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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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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已是日暮时分,他撑起手臂打个哈欠,瞄了瞄车内。林栖迟还在睡,跟他睡个头顶头的位置,蓁蓁则一个人滚在角落里,缩成一只虾子模样,身上盖着林栖迟的外袍。
映着马车外面洒进来的点点金辉,孟执堂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也没有太过悲惨。虽然很多人离他而去,他曾悲愤过,痛哭过,怨天尤人过,向死而战过,把血海深仇都背负在自己肩头,可他越用力就越痛苦。
斗转星移之间,自己能握住的终究太少。不强求,反而活得更自在。他现在想要的不多,都已经握住了。
车夫带着他们走官道,赶了大半天的路,打算到陈村驿站落脚。
驿站通常设在比镇子规模还小的村子里,归朝廷统一管理。镇或城人口不少,自然能发展客栈等供人歇脚之处,也设有官府衙门。一个村子也就二三十户,是以由朝廷来设立驿站,通常承担着传送信息,迎送官员的责任。
但能建立起驿站的村子并不多,但凡往前往后能赶一赶路找到镇子的所在,一般都不设置驿站。
陈村驿站普普通通,毫不起眼。负责此地的芝麻小官就姓陈,四十多岁的年纪,长得精瘦精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走。十几年迎来送往练就的火眼金睛,打眼一看就明白这三位里头,就属那位暗蓝色袍子的公子哥儿最金贵。像这样的贵人,伺候好了,赏银通常比俸禄还多。于是他急忙忙地迎上前去,口中说道:“两位爷路途辛苦,小的给您带路,这边走,房间都收拾的干干净净,景色也好……”
孟执堂见他懂事,抛出一小锭银子,道:“两间客房,饭菜在大堂用。”
“哎哎,好来!”老陈心花怒放,赶紧捏住银子揣兜里,带他们去客房歇息。
边上楼,嘴里一刻也不歇着,继续恭维道:“您府上这位小小姐真是生的标致啊,爷您可真是会生,也不知道将来要便宜了哪家公子……”
他把蓁蓁错认为孟执堂的女儿了。也合该他认错,两人气质相似,衣服颜色相近,要说不是一家人,谁信呢?连林栖迟也说过觉得蓁蓁与他相似的话。
孟执堂恍若未闻,一抬手把老陈关在门外。这个精明鬼还没发现财神爷的神色不对,兀自在门外说道:“隔壁顶头的那间客房也归您了,爷您好好歇着,小的这就准备饭菜去。”说罢噔噔蹬蹬跑下楼去。
蓁蓁爬上凳子去倒水,翻开三个茶杯,都斟满水。
水倒得太满,她小心翼翼端给林栖迟,接着又双手捧起一杯自己慢慢啜饮。
孟执堂故意不去拿剩下的那杯水,自己又倒了一杯,惹来蓁蓁一个白眼。
这个小哑巴胆子越来越大,想是这两日给了好脸色,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孟执堂坐到桌边,把佩剑搁在桌子上,目光中带着责备看向蓁蓁。
林栖迟忙打圆场:“大哥,这是蓁蓁给你倒的水。”说着把那满满当当的水端到孟执堂跟前。
这下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孟执堂皱起眉头。喝了吧,自己刚才倒水就显得多余了,不喝吧,这可是义弟递过来的。
“茶倒七分满。”孟执堂缓了神色,说道。
“……”这是水,不是茶。蓁蓁心道。
仿佛看得穿她的想法,孟执堂接着言道:“茶七,饭八,酒满。这是规矩,也是礼数。水和茶一样,七分满即可。”
咦?终日嫌弃她的冷面叔叔,竟然愿意教她!
她一直很喜欢林叔叔,对冷面叔叔则是能避就避。他嫌弃她,她也没看上他!整天一副冰山脸,还拿着剑,看起来身手不错,但也说不准是个杀人狂魔。
蓁蓁心里有些感动,这段时间以来,自己低调行事,刻意乖巧,终于得到认可。
此刻,因着孟执堂一句教导,她的心终于不再悬着无所归依。她郑重地走上前去,认真地拥抱孟执堂,复又退后一步,仰脸一脸严肃说道:“好,我记住了。”
她的嗓子并不清亮,语调倒有一股小娃娃特有的奶萌之感。只是这话落到孟执堂和林栖迟的耳中,仿佛春日惊雷一般:哑巴……说话了?
林栖迟心里有无数个问题争先恐后奔涌而出,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先问哪个。孟执堂则神色一冷,厉声说道:“好一个小哑巴,真能装啊!”
他一把扭住蓁蓁细小的腕子,问道:“既然能说话就好办了。说!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接近我二人有何目的?”
“疼!”蓁蓁心里把自己骂了十七八遍,还是想得不够周全!人家认定了她是哑巴,她却一时冲动,冒冒失失开口说话。这样的行径,任谁都会疑忌。
到底只有六岁的阅历,蓁蓁放下了心防,可对方没有。一连串问话,她无法招架,亦无法回答。
蓁蓁气急,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浑身发抖。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冷面大爷随身带着佩剑,杀个人大概跟宰只鸡差不多轻松,应付不当很可能要死在这儿了,她可不想死。
这时门外老陈禀报:“贵客,饭菜已经准备好了,请下楼用饭罢。”
孟执堂冷冷回道:“这就去。”眼中杀意微收,攥着手腕的右手却没有放下,这孩子还欠他个交待。
林栖迟不敢插嘴。他本就说过如有异动,这孩子任凭大哥处置。再说他也处在震惊中:明明不是哑巴,却瞒了他们好多天。好好的孩子,为什么要装哑巴?又为什么现在不装了?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任何可能的原因,眼中担忧看向蓁蓁。这孩子哭得真切,脸上涕泗横流,伤透了心的样子。
“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哑巴。”蓁蓁垂头看着地面,抽抽噎噎道,“我只是不爱说话。”
孟执堂压根儿不信她所言,没有小孩能忍得住这么多天不说话。
他俯身凑到蓁蓁面前,盯着她眼睛,狠狠说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还不说实话,就送你去森罗殿。”
蓁蓁没听说过“森罗殿”,想来也不是什么好地方。送就送吧,路上也许还能逮到机会逃跑。
点点头,蓁蓁仰起脸回答:“行,我去。我去森罗殿。”实话她不敢说,说了死得更快。
她如此镇定自若,倒把两个大男人噎得无话可说。
盛怒之下,孟执堂也只是恐吓而已,并非真要取她性命。此时两人冷静下来,细想想这孩子除了没有开口说话造成误会以外,并没有做过任何可疑之事。
此刻蓁蓁坦然赴死,孟执堂倒没有台阶可下了。他递个眼神给林栖迟,不愧是默契兄弟,林栖迟立刻出言:“咱们先下楼吃饭罢。”
说罢他率先起身,推门往楼下走。
孟执堂攥着蓁蓁手腕,拿起佩剑跟在他身后下楼。
陈家村总共也就三十多户人家,平时靠山吃山,村人多以打猎为生。只是现如今村中男丁有限,只剩老弱妇孺守望相助。女人们做些点心卖给过路人,或者十几岁的孩子结伴进山猎几只野兔山鸡,当做食材拿来卖给驿站。
陈村驿站虽然明面上只能接待吃公家饭的,可大家都心中有数,前后不着村店,这里能住人,自然要住的。而且民间的银子不上账簿,还能拿来补贴村里用度开销,是以老陈虽然吃着公家饭,心里全是生意小算盘。
驿站不大,拢共也就四个桌子。老陈把他们安排在东首离厨房最远的那桌,靠窗视野好,又熏不着油烟。
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四菜一汤,有荤有素,卖相不错。
孟执堂放开蓁蓁,三人落座,各自默默动筷。
林栖迟没话找话,跟老陈搭腔道:“哎,驿长,我看这里杂役怎么年岁都很小的样子啊,还未满十五罢?”
老陈苦着脸,他最怕人家跟他纠缠这个。用讨好的语气答道:“爷您有所不知,村里的壮丁早年全都从军去了,可如今竟没有一个活着回来。驿站里大小事情指着我一个人也不行,村里只有这些毛头小子可用,于是跟上头虚报几岁,好在大家都这样,也没人来查证为难。”
驿站的差役吃公家粮,每月领俸禄。虽然微薄,但也是份收入。眼下全国缺壮丁,朝廷不是不知,因此不会过于苛责。
老陈就怕有人较真,去向官府举报。虽然上头心中有数,不会怎么着他,但总归颇费周折,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老陈又道:“这几个孩子都是本家子侄,看着长大的,断不会有什么问题。”
林栖迟点点头,表示知晓。他本就是闲聊来着,老陈说什么都行。
孟执堂淡淡问道:“尽数从军?未有一人归乡?”虽说从军上战场,能不能活下来靠运气,可这个村子的运气也太差了,全都没回来?
老陈叹口气,答道:“我们陈家村的壮丁,根本不是摊丁入的伍。如果只是摊丁,怎么全数上阵。”
当年楚国攻打周国,连绵打了十年。前几年先是军队迎战,十万儿郎甲胄在身,金戈铁马气宇轩昂,好不威风。然而战事胶着,渐渐地人也越打越少。于是全国推行摊丁,没什么整顿操练就往战场送。再后来,就是抓丁了。官府从四野抓起,越是小的村镇越是下手狠毒,见着年轻男子立刻锁链带走,用鞭子抽着,一批批送往前线。
大城倒是未曾听闻此事,依旧歌舞升平。朝廷也不是傻的,虽然国难当头不得不如此行径,但如若传扬开来,朝廷的脸面也甚为无光。
孟林二人,当年已经身在军中,是以并不知晓那场国战的胜利,竟是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想来那一村的壮丁,应该集体在哪场战役里尽数魂归了罢。
如今时过境迁,圣上又免全国五年徭役,老百姓皆跪地称颂圣上仁德。过去的事情,愿意提及的人越来越少,史书上也断不会有此一笔。
蓁蓁已经开过口,此时也不做什么遮掩。扒了两口饭,放下筷子,说道:“我在门口玩会儿。”说着下桌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