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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纸鸢 ...

  •   沈婉儿日日灌下不同种类的汤汤水水,唇舌已是麻木不堪,分不出甜酸苦辣,但这副快要散架,全靠吊着一口气的身子,再又这样一个月的精心调理下,虽不能说已然恢复如初,却也有了之前七八分的气力。

      只是比起打起精神,去面对要在陌生国度谱写的新生活,她更沉湎于床榻上这一方小小空间,习惯性的在被子里埋着头,营造出一个闷热又闭塞的空间。

      她试图对很多事情避而不见,比如回不去的故土,比如她风雨飘摇的命运,仿佛这样单方面的逃开,她就能够永远脱离那些割不断的情丝,斩不断的愁绪。

      言冰云许是终于腻味了她这种自欺欺人的小把戏,在后来的某一天里,毫不留情的戳破了她的障眼法。

      他一把掀开她的被褥,打破她为自己设的屏障,冷声道:“沈小姐,你明明已好得七七八八,还要这样装病到什么时候?”

      之前和范闲讨论过她的病情之后,他几乎夜夜都难以安寝,日复一日,双眸熬得通红一片,落在旁人眼中,多了几分可怖的意味。

      他能够看淡自己的生死,为了大庆抛头颅洒热血,却无法以同样的标准,去定位她的生死。

      他曾将她捧上的一颗真心狠狠践踏,曾以为自己坚强的意志不会让他为国事之外的事情产生动摇。

      可她的出现却是一个意外,她像是绵延不绝的溪流,在他磐石般的心坎上缓缓流过,磨平了他伤人的棱角,让他尖锐的心因为她而柔和起来。

      他害怕失去她,怕到不敢深想范闲的话,怕到不敢亲自踏足到她房内,看着她奄奄一息的样子,怕到即使有一星半点这样的念头,全身的血液都会冷了下来。

      他千方百计的去给她寻了更多名贵的药材和补品,就算真如范闲所说,那些东西对她的症状只能起到微不足道的作用,他也情愿放手一搏,好过坐以待毙。

      所幸他的苦心并没有白费,服食了那些药物过后,她的面色唇色又渐渐恢复红润,呼吸声也变得正常起来。

      可她却像是从阴间被硬生生拉回来的鬼魅一般,终日只在床榻上度日。

      她会这般封闭自我,他也算是那可恨的推手之一,有些过往早就拧成了死结,解不开也绕不掉,早晚都要摆到台面上来,那这个恶人不如由他担当,总好过让她就此沉沦下去。

      沈婉儿露出半截脸来,被迫与言冰云视线相对,手拧了拧被子的边沿,仿佛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浮木,还能勉强漂浮于水波之上。

      即使有棉被绵软的材质作为阻隔物,她仍能感受到指尖戳到掌心时钝钝的痛意,像是他用言语的利刃在她心口上刮下的伤口一样,从不见血,却也无法彻底根治。

      那些悲伤的回忆,汹涌的掠过她的心头,让她心口的一角好似被人挖走,只留下锥心的痛感。

      当她再度睁开双眼时,已不再有半分怯懦,只是带着些许沉痛,回答了他的问题:“直到你不再来的时候。”

      如果她的生命里从没有他的出现,如果她不曾痴痴的剜出一颗心来,摆在他的面前,那么她是否能扭转乾坤,守着未曾开合过的心房,安然度日?

      世人总会因生命中留下的种种不如意,而回顾往昔,用足够指点江山的谋略,想着若是当初走了另一条路,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只是时间从不给人遐想的机会,它只会迫使人不断向前,绝了无用的妄念。

      言冰云听了沈婉儿的话,额角一跳,连带着青筋的痕迹都凸显出来,他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但那种外露的表情转瞬即逝,他最终还是硬下心肠,应了她的要求:“我绝不再来此处便是。”

      若她要的是这样一个允诺,他可以谨遵诺言,只要她能过得更为自在一些,他可以把自己摆到陌路人的位置,从此再不与她相见。

      言冰云向来说到做到,说定了不来,就当真没有再踏入这房门一步,只派了两个伶俐的丫鬟来,供她差遣。

      沈婉儿被那一日他的一番话说得清醒过来,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未来的人生。

      她的家早已支离破碎,连带她自己也从人人艳羡的金枝玉叶,沦落为无依无靠的浮尘柳絮,她无处可去,唯有在言府安身落命。

      言府内那重重叠叠的屋舍,曲曲折折的回廊,高高筑起的围墙,是她逃不出也离不开的地方。

      记不清这种只有日夜交替有所区别的日子过了多久,无聊到有一日她站在屋前,仰头看去,看到不知从屋舍的哪一角里冒出来的一个纸鸢,都觉得甚是富有趣味。

      她幼时少女心性极重,又有个哥哥疼她宠她,见她对此物喜爱有加,得空便亲手做了一个给她,还领着她去了郊外一个风景秀美的地方,握着她绵软的小手,放飞纸鸢,让她恣意的享受玩闹的乐趣。

      哥哥在教她掌握一些拿捏长线的技巧后,就松开了手,任她自己掌握力道,结果她一个用力过猛,急于将纸鸢的线抓得更紧一些,却在掌心内刮出一道血痕,渗出细细密密的血丝来。

      她惊叫一声,小跑着追逐着那个纸鸢,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个纸鸢越飞越远,先是变成一个白点,最后与云层融为一团,消失不见。

      她又是委屈,又是难过,豆大的泪珠止不住的溢出,哭着向哥哥道歉,说都是自己太过逞强,才没有保管好他做的纸鸢。

      哥哥却只是一手抚着她编成辫子的发梢,一手拭去她两腮的泪珠,安慰道:“不哭,哭了就不好看了,哥哥再为你做个新的就是。”

      回忆就像会在秋季里成群结队飞往南方过冬的大雁,只要有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合,就能被轻易勾起。

      她曾是握住线团的人,如今却成了那被线缚住的纸鸢,而线的那头,尽在言冰云天罗地网的掌控之中,即使像此刻一样,有了喘息的契机,也不过只是虚假的自由。

      天公似乎有意要应了她的想法,让风势毫无征兆的变得猛烈起来,刮出了刺骨的冷冽感来,将院中植物的枝叶都吹得四处摇摆,簌簌作响。

      丫鬟们手脚麻利,赶紧拿来了一件绒毛披风,覆在她的肩头,沈婉儿低声道了句谢后,视线却还是一动不动的定格在天际中,那个孤独又渺小的纸鸢上。

      到了这个阶段,已经有了些抗争的势头,不知会是与风对抗的人先泄了力,放飞了那只轻薄的纸鸢,还是那只纸鸢想要飞离的目的性更强一些。

      她心下摇摆不定,却更偏向于后者一些。

      大抵并非所有的交锋都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有个胜负高下,又过了一会儿,那衔接着纸鸢的线绳从中间骤然断裂开来,意味着那只纸鸢冲破了阻力,得以飞往更广阔的天际,而放纸鸢的人手头也还缠绕着余线。

      可断线的纸鸢终会被强大的风力撕得粉碎,那牵线之人手中的线会因为失了目标而毫无价值。

      就如同他和她的困局一样,在不断的拉扯中,两败俱伤。

      又或者这是她一厢情愿的,高抬了自己。

      这个困局,从来只是她一个人的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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