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2、第四十八章 峰塘林西(1) ...
-
蒙承偬内心的惆怅和不安,趋使他离开理政殿、策马飞奔到峰塘林西,直奔曹翩的营帐。
进入盛夏,这里明媚的风光总是留给热爱它的人。曹翩习惯了戍边,虽然怀揣着童年印象、对上阳故土颇为向往,但是身为将军常常要学着尝试接纳身处的每一块土地。从前在干州他刚学会接纳——接纳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又被派往渡州。接纳也是一个本领,是对生存妥协的表现。只有峰塘林西给他的感觉是自己被接纳,因为这里的美,只有身处其中才体会到,除了功名利禄、还有种绝于人间烟火的空灵。
这里实在太美了!青山隐隐,绿水悠悠。这还只是平常的景象,最让人兴奋并想走近峰塘林西的是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和月见草,红丹丹、喜洋洋、粉嘟嘟的,与这片土地的悲情历史形成鲜明对比。山谷树林下清澈的河流旁、水坝上游的平崖阔山端,陆陆续续住着人家。日夜的鸡鸣狗吠、漫野的碧蔬翠藤,黄澄澄的稻场和雪白的齑粉堆,无不呈现出此地的丰足和繁荣。蒙承偬站立在一座山峰下,碧油油的山坳里正飘飞着鄣朝的军旗,只有少部分南罗军旗夹在其中。
当初陈兆泰提出要求,说鄣朝扶持了蒙承偬夺回王位,峰塘林西也是鄣朝帮忙打败趾檀国才从李由独手中拿回来的,作为中立地鄣朝驻军必须在十万,南罗国小人少,只要五千人协守即可。
很多人从青春意气风发追求理想、到中年甚至老年还跌跌撞撞在理想门外徘徊,才知道妥协才是人生一直需要面对的尴尬。蒙承偬从“至城藩役”到上阳当质子,就经历了这个过程,以致重新当国王也没有了少年的鲁莽和自信,前不久母亲在王庭中死去,他的孤独和彷徨感愈加强烈。
他的子民们似乎不太懂得国王的惆怅和不安,在这几年战事平息后,慢慢在家园的完满中走向安逸,他们甚至以为峰塘林西作为中立地是个非常好的选择,有比邻而居的大国庇护和关心,趾檀国再也不敢侵占他们的家园。只有他知道,南罗国的弱小、其地理位置特殊注定安稳是暂时的,凡要有从西南部攻击鄣朝的其他国家都要经过南罗国。他阻止不了别国的野心,因为鄣朝天生带着太多让人垂涎的土地和物产,他们本土的战乱也很频繁,所以南罗国就算没有内乱,也时刻要保持被卷入战乱的警惕。
现在就面临一个很大的麻烦。鄣朝叛乱的硝烟烧到了峰塘林西的南面干州、渡州,除了战乱,还有鄣朝人和趾檀人勾结南罗王廷官吏意在让南罗国内乱,这些人便是楚王陈鉴及其部下、代表巨渡郡叛变的司马清庭及其手下。
情谊是什么?是我许诺的我做到,你许诺的你也做到。当初陈询许诺让曹翩保证将蒙承偬的妾儿从上阳城接回至城,最后他的妾儿仍留在上阳过着他从前的质子生活。这不全是陈询的错,是先帝陈兆泰辜负了他。但是他因为陈询这句话在心底种下希望、直到如今的失望。有一霎那他对陈询产生怨恨,也只那一霎那他又不再怨恨他。这也是与现实的妥协。
记得他的母亲说过,栾鄣人能入主中原凭的可不是机会,而是他们的隐忍和接纳。这两年,与百姓的感受不同,王庭里听臣子们说的最多的是对峰塘林西失去控制的遗憾,少有人提到谷镇以西的土地已经从鄣朝手中夺回——当时鄣朝为了平衡南罗人的心理,将谷镇与南罗接壤的一块贫瘠土地还给了南罗。仿佛曾经属于自己的东西丢失了永远是遗憾,曾经没有拥有过的被拥有是理所当然。
这就是世情的悲哀——因为这种悲哀会惹起新的贪心膨胀,继而是世代的你争我抢。他们会用每年朝贡说事。一个独立的王国怎么没有自己的尊严,依附鄣朝这个大国才是唯一出路吗?他们还说,从前蒙承倥不把鄣朝放在眼里,誓死也要维护本族人的尊严,每年少了朝贡一项支出,可以用来建强本国军马。他们说得义愤填膺,加上痛哭流涕,挑动了多少臣民的心。
曹翩的军旅帐内的陈设甚是简陋,四壁用石块混合加了固定黏胶的泥土涂抹,一方土桌,几张土凳,靠着竹床边是一堆棉制的衣衫,几条被子和棉靴悬在竹架上,只有一方迎着窗户的石台光滑油亮,上面是一块从上阳带来的薄薄锦缎铺垫,一盏桐油灯是这里唯一有温度的物件。蒙承偬看到这一室的摆设,又想起那年春天他徒手回到王庭拜见母亲,她正坐在王位上俯瞰下面的所有人。她似乎将毕生的精气神都使出来了,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王者气度。南罗从立国以来从未有女人坐上王位,她伛偻的脊背缩在王座中央,迎来很多男人鄙夷的目光。好像只有女人依附男人才是世道的正途,现在一个年过五旬的女人想统治南罗国,是对他们这群男人的讽刺。
可是他们没有办法。当时战败的南罗国已经失去支撑王庭的军马,四分五裂的部族又成不了气候,或许是小国惯有的悲情再次笼罩着全国,毕竟刚刚与之交锋的是比邻盘踞的大国。在人多的国度里,最不缺少的是智慧。只有三五百万人的南罗怎么和鄣朝相提并论,更何况那次鄣朝派出的统帅,用突袭和收买在短短一个月内就瓦解了南罗全部的防备。而这个统帅正是鄣朝当今的皇帝陛下。在争夺利益时,很少有人还记得不久前被鄣军攻破的运南城,也因为都城被别国攻破了,后来才有王太后答应将峰塘林西作为中立地由鄣朝托管。后来,依附鄣朝的王太后稳稳当当地坐在王位上指点江山。这就告诉罗南罗人,依附大国是有道理的。但是过了两年的安宁日子,现在很多人又忘记了在王太后当上国王的三五个月里,部族间的争斗不断,还有人再次谈起当今的鄣朝皇帝曾亲自指挥作战打败南罗人的耻辱,也谈起这两年来两国之间的盟约是他们的国王陛下与鄣朝皇帝以所谓的兄弟情谊构建的,并没有为南罗人的利益作考虑……
“人逢知己千言短。你曾说,你若无心我便休,清风明月,朗朗干净,是说的一些忘恩负义的小人,你我却是有心无休、自成兄弟,且一路走来,若事不协,天意难违,或身死而国灭,或国灭而身死,都想作赌求存以期来日梦想可待。那我还是孤身一人,若不能为知己死,也要为知己生。你不惜以家国为赌注助我得了南征的机会,我也要帮你绝处逢生,这才是真兄弟。”
望着眼前不卑不亢的曹翩,蒙承偬的耳边回想起南罗战后、他留在鄣军营帐内养伤、陈询对他说过的话,字字如雷贯耳。此刻,他的心胸还澎湃着。也许正是藏于心底的这份感情驱使他来到峰塘林西——他不会忘记与陈询的患难之交,也不能不顾南罗子民的感受。这又是一次妥协——放下国王的颜面来与鄣朝的将军密谈。
“两年前南罗战争,纪悦妃与蒙承倥有过来往,曹将军知道吗?”等军帐内迎接他的将士们走了只余下他和曹翩,蒙承偬问。
曹翩点头说:“末将知道。王太后曾与末将说起过。”
听他提到母亲,蒙承偬怔了怔。
曹翩接着说:“纪太妃在我朝先帝灵柩前自尽后,再也没有人提起过。我们的陛下亦将纪太妃隆重安葬在越州离宫。”他言下之意当事人都死了过往不再,现在的天子对纪太妃颇为尊重,也就是说从前的恩怨再无深究的价值。
蒙承偬哑口无言,静默一会儿,终于问:“曹将军与孤的母后很熟悉么?”
曹翩心底这才“咯噔”一下。到底被历练成了城府极深的人,他微动的面孔上很快恢复淡定,“末将自投身军营,便在干州、渡州和峰塘林西度过。人生漫漫,其中的漫长和等待仿佛看不到尽头,幸运的是末将认识了王太后这位女中豪杰,她不在意南罗与鄣朝多年的世仇,只与末将谈起古往今来两国、乃至栾鄣国的前世今生,还有对世代和平的建议。末将学识浅陋,得王太后指点荣幸之至。末将从未忘记这份如沫恩情。但异邦的太后与将军交往会引来碎言碎语,所以末将此后从不敢去拜见王太后,却是王太后来探望过末将几次,所言皆为国家命运。后来南罗战争爆发,末将深知两国利益诉求相同才主动求见王太后。后面便是大王您所知道的王太后将您接回王庭、您在半年后从太后手中拿回王权直到太后仙逝。”
曹翩喘了口气,继续说:“可惜王太后身为女流,纵然有俯瞰天下的豪情,也挡不住世俗的质疑。末将在王太后交权之前曾给她带过一句话:古有武则天还权给儿子,王太后睿智颖达,可效仿享子孙香火。”
“如此说来,母后还政于孤,是曹将军说服了母后。”
“王太后心中自有丘壑,何须末将来说服。末将只向王太后说明人情道理。也仅止而已。”
“孤信曹将军说的。”蒙承偬笑了笑,“母后临终前大赞曹将军。不论国与国之间的差异、不论眼下风云会有何变幻,孤在上阳曾与曹将军有过几面之缘、在两国交兵时亦有同袍之泽。所以孤来这里再见一见曹将军。”他这话似乎话里有话。
曹翩不动声色。
“曹将军已经四十五岁了吧。难道为报效朝廷,连妻妾也不想娶吗?”蒙承偬叹道,“孤的母后今年也五十有八了,长曹将军十三岁。不知当初母后与曹将军相识,曹将军能有种见面如母的感觉?”
曹翩微笑道:“大王说的曹某很感动。还是那几句话,曹某只是朝廷的微卑小吏,能得王太后关怀,此生无憾。”蒙承偬也觉得自己那句话有些过分,想想有些事情知道与不知道还有什么区别?母亲已入土为安了。他来见曹翩是为求证已经不重要的隐私是否属实、还是想要解决眼前和将来的国家难题?
忽然帐外传来一阵歌声:
卸甲夜当归,将军执辔徊。
琼枝覆四野,冷月伴崔嵬。
数载兵马乱,羌管落花随。
寒刀对长剑,赢辕压木椎。
稼禾不曾熟,老夫白发衰。
稚子呼爷娘,征夫几人回?
别家忘生死,柴扉落冰水。
空谷金有声,烽火炬炬催。
国难在心腔,飒风入耳垂。
铁蹄溅飞雪,跃马无影追。
“这是孤当年写的诗、你的君上找人谱的曲子呀。”歌声刚停,蒙承偬已分外激动,“现在,还有人传唱此曲啊!”
“有。陛下说,军中须多传唱此曲,才会激起更多将士的共鸣和士气。末将谨遵君上旨意,从驻军峰塘林西每天让将士歌唱一遍此曲。现在此曲有三种曲调,末将让将士分白天夜晚各吟唱其中两种,还有一种是留在战时歌咏。”
“军旅数离愁,霜妇多孤儿!”蒙承偬眼中濡动泪花,“多少年了,我们两国交战不断,死伤无数,一代一代的又有多少人能是有个三代或四代同堂?曹将军,孤真不想我们两国再有新的世仇。”
“大王今日来见末将,还是为了两国不再起纷争?”
“是的。南罗国内有一些人正与鄣朝叛军勾结,在孤的臣民间散播不好言论。孤来是想听听曹将军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