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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9、第四十六章 怀远究源(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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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阴李宅持续近四十年被读书人吹捧的热闹,在一个月间就转到了京中裴府。“半部论语治天下”(1),是裴周靖从启蒙开始就信奉的教条,并在入仕后以此来周旋在文官武将之间,人前常常自诩“吴下阿蒙”谦虚学识浅薄。“半部论语治天下”这句话有人说是被冷落的儒生们聊以□□吹嘘心态的流露,被他奉为教条,是勉励自己多多研修儒门教义,也暴露出谦卑的个性、不甘被其他儒臣比下去的心理。
裴周靖是高祖朝的探花郎出生,其父是前朝的状元,裴氏高门亦延续了五十多年,但与李氏相比还有差距,所以为官以来裴周靖对李氏的羡慕和嫉妒也从未少过,好在他恪守清流的拘约,这种不服气也只放在心里从未让别人知道过。
这也与他当年中榜的排序有关,与他同期的状元、榜眼正是李秉成、李秉先两兄弟,李氏儒门大家的地位就从那个时候开始。李氏在前朝也是科举起家,凭持几代族人的官运将家族势力朝外扩张,备受前朝和本朝的尊崇,直到全盛朝被打压,在今年李秉成、李秉先相继去世后,裴周靖对儒门高第牌坊的渴望再次被激发了。仿佛天随人愿,新君很快往裴府送去一块牌匾,并将国子监祭酒的头衔赐给了他。
对于士子们来说,攀附文官大户是为自己的仕途抹上一层保护色,虽然这是无形、虚妄的东西,却能在仕途中顶着光环如鱼得水。先皇革去李氏族人的实职,却留给他们书香府邸的名气。凝聚力实在太重要了。儒学是中原读书人苦读中的必学科目,是入世的基础,陈氏皇族崇尚儒学,也是尊崇读书人。用一个在前朝和本朝皆有声望的名门来聚拢士子们的心,对稳固文官体系非常必要。现在李氏这个聚拢的焦点消失了,陈询需要新的望族来扶稳支点,放眼整个朝廷,崔沪水老迈精力不济,吴准才辞去国子监祭酒职位、且进入三省参政不能分心,朱恒是外邦人不堪此任,只有裴周靖最合适。
在早前同朝为官的时候,裴周靖与李氏屡屡政见不合,关系自然不算好,但也不算坏。当卢王淼英年早逝、裴氏兰妃郁郁而终、裴塘被冤杀后,裴周靖才断了与李氏争夺大儒的心思,唯有一样念念不忘——在嫉妒天下文人踏破李氏门庭时,对自己不被文人重视十分失落。他谦卑却深怀被读书人追捧的欲望,以致他在李氏门庭冷落之际产生前所未有的快感。现在新君给予裴氏无上荣耀、读书人转而来投奔他,他那种誉成鸿儒的虚荣心立刻得到了满足。
人是个需要不断被人重视和肯定的个体。当生活发生变化,新的追求也纷至沓来,所谓的勘破很多时候是现状无法扭转才接受了现实,等到有了出头的机会,凡身心健全者、志向远大者没有不为所动,更何况是裴周靖。
当他穿戴好国子监祭酒的官服官帽在正源书院讲学的时候,左右下首是几位博士和判监事﹑直讲﹑丞﹑主簿等臣僚,面对属下和诸学员,他生出此生最荣尚的喜悦。掌教导诸生,是国子监的本职,正源书院很久没有朗朗读书声了,由他聚拢起来的学术氛围正蔓延到前朝后宫,引导天下士子往裴门投奔的信号也散播开去。裴周靖忙起来了,每天应接不暇、乐此不疲,只有一个习惯没有变过,就是每月必寻个合适的时辰携酒置菜到崔府去。
三月上旬的一天,寒梅刚落、北风才停,绿芽新柳、樱杏俏蕊就悬在了街道湖畔边。彼时正午,他们相约的园子里,两府的家奴早早把宴席摆好,且用苇毡将四方亭子围住取暖。到午末时分,两人相携走来,这回身后还跟着郭东定。
这一晌午宴,直到酉初才结束,鸿雀坊街衢冷冷清清,只有遥遥从离滨渡口传来的水声和着东风若有若无拂过脸颊,吹得他们激灵灵直打喷嚏。
崔沪水没喝多少,脑子清醒着,发现裴、郭二人醉得不清,喊来家奴连扶带抱、穿坡过甬进了自家内院里休息。亥正时分,两人醒来。早春的夜晚不亚于隆冬的寒冷,窗外仍霜冷天长,漫天繁星与寒气相逼,一点一点的、争先恐后烁烁其华,把淡漠的瘦月光也比下去了。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2)裴周靖脱口而出,心痛。
崔沪水听了,便知道他又想起了女儿和外孙,自然也想起自己的女儿,为迎合着裴周靖的心情,也说:“想我小女幼时,无生母疼她,我就常带她在夜晚一起看星星——若是此时见到这冷艳绝俗的星空,她会说什么呢?”
郭东定家中,夫妻和睦、儿孙满堂,自然体会不到他们的心情,想人到古稀、耄耋年,再豁达,只要回忆起伤心事,总能勾起失落。今日这酒喝得沉闷了些。郭东定想,若不是两位老臣心情不好,也不会叫上他一起来饮酒吧。
他亲自从仆人手中端过两杯热茶,劝道:“崔公、裴公,来,暖暖胃、热热身!”
“也不知张尚义和吴岑、高堂杰和吴岩两边的战况如何了?”裴周靖知趣,立即转过话。他近来忙得气弱体乏,常常说着话一口气就提不上来,碰上心情不好更没力气,若不是崔沪水相邀今天绝不会来吃酒。
崔沪水敲击案板,门扉轻启,有一个仆人送来三件御寒深绿披风,两件送给客人,一件披在崔沪水身上,又一仆人进来在靠着橱柜前的一张大软榻上铺展被褥,等待收拾停当,崔沪水在榻上一屁股坐下,对仆人挥手道:“今夜与两位大人说话。你们不要再进来了——下去休息吧!”
仆人出去了,他才问:“怎么,又有人在国子监惹裴公不开心啦?”
“哼!都知道新君重武更重文,武将们刚刚安排妥当,文官内也没闲着,这不,韦家从本族中又送来两名士子,我瞧着一个的确文学出众,不分早晚埋首苦读;一个却狡黠惫懒,成日里胡说八道。这不,今日一早又在国子监胡侃吹啦,才一个上午,我就收到九份拜帖,他伙同八个年轻士子约定三日后到我府上登门拜访呢。”
“呵呵!这不是好事吗?”崔沪水笑了,“裴公原与老夫约定一起安享晚年,不想才几个月陛下就把教导文生的重任交给了你。不管是韦氏的人还是其他人,只要文官士子们心里想着朝廷,裴公的心愿达成,陛下的重托也就完成呢。”
“崔公说得轻巧!陛下在前朝忙于控制韦氏兵权,却把管制文官士子的差事交给了我。我是崇仰鸿儒之道,却不能帮助陛下辨识文官中的忠奸好坏。我一把年纪了……”
“咳!这样说,的确难为裴公了。”崔沪水仰首叹息。
裴周靖道:“太后这一招厉害啊,很快就剪了陛下办案帮手。这从前的案底才查了一半,人就被关进了内狱,还有几个与曾华亲密的人也被韦太后以串通罪名关押。那么下一步太后是不是要动吴王?吴王一门心思要哗众取宠,又是个没有心机的,可不是将自己放在天光下任人宰割。”
郭东定说:“太后要对吴王下手,新君不会袖手旁观。倘若现在才想起吴王,还不算晚,就怕太后早布下了局。”
“若谈布局,新君的局布的才大呢。”裴周靖肃定地对崔沪水道,“我等站了新君的队,不论荣辱,只谈结果。崔公以为胜算如何?”
崔沪水没有回答裴周靖的话,似乎在对自己说话,“如果韦氏只要官勋门第,就不会对吴王下手,如果下了手,就是反叛,是与新君作对。”
“此话怎讲……崔公,还知道什么?”裴周靖目光烁烁。
“现在四面楚歌。如果让一般人来考量,自然是先平了叛再说,咱们的陛下不按常理出牌,定要平叛、查旧案双管齐下。我知道新君的意思,凡事要趁热打铁。先帝就是没有趁热打铁也除了韦氏。如今莫说因为旧案未查清影响到施政,就说韦家手里的兵权正左右着平叛,新君一出调离禁军的计策,明摆着削韦氏的权,韦太后能让韦晃放弃六万兵马,说明韦氏还有兵握在手中、且不在朝廷的档案里。就说那尉迟坚,陛下在此之前,并不知道他还有能耐在民间聚拢十万之多的精兵,如今知道了,怎不担心韦氏如法炮制。这都是本朝以来的弊政,也不怪高祖先帝,开国之初,中原多有不服朝廷管教的江湖势力和强盗土匪,还有皇室宗亲接续造反,鼓励世家子弟到高山边远地收服、驯服江湖浪人和盗匪也是个办法。只是事无全备,浪人和盗匪被收服了,又入不了军编,也只能壮大边军的力量。那些旧吏老将又几个不钻空子的?这乱世下有的是胆大妄为之辈,韦氏手中也有不在编的边军,也不是没有可能。”
崔沪水又没有回答裴周靖,只回忆往昔,联系现在的状况,生出万分感慨,“都说后宫纠纷是前朝谋权的复制。韦家势力庞大到先帝在铲除殷氏时也没有废掉韦后,若是没有叛乱,先帝还在,韦家也会是先帝要连根拔起的一族。先帝临终前召见了新君,必会将这些未了之事一一告诉。不管韦家对朝廷做出多少贡献,他们的势力危及朝廷安稳,君王必钳制。”
“崔公,还有一件事,您怎不说呢?”裴周靖笑了笑,也不去追究刚才的疑惑,只说,“我知崔公的顾虑,是想此事最好埋在黄土里,永远无人知道。”
他话刚落,郭东定疑惑的眼神就射向崔沪水。
只见崔沪水眸光闪动,嘴唇动了几动,才道,“还有什么好隐瞒的。若要大业稳固,最好陛下也能知道。”
迎着郭东定期待的眼神和裴周靖似有似无的微笑,他说:“起初沪王没有被先帝杀死,有传说是韦氏的边军在鄣南山救下沪王,陛下才怀疑韦氏欺瞒朝廷,才不敢借‘未禧宫’事件废掉韦后。还有此前故太子理矫诏调兵之说,按理先帝要追责也被隐瞒了,这也与韦氏不无关系呢。此外,外面有人说楚王和韦氏又如何如何了,他们联系的据点就在袖香楼,那个风月地楚王的长史李垣常去的地方。”
“原来如此!”郭东定神情复杂,“先帝驾崩前,希望陛下日后饶过楚王一命,如今楚王意欲分裂江山,陛下任由楚王领兵北伐,还拨了军马协助,实则为他日后减轻罪责找个台阶下。倘若他和韦氏暗通款曲,韦氏又被陛下猜忌,假如追责了韦氏,韦氏岂会隐瞒与楚王的关系,终有一天会将这些陈年往事再翻出来,到那时楚王也不能保了!”
”正因为此,老夫才将两位叫来商议对策。“崔沪水有些疲惫,“我早与裴公相约余下的寥寥岁月,每天就东篱酒茶、观云看水,可陛下还记得我们,将此事诉于耳畔。裴公又被卷入追查文官中的韦党中,我和裴公思来想去,还是告诉郭候,希望郭候在前朝有所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