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阙春秋词》韫秀

170、第二十六章 波诡云谲（2）

　　当下点头，正欲开口，只觉咽喉疼痛，强忍着继续道：“你在军中人脉浅薄，这事等我安排好了，你再去与霍璜表舅见面吧。我还有一位表舅是姚州都督霍珰，去年南罗战事，实际上是被王天路陷害才落入敌手被杀，王天路害死了他，还向朝廷为他请功来掩饰其歹心，从而获得君父嘉奖才接任了姚州都督一职。霍璜表舅从此对袁氏一党自是怀恨在心。有机会我让你与他也见上一见。”
　　如果这次通过陈睿笼络霍璜不啻两全其美，尤其胡勉一事牵涉到韦氏，韦氏现在被皇帝责罚，袁氏敌视东宫走了明路，获得更多军方的支持对陈询来说非常重要。
　　陈睿也想到这层，又建议道：“在禁军中，除了司马清焕和吴岩，少有和你交心的。霍家我会去联络，你只要在高尚书那里再下点功夫。”
　　“高广的心思我很难预测。圆成妹妹曾试探过高驸马，高堂杰曾说过会为东宫尽力，我不知他为何如此爽快应承。”
　　“你和高氏少有交情，高堂杰会因圆成妹妹几句话就倾向东宫？你再观察高堂杰一段时日看看。还有，今日你来探视我，定有很多人知道，我不妨放出风声去，说我危在旦夕，看哪些人还敢落井下石，若有，必是与你不和的，你记在心里便是。”
　　这是危险的做法，也是最有效的做法，但以身试法，终究不是陈询的想法，他感念陈睿对他这般无私，也想劝他不要这样，可他更清楚如果不这样做，别说陈睿连他的安危也不能保证。想到这里，他忽感身处于刀光剑影里，血腥闪现，然后是各种各样的人脸在眼前晃动，没完没了。
　　是夜，求勤殿里，烛火煌煌。这晚轮到齐斐扬值夜，他站在殿堂一角看着忠玉和两位宫女一起剪烛花，那烛花一闪一动的，颤颤巍巍，惹得人心煞是不平静。
　　两只鎏金大铜鼎里燃着檀香，大殿四周装饰着锦缎糊成的倒铃花朵，花萼洁白，骨瓷样泛出半透明的光泽，花瓣顶端是一圈深浅不一的淡紫色，似染似天成。内殿地砖上的绿色缝合线若隐若现，铺着西域进贡的棕灰底嵌紫红大边配祥云花纹羊毛毡垫，脚踩在上面如同猫儿走路般无声无息。
　　此刻，这奢华的装饰在陈询眼里非常刺眼。他本是简朴惯了，刚做太子时一进求勤殿见到这等奢华的装饰，想起陈理为太子时何等奢靡，凡好事不会只一人享尽，过分的享受必带来灾难。他本想奏请皇帝改造，一想皇帝日常起居用度更胜陈理奢靡，何必多事让皇帝不快，数月来也就不想提了，但每次走进求勤殿就觉很压抑。
　　陈询全无睡意，只在殿内慢腾腾地来回踱着步，不知不觉踱到门边，负手站在廊上，抬起头，只见一弯半大月牙划过凹凸的宫殿角楼，给高墙内洒下一片朦胧昏黄的光，漫天星辰点点，一闪一熄。
　　忽然一个人影晃动，在灰暗的夜幕下看不分明，陈询余光一扫，警惕问：“谁？”
　　这一声刚出，齐斐扬就执刀跨过门槛直奔廊上，满面戒备、目光炯炯地扫视四周。
　　陈询摆摆手，眼睛已落在一块水红夹绸交领绣蝶袄子上，随着脚步移动，插在发髻上一缕翠钗，摇摇晃晃在月光下闪烁着。只见李惠锦怯弱的眼眸下闪动着引而不察的欢愉，只是这种欢愉随着陈询变冷的眸子而失去了生气。
　　“你为何在这里？”陈询不待她行礼，冷冷地问，又见她鬓发间簪着一朵粉色蔷薇，再仔细一看，发髻也是几日前章青砚梳过的，登觉刺眼和无聊。
　　李惠锦是李秉先和李秉成处心积虑安排来照顾他的人，可他十分厌烦见到她，尤其看到她那种表面怯弱实则胆大的做派，比如刚刚在黑暗中出其不意地现身，与他近来接二连三涉遇诸多鬼祟之事无异，使得他原本疲倦的心力更加惶恐且更加厌烦。
　　李惠锦颤巍巍地小声道：“妾身多日未见太子，很是想念，才擅自来这里——”
　　陈询努力克制不满，语气尽量保持平和：“你不必挂心，有闲暇我自会去看你。”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责问，“为何数次鬼鬼祟祟在暗处窥视我？你知我厌恶这些，却屡次这般出现在我的眼前——你且去吧，下次不要再让我看到。”
　　他这话里有责备和驱赶的意思。李承微窘得面颊通红，眼见齐斐扬和几位侍卫在一边，他这样指责她面子上自然搁不住，心兀自噤得缩成一团乱麻。
　　齐斐扬待李承微走远，才提醒道：“殿下，现在笼络人心，是不是——”
　　陈询摇头：“齐斐扬，你的话我懂，可她如此不慎，定包藏不端。我本就心乱，被她这一闹，岂能安静。”
　　两人回到求勤殿里，一看漏刻快到亥时，忠玉问：“殿下今晚留在崇德馆？”
　　陈询只“唔”了一声，良久才问齐斐扬：“大哥让我与兵部尚书取得联络，你看我如何做才好？”
　　齐斐扬建言道：“圆成公主那里要多走动，如左右卫上将军说愿意为东宫效力，殿下还要仔细揣度其用意。殿下还记得上月您随陛下到鄣西山尚武苑参阅兵部，您和高尚书一起射猎，他当日与您说了什么？”
　　陈询想了想道：“那日，我因射一只鹿射偏了，甚是惋惜，高尚书就停了下来对我讲了个典故，说在外游乐的齐景公听说晏婴病重，危在旦夕，于是立刻下令急速返回。齐景公心急如焚，先是夺过车夫手里的缰绳亲自驾驭，可还是嫌马儿跑得慢，后来干脆跳下车徒步向前奔跑，结果只能是欲速不达，成为笑谈。想来他是借典故劝我沉住气吧。”
　　“高尚书素来少与人结交，能对殿下说典故，属下猜有两种可能：一是有意与殿下亲近，二是考验殿下的心智与定力。殿下为未来天子，大臣为了前程没有不想投石问路的，除非想告老还乡、不闻仕途。高尚书是陛下器重的武臣，显然不会辞官，数年来稳坐兵部尚书的位置，可见其心思缜密，御敌有术。而他屹立不倒的主要原因是忠心陛下。如今朝廷里乱象横生，陛下怎看不出来？为了稳住局势，只能采取制衡，所以三省六部派系林立、相互牵扯，而陛下就能站在高处静观其变。高尚书为人处事不谈偏颇，这才是陛下最看重他的缘故。”
　　陈询佩服地看了齐斐扬一眼。他近来只觉力不从心，陈睿、李氏，包括章氏，现在朝野一些人眼里他们定与东宫关系紧密，他既担心自己的地位不稳，又担心因为他而让他们遭难。
　　“我如刻意去笼络高氏，恐怕高尚书也无动于衷。”
　　齐斐扬思忖道：“目前来看是的。高氏为了获得陛下的信任，不会与东宫刻意往来，但听了高尚书和您说的话，属下以为，毕竟陛下趋老，殿下是储君，高氏定会有自己的打算。”又劝道，“急躁必然乱心，从容才能生智。越是在这个时候，殿下越要稳住心智。清王殿下借机施苦肉计是想让殿下好好安定情绪，可见清王殿下也看出太子您现在的焦虑了。殿下数月来常出入清王府，清王殿下自然是欢迎殿下前去，可殿下的急切之心却将清王殿下暴露出来。去年清王殿下患病，陛下曾几次派奚官问诊，殿下可觉得这三个月宫里的奚官少有来往的？属下以为陛下也许对清王在您成为太子后过分热心东宫起了戒心。所以，当前时刻太子您需要的还是稳定，只有稳定了才能应对那些觊觎东宫之人。从这次自残就可以看出，清王殿下对太子真的是一片苦心。袁氏善于背后整人，而现在清王以一己之身就将袁氏的诡计放到明处。这是保护殿下的最好办法，也是最危险的做法呀。”
　　“我已觉察到了。”陈询深有悔意，“你说的对，是我操之过急。”想起诸葛亮说过“欲思其利，必虑其害，欲思其成，必虑其败”这句话，更怨恨自己思虑不周、处事过急。
　　“是太子您太重骨肉亲情，见陛下对诸位皇子宽容优待，以为陛下也重骨肉亲情。但清王殿下不这样想。袁氏当初扶持忠王昶不成，就以为殿下将来对他不利。后宫又有王贵妃，他们岂无幻想？袁辅政明着觊觎右相之位，章相是您的岳丈，袁氏敌视您谁人又不知呢。如此，东宫再不培植亲信的确很难稳定下去。”
　　想起一个人来，齐斐扬又提醒道：“那日陪清王殿下出皇城到建元寺的几位护卫中，还有一位是原在韦晃手下做事、后调入东宫名叫尤权仲的近身侍卫，那天他杀刺客最多，殿下可曾想过多多褒奖他。”
　　“你曾说这些侍卫里有一些是袁党安置的，你知道我对他们存有戒备你是知道，我也不想对韦氏的人释任何善意。”
　　“张晁原本也是韦晃的人，现在是您的近身侍卫。殿下也知道他不喜欢韦氏，张晁待殿下的心可鉴，殿下才视他为心腹。这次遇刺，也是检验了这些侍卫对殿下的忠心。其他几人并无特出表现，但尤权仲拼死保护清王有目共睹。此时正是殿下笼络他的良机，如果殿下向尤权仲释出善意，也许会多一个像张晁那样的心腹，而他熟悉韦氏，不正是殿下想知道的。”
　　陈询点点头：“你说得对！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智。眼下广播善意才是上策。我就拿尤权仲做个赌注，明日嘉奖他，看看韦氏日后还会和袁氏成一丘之貉。”
　　不久，陈询在皇帝面前面褒奖尤权仲护清王隆有功，皇帝立即擢升尤权仲为太子司直，令他与齐斐扬、张晁一起护卫陈询。
　　进入冬月，大元城里每个角落逐渐出现繁忙的景象，尤其内廷各局准备过新年，境内各条漕运关口南来北往的货运渐次增多，有的码头拥阻不堪，于是雍水河又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皇帝又一次下旨派工部官员赴越州督办河运，同时给了很多赏赐激励章青均。陈询为了考验尤权仲，派他到越州拜见章青均。正如齐斐扬所料，尤权仲感念陈询知遇之恩，死心塌地为陈询办事，克尽太子司直职责。
　　只说除了宜阳宫里在筹备新年，东宫其他殿宇里却不像其他宫殿那样忙碌，犹如与这季节的花草树木一样进入冬眠，只不过这种宁静有种不常之感。
　　本朝有春分祭日、夏至祭地、秋分祭月、冬至祭天的习俗，其祭祀的场所称为日坛、地坛、月坛、天坛，因皇帝经常在越州离宫过冬，离宫特设有天坛。本朝历代皇后参加祭典，但韦皇后被禁足，后宫其他妃嫔无资格参与祭典。
　　全盛二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的冬至祭天，和往年一样主要祭天祀祖，为天下苍生祈求风和日丽天气，分为祭扫、升陛、奠玉帛、荐毛血、初献礼、亚献礼、终献礼、燔燎、赐胙等。
　　冬至这天冷嗖嗖的，皇帝率百官先迎冬于京城北郊六里，随后驾莅祭天坛祭黑帝、玄冥。在赞礼官的引领下，先由主持祭祀官员宣读冬至祭天铸文，再由皇帝引百官至越政阁上朝东南方向迎日祭祀，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那场景，只见丹陛桥上黑旗招展，玄服铺地，鼓乐铮鸣，庄严井然。