城墙雄伟,不禁心神不宁,暗想:据说此城是周显宗柴荣所建,让时任殿前督检司的赵匡胤跑马量地,终不免为他人做嫁。
待行到到护龙河桥上,看河宽十多长,水流清澈湍急,却并不见底,两岸杨柳依依,一派暖意。整个城池,白墙朱门,人流进出不断,井然有序,心中又暗服:赵氏能得四方诸侯来降,果不虚也。
正思忖间,那守城士兵把车拦下,验看完毕,挥手放行,倒也迅速,这车老板长鞭一挥,这车便进了南薰门。
开封大街甚是开阔平直,东西交错,密如蛛网,倒十分简明。
那王远之本出自山地西川,一路走来又是南方城市,多为山水所困,修路便是顺势而行,弯曲不定,又甚是狭小,哪里见过这样平原大城,更何况这城开建之日到如今,已经过二十来年整饬,更见整齐。
街虽宽平,可车马还是常被人阻,行走甚缓。
王远之正感叹,这车终于拐进一个胡同,在一处角门处停下来。
韩司早跳下马来,侯在车前。
黄克也不下车,只管指着毕恭毕敬的韩司,小声对王远之说笑道:“贤弟,你几时见过他这般有礼?”
王远之笑了,想起黄克所说姨母,心里也不免好笑。韩司倒是一本正经,看来倒确实奇怪。
看来这是府中花园一角,园子里桃李刚谢,花圃中多是菊花,此时只是一派新绿。
黄克进了门,长叹一声说:“为兄被责,这次只能角门回府,也只能委屈贤弟啦。”又对管家说:“姨母可有吩咐?”
那管家忙行礼道:“费夫人知道公子今日归来,一早便在祠堂等侯。”
黄克想想便笑道:“姨母也出身成都,这次估计是托贤弟面子啦。”说着便和王远之携手,快走了几步,又向东面一绕,便见假山石后一条石子铺的小径,两面藤萝正长,看来是一处避暑圣地。
王远之见这花园假山设计极其古朴大方,和南方园林不同,只脚下不停,沿那小径拐了几拐,走到尽头,便有一个月亮门,里面却是一个小院,两边只是花墙,正方三间,一派大气,应该便是祠堂。
门前廊下站着两个侍女,其中一个年长的见他们进来,便挑帘子进屋通禀去了。
三人只是在门口静候。不一时,那侍女走出来,柔声说道:“惠官儿,一路辛苦了,快进去吧.”
黄克不由眼睛一红,强忍了忍说道:“绿蕉姐姐,你身体可好”
那绿蕉也红了眼睛,轻声道:“只夜里睡不着,便陪夫人聊天。”
说着,三人进屋,见房里正厅摆着案子,上有贡品香烛,正墙壁悬着一幅画像,想是黄克先父。黄克进屋就跪在垫子上,趴在供桌上恸哭失声,韩司也跪下抹泪,王远之也跪在旁边,心中也不免犯酸。
不一时,就听西面里屋一个女声传出来道:“惠官儿,一路劳疲,不可过于伤心,身体要紧,快进屋来吧。”那声音略带嘶哑,似乎情绪十分激动,正自按耐。
黄克又拜了三拜,才走到西面,掀开门口挂的月白色素锦薄帘,到里屋去了。
那绿蕉忙让韩司和王远之坐到东侧长几旁的镂空四柱双底圆凳上,又笑着跟韩司说道:“瑞官儿,长的快跟慧官儿一般高了。先主若还在世,不定有多欢喜。”说完,红着的眼圈又要掉泪。
韩司忙道:“绿蕉姐姐,我骑了半天马,吃了这许多灰,快赏弟弟一碗茶吧。”
那绿蕉扑哧一声笑了,对旁边那丫头,唤作胭脂,说了句:“去端三碗七宝擂茶来。一碗要夫人常吃的给王公子。”边说着,绿蕉走进西屋门,隔着帘子劝道:“夫人,也待惠官儿吃了茶再叙吧。”
一时,等那丫头端来三个青瓷茶碗,放到长几上,里面是大约一匙的茶面,绿蕉早又从门外廊上小炉子上提了开水,轻轻冲下,那茶翻滚如花,一时匀了,自端了一碗送进西屋,这才出来也在旁边侧坐,对着王远之笑道:“知道王公子爱辣,快吃吃看是否合口。”
王远之忙笑着应了,端起那茶,尚未入口,已觉鲜甜两颊,一口下去,又香又辣,异香绵长,不禁连喝几口,正觉得失礼,却见韩司早一碗喝干叫道:“可是喝到家乡茶了。快再来一碗。”,不禁笑道:“姐姐真是好手艺。”
韩司又笑着对王远之说:“我们北方人最爱喝擂茶,讲究是‘一贼二客三朋友。’便是指‘只喝一碗那是做贼,喝两碗那是做客,喝三碗才是做朋友’,喝得越多……”
正说笑着,就听里面啪的一声,一个茶碗摔地上,就听费夫人之声隐隐穿了出来:“惠官儿好不糊涂。现你二哥已被那贼收买,不思报仇,倒一心为他卖命;你三叔留守京中,大权在握,他想去争,苦于名不正言不顺,才与你虚以委蛇,实则对此虎视眈眈;而你,若非这一年称病,早被送到京外任上。惠官儿啊,一朝离朝,那贼顺利站稳脚跟,不待几年,那贼四子成人,那你便是大难临头,万劫而不复。不说你父死因不明,但论那贼隐忍作态,上下结交,一有时机便强抢你位,你不思处处提防,事到如今竟还心慈面软,游移不定!你父在天有灵,又怎能安寝永昌?”那费夫人已声嘶力竭,最后几句黯涩难辨,黄克早高声叫道:“姨母,万望保重。”
绿蕉姐姐早快步进去,韩司和王远之早退到门口,垂首静立。
过了一会儿,就听绿蕉说道:“夫人,此事只可徐徐图之,且容惠官儿筹谋。”黄克早一连声的说是。
那女声又厉声道:“那步兵司押解吴越王生辰纲,竟然去寿州借道是怎么回事?你可知,何谓妇人之仁?好在亡羊补牢,未为不晚,你且不可再自欺欺人。”又歇了歇,说道:“你先去见过你的妻儿,让韩司陪王公子进来,和我叙叙家常。”
韩司耳朵甚尖,连忙拉着王远之走到西屋门口,说道:“姨母,王公子口才甚佳,可给姨母讲讲蜀地新闻,聊作消遣。”那绿蕉打起素帘,黄克快步走出,对王远之点点头,便一脸郁色的去了。
王远之走进里屋,见房间陈设十分简单,背面单放一张秋香色木榻,那费夫人一身白色群襦,外罩深绿色短袍,头上挽着高髻,只插着一个白玉直簪,面遮青纱,歪在一个四楞团花长条方枕上,榻前横着一个秋香色雕花矮桌,摆着一个茶碗,南面靠窗放这几把秋香色靠背交椅。
绿蕉请二人坐到那交椅上,又让那胭脂把地板上的碎瓷收拾,便也退在旁边,那费夫人做了个手势,绿蕉便笑笑,斜做在榻尾。
王远之突然觉得这费夫人似曾相识,不由暗自好笑,难道说这就是俗语所谓的‘亲不亲,故乡人’?
费夫人对韩司招招手说道:“韩司近前些,确实长高很多,也沉稳很多。看来这衣服也该换回去了。”韩司半蹲在塌前,连声说是。
那费夫人笑道:“倒真是个小伙子了。我记得那王家小姐与你同岁,今年及笄,也该议定婚事了。先主生前一再嘱托,要为你安家置地,此事早定,我这已亡人也可早给先主交差了。”
那韩司啊的叫了一声,便垂头说道:“那王家小姐……我想……”支支吾吾的也没说个所以然,倒让一屋子人都笑了。
费夫人又轻声说道:“王公子,我自先夫过世,便再不肯见人,因此自称‘已亡人’,请勿见怪。今年恩科虽然未能赶上,倒不妨在此住下,静待下科。
王远之忙起来谢过,但心下依然有些难过。
韩司笑道:“宝剑出匣求善价,再等三年又何妨?”
费夫人扑哧一声便笑了,点着韩司的头说:“你这皮猴儿,哪里淘换来的歪诗?”似乎心情好了许多,又沉吟一会儿,轻声问道:“王公子,南方考生误考之事也常有发生,倒不独西川,你也倒不用太过介怀了。”见王远之连连点头,又笑道:“只可惜你离了西川,再吃不到‘绯羊首’。”
韩司奇道:“这是什么菜?我和四哥却没有吃过。”
王远之道:“这‘绯羊首’是后蜀主孟昶爱妃“花蕊夫人”创造的一道小吃。后蜀主孟昶最会享乐,整日歌舞不休,宴席不断,渐觉腻烦,这花蕊夫人便用红姜煮白羊头,石头镇压,再用酒淹而得。据说切片薄如纸,风味无穷,但晚辈自幼家贫,倒也无缘尝过。”王远之说完暗自腹诽:“这费夫人果然是富贵中人。”
韩司偷偷瞄了瞄那夫人,便不再说话。
费夫人勉强笑道:“人老了,嘴巴倒馋了。绿蕉,王公子的住处时怎么安置的?”
王远之和韩司又陪着费夫人说了会儿话,便告辞出来,隐隐听到那绿蕉说道:“也不知道那牡丹苑现今又怎么样了?”心里不由一动,早勾出一段心事,低头沉思。
韩司却笑道:“现如今我也要奉命改口了,王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